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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的日子 第12章 血土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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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土生金

(一)

老鄭帶來的不僅是糧食和彈藥,還有兩個穿著藍布褂子的老鄉。他們背著半簍麥種,褲腳沾著泥,一看就是剛從地裡趕來的。

“李連長,這是俺們村最後留的麥種,”領頭的老鄉把簍子往地上一放,麥種滾出來幾粒,落在雪地裡,像撒了把碎金子,“王家莊的二嬸說,鷹嘴崖的地肥,讓俺們送來試試,能種就種,不能種……就當給弟兄們添點口糧。”

李明遠捏起一粒麥種,飽滿得能捏出粉來。他突然想起二排長,想起去年秋天兩人在崖邊埋種的樣子——當時二排長還笑他:“連長,這冰天雪地的,種子能發芽纔怪。”現在想來,倒是自己更執拗些。

“能種,”他把麥種塞回簍子,聲音有點啞,“讓炊事班留一半當口糧,另一半……咱在崖頂開片地。”

三班長剛給重機槍換完子彈,聞言直咋舌:“連長,這石頭縫裡能種地?彆說長麥子,怕是連草都活不成。”

“活不成也得種,”李明遠往崖邊走去,那裡的積雪被炮火烤化過,又凍成了硬殼,“咱守在這鷹嘴崖,不光是為了擋鬼子,是為了讓後麵的人知道,這地還能種,日子還能過。”

英子突然蹲下身,用手刨開腳邊的冰碴。底下的土是褐紅色的,混著碎彈片和乾枯的草根。“這土是活的,”她指尖撚起一點土,湊到鼻尖聞了聞,“有潮氣,還帶著點肥勁——是去年的血滲進去了。”

老鄭蹲在她旁邊,用煙袋鍋子扒拉著土:“要是能化凍,再摻點草木灰,說不定真能出苗。”他往遠處指了指,“黑風口那邊有片鬆林,燒點鬆針當肥料,比啥都強。”

說乾就乾。戰士們輪流用刺刀撬冰,把凍硬的土塊敲碎;老鄉們則用帶來的鋤頭刨坑,把麥種一粒一粒埋進去。小周捧著二排長的步槍,站在旁邊警戒,眼睛紅紅的,卻沒再掉淚——他說要替排長看著這地,看著麥子長出來。

埋到最後一把麥種時,英子突然“呀”了一聲。她的手指被土裡的東西紮了下,拔出來一看,是顆變形的彈殼,上麵還沾著點碎布,像是二排長軍服上的布料。

李明遠把彈殼撿起來,擦去上麵的泥。彈殼的邊緣被磨得很光滑,顯然是被人摩挲過很多次。“這是二排長的,”他把彈殼塞進麥種坑,“讓他陪著麥子一起長。”

(二)

種完麥子的第三天,鬼子的反撲就來了。這次來的不光是步兵,還有兩門山炮,炮口就架在黑風口的山脊上,對著鷹嘴崖“咚咚”地轟。

炮彈落在崖頂,把剛種下的麥地炸出一個個大坑。李明遠趴在掩體裡,看著被掀飛的土塊混著麥種在空中飛,心疼得像被刀剜。“三班長,把那兩門山炮敲掉!”他吼道,聲音都變了調。

三班長抱著迫擊炮,在雪地裡滾到隱蔽處。炮架剛支起來,一顆炮彈就落在旁邊,凍土濺了他一臉。“標尺800,方向右3!”他吼著填上炮彈,拉繩一拽,炮彈拖著尾焰飛了出去。

沒打中。炮彈落在山脊下的雪窩裡,隻掀起一團白霧。

“再來!”李明遠攥著望遠鏡,手心全是汗。山炮還在轟,崖頂的重機槍陣地已經被炸毀了一個,戰士正拖著機槍往新的掩體轉移。

三班長調整了標尺,又打了一發。這次更近了,落在山炮旁邊的雪地裡,驚得鬼子炮手四處亂竄。“就差一點!”他抹了把臉,又要填炮彈,卻發現炮彈隻剩最後三發了。

“讓小周來!”李明遠突然喊道。

小周愣了愣,抱著步槍跑過來:“連長,俺……俺不會打炮。”

“你會,”李明遠盯著他的眼睛,“二排長教過你打槍吧?迫擊炮跟打槍一個理,看準了就打。”他往山脊上指了指,“看見那棵歪脖子樹沒?炮口就在樹左邊三米——打準了,咱的麥子就保住了。”

小周的手抖得厲害,卻還是接過了炮彈。他趴在炮架旁,學著三班長的樣子瞄準,嘴裡唸叨著:“排長說,三點成一線,心要靜……”

“放!”李明遠吼道。

炮彈呼嘯著飛出去,在空中劃了道弧線,不偏不倚落在山炮旁邊。“轟隆”一聲,山炮被炸得翻了個身,炮管歪向一邊。

“打中了!”戰士們歡呼起來。

另一門山炮想轉移,卻被重機槍壓住了。李明遠舉起步槍,瞄準炮手,扣動扳機。子彈穿透炮盾,那炮手應聲倒下。

鬼子的炮擊停了,步兵卻像潮水似的湧上來。這次他們學乖了,貼著崖壁往上爬,想避開重機槍的火力。

“扔手榴彈!”李明遠抓起兩顆手榴彈,拉掉引信,等了兩秒才扔出去。

手榴彈在崖壁下炸開,碎石混著彈片往下掉,砸得鬼子慘叫連連。但後麵的鬼子還是往上湧,有的已經快爬到掩體邊,刺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拚了!”三班長抄起砍刀,跳出掩體。

李明遠也跟著衝出去。他的砍刀劈進一個鬼子的肩膀,對方卻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張嘴咬向他的臉。兩人在雪地裡翻滾,李明遠的後腦勺磕在一塊石頭上,眼前發黑,卻摸到了腰間的匕首——是二排長留給他的,刀鞘上還刻著個“勇”字。

匕首捅進鬼子的小腹時,他聽見英子在喊他的名字。抬頭一看,英子正舉著塊石頭,砸向身後偷襲的鬼子。石頭砸在鋼盔上,沒傷到對方,卻給了他喘息的機會。

他抽出匕首,反手紮進那鬼子的喉嚨,然後拽起英子往掩體跑。“誰讓你出來的?”他吼道,聲音裡帶著後怕。

“我看著你快被咬住了,”英子的手還在抖,卻把塊沒炸的手榴彈塞進他手裡,“衛生員說,這玩意兒比石頭管用。”

(三)

戰鬥打到黃昏時,崖頂的雪全被血染成了暗紅色。鬼子的屍體堆在崖邊,像壘了道肉牆,風一吹,血腥味混著硝煙味往人胃裡鑽。

李明遠靠在掩體裡,清點人數。三班長犧牲了,他是為了掩護小周,被一顆流彈打中了胸膛;兩個老鄉也沒了,他們本來可以躲在溶洞裡,卻非要出來幫忙搬彈藥。

“連長,麥子……”小周指著被炮彈炸爛的麥地,眼淚又掉了下來。

李明遠走過去,蹲在麥地旁。有幾株麥苗已經冒頭了,嫩得能掐出水,卻被彈片削斷了半截,歪歪扭扭地趴在土裡。他小心翼翼地把斷苗扶起來,用土埋住根:“還能活,”他低聲說,像是在安慰自己,“隻要根還在,就能活。”

英子端來一碗水,裡麵泡著點碎餅渣:“喝點吧,你一天沒吃東西了。”她的袖口破了個洞,露出裡麵滲血的胳膊——是剛才搬彈藥時被彈片劃的。

李明遠沒接水,卻抓住她的手:“跟老鄭下山吧,”他聲音發啞,“這崖頂太危險,你們留著也是累贅。”

“你說啥?”英子猛地抽回手,眼睛紅了,“當初你讓俺學包紮,說傷員需要俺;現在你讓俺走,是覺得俺沒用了?”她指著那些犧牲的戰士,“三班長、二排長,還有這兩位老鄉,他們為了守這崖、守這地死了,俺憑啥走?”

老鄭蹲在旁邊,吧嗒吧嗒抽著煙:“英子說得對,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再說了,”他往麥地努努嘴,“這麥子剛種下,離了人澆水施肥,能長起來?”

李明遠看著他們,突然覺得鼻子發酸。他以為自己夠硬了,卻沒想到這些看似柔弱的人,比他更能扛。

夜色降臨時,崖頂突然安靜下來。風裡沒了槍聲,隻有遠處狼嚎的聲音,還有麥苗在土裡生長的細微聲響——那聲音很輕,卻像鼓點,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小周抱著二排長的步槍,坐在麥地邊,一動不動。李明遠走過去,看見他在用手指給麥苗鬆土,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什麼。“排長說,麥子要勤鬆土,不然長不高,”小周喃喃自語,“俺得幫他看著。”

李明遠沒說話,蹲下來跟他一起鬆土。月光照在兩人手上,照在那些斷了的、卻還在努力往上長的麥苗上,竟有種說不出的溫柔。

(四)

接下來的幾天,鬼子沒再進攻。大概是被打怕了,也可能是在調兵遣將,準備更猛烈的反撲。

秋收連趁這功夫,把崖頂的工事修得更結實了。他們用炸毀的炮管當掩體,把鬼子的鋼盔串起來當瞭望哨,還在麥地周圍挖了圈小水溝,從崖下的溶洞裡引水上來澆地。

英子帶著衛生員,把犧牲戰士的屍體埋在麥地旁。每個墳頭都插著塊木牌,上麵寫著名字,有的還不知道名字,就寫著“秋收連戰士”。她在每個墳頭都種了粒麥種,說:“讓他們看著麥子長出來,看著咱打贏這仗。”

老鄭則帶著剩下的人,在黑風口的鬆林裡燒草木灰。鬆針燒出來的灰是黑色的,帶著股鬆脂的香味,撒在麥地裡,像給土地蓋了層棉被。“這灰肥得很,”他邊撒邊說,“等開春,保準麥苗長得比誰都壯。”

李明遠每天都要去麥地看三遍。看著那些被彈片削斷的麥苗抽出新葉,看著那些被炮彈炸過的地方冒出新芽,他心裡的底氣一點點足起來。

這天清晨,他剛走到麥地邊,就看見小周在跳腳。“連長!你看!”小周指著地裡,聲音都變了調。

李明遠跑過去,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看——在那棵歪脖子樹下,在二排長的彈殼旁邊,長出了一株麥苗。不是普通的麥苗,是雙穗的,兩個麥穗緊緊挨在一起,像對兄弟。

“雙穗麥!”老鄭也跑了過來,眼睛瞪得滾圓,“俺活了五十歲,頭回見雙穗麥!這是好兆頭啊!”

英子蹲在雙穗麥旁,用手輕輕拂去上麵的露水:“是二排長,”她聲音有點顫,“他在跟咱說,他沒走,他還在看著呢。”

李明遠蹲下來,看著那株雙穗麥。陽光照在麥穗上,泛著淡淡的金光,像是用金子做的。他突然想起二排長說過的話:“咱流的血,夠肥地了。”

是啊,血沃的土地,總能長出點不一樣的東西。長出麥子,長出希望,長出打不垮、炸不爛的精氣神。

(五)

半個月後,主力部隊的援軍到了。王團長騎著馬,剛到鷹嘴崖下就跳下來,往崖頂跑。“李明遠!你這小子,把鷹嘴崖守成鐵打的了!”他看見崖頂的麥地,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好!好!守著陣地,還不忘種莊稼,這纔是咱莊稼人的兵!”

李明遠指著那株雙穗麥:“團長你看,這地真能長麥子。”

王團長蹲下來,看著雙穗麥,眼神柔和了許多:“等打完仗,我讓人把這麥種收起來,在全根據地推廣。”他站起身,往黑風口的方向望瞭望,“鬼子的主力撤了,說是要去增援平型關,咱這壓力小了。”

“那咱能跟主力一起走不?”小周突然問,眼睛裡滿是期待。

王團長拍了拍他的肩膀:“咋?嫌鷹嘴崖小了?”他轉向李明遠,“軍區的命令,秋收連改編成獨立營,你任營長,就守在這娘子關——這裡是門戶,離不得人。”

李明遠心裡一鬆,又有點緊。鬆的是不用離開這剛種下麥子的土地,緊的是肩上的擔子更重了。

“放心,”王團長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給你補充新兵,再調兩門迫擊炮,保證讓你守得穩穩的。”他往麥地瞥了眼,“彆忘了,等麥子熟了,給我留袋新麥,我要嘗嘗這血土裡長出的麥子,是啥味道。”

麥子熟的時候,鷹嘴崖成了金色的海洋。雙穗麥長得比彆處都高,兩個麥穗沉甸甸的,壓得麥稈彎了腰。

李明遠帶著戰士們收割,鐮刀割在麥稈上,發出“沙沙”的響,像在唱歌。英子和老鄉們在旁邊打麥,木連枷捶在麥穗上,麥粒簌簌落下,堆成了小山。

小周捧著新打的麥粒,跑到二排長的墳前,抓了把撒在墳頭:“排長,麥子熟了,你聞聞,香不香?”

老鄭用新麥磨了麵,蒸了鍋饅頭。饅頭出鍋時,白胖胖的,帶著股甜香味,饞得戰士們直咽口水。

李明遠拿起個饅頭,掰了一半遞給英子,自己咬了一大口。麥香在嘴裡散開,混著點陽光的味道,還有點說不清的、讓人踏實的味道。

他看向遠處的群山,陽光照在山頭上,把岩石染成了金色。他知道,這隻是暫時的安寧,鬼子還沒被打跑,戰鬥還在繼續。但隻要這土地還在,這麥子還在長,這雙穗麥的種子能傳遍根據地的每一寸土地,他們就總有贏的那天。

血沃的土地,終會生金。就像那些犧牲的弟兄,他們的血沒白流,他們的名字,會像這雙穗麥一樣,在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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