皚皚白雪伴年月 024
小鎮依舊保持著與世隔絕的靜謐。
積雪皚皚,湖麵如鏡,時間在這裡彷彿流淌得格外緩慢。
按照地址,他們找到了湖邊那間孤零零的木屋。
煙囪裡冒著稀薄的炊煙,在寒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脆弱。
敲響木門,開門的是一位麵容慈祥的當地護工。
看到盛晚情和賀予騫,護工似乎並不意外,側身讓開,低聲說。
“裴先生一直在等你們。”
屋內陳設極其簡陋,幾乎稱得上家徒四壁。
隻有壁爐裡跳躍的火光,勉強驅散了一些陰冷和晦暗。
濃重的藥味和一種生命衰敗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
裴承宴躺在床上,蓋著厚重的被子,整個人消瘦得脫了形。
臉頰深深凹陷,顴骨高高凸起,臉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毫無生氣。
聽到腳步聲,他極其緩慢地、艱難地轉過頭來。
當他的目光,穿過昏暗的光線,落在盛晚情身上時。
那雙原本空洞、如同枯井般的眼睛,驟然迸發出一簇極其微弱的、迴光返照般的亮光。
那光芒中,交織著太多太複雜的東西。
深不見底的愧疚。
如釋重負的解脫。
刻骨銘心的眷戀。
最終,都融化成為一種近乎虔誠的、死水般的平靜。
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麼,卻隻發出模糊的氣音。
隻是用儘全部力氣,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彷彿要將她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帶入永恒的虛無。
盛晚情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輕輕攥了一下。
她移開目光,不再與他對視,轉向護工,聲音平靜無波。
“廚房在哪裡?”
護工指了指旁邊一個狹小得隻能容身一人的角落。
盛晚情脫下大衣,挽起袖子,走了進去。
賀予騫則安靜地留在外間,坐在壁爐旁的舊椅子上,目光溫和,給予空間。
廚房裡隻有最簡單的廚具和有限的食材。
麵粉,雞蛋,幾根蔫了的青菜。
盛晚情沉默地開始和麵。
麵粉在盆中飛舞,加入溫水,揉成團。
她的動作熟練而專注,彷彿不是在完成一個臨終者的請求,而是在進行一場莊嚴的、與過去告彆的儀式。
木屋裡很安靜。
隻有麵團在案板上被反複揉搓、摔打發出的沉悶聲響。
還有壁爐裡木柴燃燒時,偶爾爆開的劈啪聲。
這聲音,反而襯得四周更加寂靜。
裴承宴躺在床上,目光始終追隨著廚房門口那抹模糊的身影。
眼神貪婪,又帶著無儘的哀傷。
不知過了多久,廚房裡的動靜停了。
一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麵做好了。
麵條粗細均勻,臥著一個煎得金黃的荷包蛋,幾根青菜點綴在清亮的湯裡。
賣相普通,卻透著一種家常的溫暖。
和記憶中那碗笨拙的麵,早已不同。
盛晚情端著麵,走到床邊。
護工上前,小心翼翼地將裴承宴扶起來,在他身後墊了好幾個枕頭。
他虛弱得幾乎坐不住,手臂顫抖得無法控製。
盛晚情猶豫了一瞬。
最終還是在他床邊的矮凳上坐了下來。
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麵湯,輕輕吹了吹,遞到他乾裂的唇邊。
裴承宴看著她,眼眶瞬間紅了,濕潤的水光在深陷的眼窩中閃爍。
他顫抖著張開嘴,接住了那勺湯。
喉嚨艱難地滑動了一下。
然後,他示意自己來。
他用儘全身的力氣,抬起顫抖不止的手,拿起筷子。
手指僵硬得不聽使喚,試了幾次,才勉強夾起幾根麵條。
緩慢地,極其艱難地送入口中。
咀嚼得很慢,很慢。
彷彿在品嘗什麼絕世美味,又像是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
吃著吃著,大顆大顆的眼淚,毫無征兆地從他眼中滾落。
悄無聲息,一滴,一滴砸進麵前的麵碗裡。
和著鹹澀的淚水,他將麵條一口一口地嚥下。
沒有抽泣,沒有哽咽。
隻有無聲的流淚,和沉默的吞嚥。
一碗麵,吃了很久,很久。
久到窗外的天色都開始暗淡。
終於,他吃完了最後一口。
連麵湯都喝得乾乾淨淨。
他放下筷子,抬起淚痕斑駁的臉,看著盛晚情。
眼淚依舊不停地流。
彷彿要將一生的悔恨和委屈都流儘。
他張了張嘴,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用儘最後的清晰,一字一頓地說。
“晚情……”
“對不起。”
這三個字,沉重得彷彿用儘了他剩餘的全部生命。
他停頓了許久,積蓄著微弱的力氣,繼續說。
“還有……”
“謝謝你。”
最後,他看著她,眼中是徹底的釋然,和一種近乎卑微的祝福。
“祝你……幸福。”
說完這最後的告彆,他彷彿被抽走了所有支撐,身體軟軟地向後靠去,閉上了眼睛。
眼角,還有未乾的淚痕。
盛晚情靜靜地坐在那裡,看著眼前這個形銷骨立、氣息奄奄的男人。
心中一片奇異的平靜,沒有波瀾,沒有悲傷。
就像看著一片秋天的落葉,終於歸根。
她緩緩站起身,沒有再說一句話。
拿起空碗,走向廚房。
仔細地清洗乾淨,放回原處。
然後,她穿上大衣,看向一直安靜等待的賀予騫。
賀予騫站起身,走到她身邊,自然地攬住她的肩膀。
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向外走去。
自始至終,沒有回頭。
護工送他們到門口。
木門在身後輕輕合上。
隔絕了屋內那個即將燃儘的生命,和屋外清冷的空氣,以及遠方如血的殘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