1937年的日子 第3章 餘燼
餘燼
(一)
英子在地道裡走了約莫半個時辰,指尖終於觸到了粗糙的泥土——是出口。她用鐵釺撬開鬆動的石板,一股焦糊味撲麵而來,混著清晨的涼氣,嗆得她直咳嗽。
出口藏在關帝廟後牆的雜草叢裡,離據點已經有半裡地。回頭望去,據點的火還在燒,黑煙滾滾,把東邊的朝霞都染成了灰紫色。槍聲稀稀拉拉的,像是快燃儘的柴火,偶爾爆出一聲脆響。
“明遠……”英子攥著那本日記,喉嚨發緊。她想回去找,腳卻像灌了鉛,剛邁出一步就被絆倒——是支土槍,槍托還帶著溫度,像是剛被人握過。
槍身上刻著個“遠”字,是李明遠的槍。英子認得,那是王鐵匠特意給他打的,槍管比彆人的長半寸,說是“打得準”。
她把槍緊緊抱在懷裡,沿著田埂往村裡走。路過被踩倒的秋麥田,看見幾個熟悉的身影正蹲在地裡,是老鄭帶著人在拾麥穗——昨夜的炮火炸倒了不少麥子,他們正趁著天亮搶收。
“英子!你沒事吧?”老鄭看見她,手裡的麥穗都掉了,趕緊跑過來,“明遠呢?他沒跟你一起?”
英子搖搖頭,眼淚突然掉了下來,砸在槍身上:“他說去炸軍火庫,讓我在地道裡等他……”
老鄭的臉一下子白了,蹲在地上抓著頭發:“那軍火庫的炸藥是俺們埋的,夠把半個鎮子掀起來……他哪是去炸庫,是去……”後麵的話哽在喉嚨裡,說不下去。
馬大山從麥地裡站起來,手裡攥著把染血的刺刀——是鬆井的佩刀,刀鞘上還沾著碎布。“俺們在糧倉那邊,看見鬼子的援兵把據點圍了,明遠怕是……”他說不下去,轉身往麥地裡走,肩膀抖得厲害。
地裡的人都不說話了,隻有鐮刀割麥的“沙沙”聲,混著隱約的抽泣,在晨光裡飄得很遠。
(二)
三天後,據點的火才徹底滅透。馬大山帶著人去清理廢墟,在西廂房的瓦礫堆裡,找到了塊燒變形的鐵皮,上麵刻著個“英”字——是李明遠給英子做的火鐮,說“以後點火不用鑽木了”。
英子把鐵皮揣在懷裡,像揣著塊烙鐵。她開始學著打理地裡的事,給秋麥澆水,給壯丁們分糧,晚上就坐在溶洞裡,翻那本鬆井的日記。
日記裡沒什麼有用的,淨是些雞毛蒜皮:“今天的味噌湯太鹹”“那個獵戶的弩很準,得提防”“明遠的槍法進步了,可惜子彈總打偏”……看到最後幾頁,英子突然停住——
“他們的麥子快熟了,穗子比咱們本土的飽滿。”
“今天看見個姑娘在地裡拾麥穗,辮子上綁著紅繩,像極了家鄉的妹妹。”
“如果……算了,打仗哪有如果。”
後麵被燒了個洞,黑黢黢的,像個沒說完的夢。
英子摸了摸辮子,她的紅繩還是去年李明遠給的,說是“避邪”。原來他早就注意到了。
(三)
秋收那天,地裡的秋麥黃澄澄的,壓得麥稈直打晃。英子揮著鐮刀,動作生澀,手心磨出了泡,卻不肯停。馬大山走過來,把鐮刀奪過去:“歇會兒吧,這點活俺們來就行。”
“沒事,”英子笑了笑,眼角有淡淡的疤,是那天從地道裡爬出來時被石頭劃的,“明遠說,多收一粒麥子,就多一分底氣。”
正說著,遠處突然傳來馬蹄聲,是遊擊隊的人來了,領頭的翻身下馬,手裡捧著個布包:“俺們在據點的瓦礫裡找到這個,是你們村的不?”
布包裡是半塊燒黑的玉佩,上麵刻著朵梅花,缺了個角——是鬆井日記裡提到的那塊,王大戶家的傳家寶。英子認得,李明遠以前總拿在手裡看,說“這花紋刻得比鬼子的刺刀好看”。
玉佩的缺口處,卡著片麥葉,黃澄澄的,帶著麥芒,像是從地裡剛摘的。
英子把玉佩貼在臉上,突然笑了,眼淚卻跟著掉下來:“是俺們的。”
她知道,這是李明遠留的信。他沒說“我回來了”,也沒說“彆等了”,就留了片麥葉——像在說“你看,麥子熟了,我沒騙你吧”。
(四)
冬天來得很快,第一場雪落下時,英子在麥地裡插了個木牌,上麵刻著“李明遠之麥”。牌旁邊的雪地裡,有串小小的腳印,一直延伸到地頭,像是有人來過,又悄悄走了。
老鄭說,夜裡總看見地頭有團火光,像有人在抽煙。馬大山說,他去鎮上換鹽,聽見鬼子的傷兵唸叨“那個炸軍火庫的,真是個瘋子,抱著炸藥包還笑”。
英子沒說話,隻是每天都往地裡撒把麥種。她知道,李明遠說過,土地從不會騙人,你種下去什麼,它就長出來什麼。
就像現在,雪地裡的麥種雖然被凍著,卻在土裡悄悄發了芽,等著春天一到,就鑽出地麵,迎著太陽,長得比誰都壯。
就像有些人,就算化成了灰,也能在這片土地上,長出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