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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後即焚 第6章 06你想我回去審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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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你想我回去審你嗎?

當時是晚高峰。

路上車本來就多,還趕上雷陣雨。

交警在十字路口指揮交通,人行道變成飄滿各色花傘的小河。

梁宵嚴一腳刹車踩下去。

“刺啦——”

後麵的桑塔納差點和他們追尾,瘋狂按喇叭。

梁宵嚴沒說話,也沒動。

他就像一尊陳舊的雕像杵在那裡,因為沒人愛護,顯得尷尬又不合時宜。

沒過多久,隻兩三秒,他重新發動車子。

後視鏡中閃過一雙攢著怒火的眼睛,但他開口依然平靜:“理由。”

遊弋默不作聲,始終望著窗外。

霓虹燈光透過雨幕,在他的眼底暈出模糊又黯淡的光斑,一串串淚珠子滑過鼻尖。

車內陷入詭異的寂靜。

壓抑、悶熱……

空氣凝固、讓人窒息……

又開了幾百米,到達安全路段,前方紅燈閃爍。

梁宵嚴把車停穩,一邊給車窗降下個小縫,一邊扣住弟弟的下巴,不緊不慢地撥向自己。

“看著我。”

他在床下很少發號施令,一旦說了就意味著遊弋最好服從。

“為什麼不要我接?”他問了第二遍。

雨聲急躁,更顯得梁宵嚴語調沉穩。

相比之下遊弋的心跳很快,呼吸也亂,被他捏住的下巴甚至在微微發顫。

黑色冷帽遮住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不敢對視的眼睛,像兩道殷紅的創口。

梁宵嚴往前湊近些,盯著他:“蠻蠻,你想我回去審你嗎?”

那樣絕對不會比在車裡更好受。

“不……”幾乎是他話音剛落,遊弋就脫口而出,“我有時候也想和朋友出去玩,但你在這兒,他們不敢來約我……”

梁宵嚴眼底閃過一絲錯愕,然後就是落寞。

他不是情緒外露的人。

生性內斂,喜怒不形於色。

這麼多年刀口舔血慣了,絕不會在微表情上露出馬腳被對手捕捉。

隻有最親近的人才知道,他開心還是難過,隻需要看眼睛。

那雙淺灰色的瞳孔,亮起來就像珍珠,傷心就蒙塵。

“其實你隻是不想和我呆在一起,對嗎?”

什麼狗屁藉口想和朋友出去玩。

梁宵嚴從沒限製過他。

答辯早就結束了,可他還是堅持每天去學校。

梁宵嚴按時按點去學校接他,可他總要磨蹭到最後一刻才肯出來。

“我沒有生氣,是還是不是,你回答我。”

梁宵嚴捧著他的臉,平直的目光如同兩把鋼錐,刮擦著遊弋的神經。

遊弋顫抖得更加厲害,眼眶哀慼地瞪大,淚水不停滾出來,嘴唇都被咬得殷紅出血了。

梁宵嚴繃緊的齒關驀然鬆開,垂下眼,指腹揩過他的淚水。

答案明擺在這裡,乾什麼還非要逼他。

“知道了。就明天不要我來還是暫時都彆來了?”

遊弋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梁宵嚴點點頭。

綠燈亮起,後麵又開始按喇叭。

他放開弟弟,指尖探進遊弋嘴裡隨便撥了兩下,“什麼時候添的有事就咬嘴的毛病。”

車子再次啟動,淹沒進車水馬龍。

梁宵嚴把遊弋放在學校附近的文化街上,給他拿上吸管杯、紙巾、雨傘和防蚊水。

掏出防蚊水的時候,他習慣性地讓弟弟“轉”。

遊弋也習慣性地自轉一週。

防蚊水均勻地噴在身上,遊弋轉回來時發現哥哥定定地看著自己,眼尾伸展出一條三十歲的年紀不該有的淺淡的細紋,彷彿葉片乾枯後殘餘的脈絡。

而梁宵嚴眼中,看到的是五六歲的遊弋,撅過臉來讓他香一口。

時間過得真快。他不禁想。

怎麼就長這麼大了呢……

時間之神對人類施加魔法,但魔法的作用也會因時間有差。

年幼者早已開始探索新的大陸,年長者還在回憶裡刻舟求劍。

那一瞬間,梁宵嚴腦海中閃過許多許多的畫麵。

小時候問他自己是不是很不好養的弟弟、上初中時六角胖恐龍的弟弟、和他告白時哭著求他“我從小到大就隻要這一個,你給我吧好不好,求求你”的弟弟、剛結婚時發誓要愛他一輩子的弟弟、還有現在,麵對他的痛苦無動於衷的弟弟……

愛是不是真的有時效性?

梁宵嚴無從探究。

他隻是懷疑,愛或許是一道濃烈過後就焚毀的詛咒。

看著弟弟的背影跟朋友們彙合,梁宵嚴掉頭回了公司。

助理問他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他沒答,隻說幫我訂份晚餐。

晚餐是什麼他沒注意,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往嘴裡送,隻是覺得桌子對麵很空,辦公室很安靜。

他吃了一會兒,把筷子放下。

看著對麵空蕩蕩的椅子,去休息室拿了隻小豬玩偶出來。

這頭豬是遊弋親手縫的。

那時西南海碼頭剛剛竣工,梁宵嚴第一次出差,去一個和楓島相隔萬裡的地方,一去十天。

十天對小孩子來說什麼概念?

遊弋把自己十根手指都伸出來才堪堪數完,立刻露出一副快要死掉的表情。

“我要是隻有九根手指頭就好了……”他眼淚吧嗒掉,“這樣哥哥是不是可以少去一天?”

梁宵嚴難受得心口生疼。

“彆亂說,九根手指是殘疾。”

“可我本來就是殘疾,生下來腦袋不是圓圓的,他們都說我是畸形。”

梁宵嚴不喜歡他這樣說自己,“你不是畸形,他們纔是。”

“哎?可是他們的腦袋看起來都很圓……”

“他們畸形在心裡。”

那天晚上,兩人都沒睡覺。

梁宵嚴在廚房包餃子蒸饅頭,還破天荒地做了小豬蓋被——白花花的大饅頭上蓋著一層粉色巧克力皮,凍上留給弟弟吃。

遊弋則撅著屁股紮在衣服堆裡不知道鼓搗什麼,一會兒叫喚一聲。

等梁宵嚴忙完回到屋裡,就看到自己的行李箱在地上攤開,弟弟小小胖胖的一團蜷縮在裡麵,懷裡抱著什麼呼哈呼哈地睡著,臉上淚痕還沒乾。

他怔愣良久,把弟弟的手撥開,看到裡麵藏著一頭奇醜無比的小豬。

巨醜,無敵醜,怎麼會這麼醜。

目測是拿他們家粉色電視布縫的,一個長條圓柱體,裡麵塞的是遊弋小時候的衣服。梁宵嚴都有幫他好好收著,還放了防蟲的橘子片。

小豬的脖子就是一根緊勒的鞋帶,豬耳朵是兩個小手套,豬鼻子是襪子球,豬嘴巴沒有,可能因為一張嘴就會忍不住哭出來。

梁宵嚴心尖酸軟,把弟弟連同小豬一起抱進懷裡。

麵對麵托屁抱,遊弋最喜歡的抱法。

他抱著弟弟在屋裡走來走去,溫熱寬厚的大掌拍著後背哄他睡覺。

遊弋揉著眼睛醒過來,十根手指頭都紮紅了,還傻乎乎地把小豬往哥哥懷裡塞。

“嚴嚴寶貝,我給你縫了一個我,我不在的時候就讓它陪你吧。”

彆人家是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他們家是弟弟手中線,哥哥懷裡豬。

梁宵嚴點頭說好。

遊弋還是放心不下,像個小大人一樣雙手捧住他的臉:“哥哥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很遠很遠?哥哥能照顧好自己嗎?能吃飽肚子嗎?能自己睡覺嗎?打轟隆隆的雷會不會怕?”

梁宵嚴說不怕,什麼都不怕。

遊弋表示不信:“哥哥也是小孩兒,怎麼可能什麼都不怕。”

梁宵嚴想了想,沒有開口。

他怕自己一個人。

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長大,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完這一生。

可偏偏從他有記憶開始,就是自己一個人。

七歲之前,他被關在一個四麵牆都很高的小院子裡。

那個院子富麗堂皇,卻沒有人陪他說話。

他每天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躺在草坪上望著頭頂的天空,數今天飛過去幾隻小鳥。

或許那些牆不是很高,隻是他太小太小。

後來他翻過高牆,離家出走,在路上被拐,輾轉賣到石哭水寨。

買他的男人為了馴服他,讓他叫爸,帶刺的棗樹藤條抽斷三根。他後背的血從衣服裡浸出來一擰都往下滴,愣是一聲沒吭。

七歲之後,他被男人關在地窖。

每天唯一能做的事還是望著頭頂的天空數路過的飛鳥。

再後來他十六,男人離奇暴斃。

屍體爛在天坑,身上纏滿棗樹藤。

他作為男人的“養子”,接管了男人手底下一支小型建築隊。

同時接管的,還有他的兒子。

給男人銷戶時,梁宵嚴順便給他兒子改了名。

去掉姓,重新取名——遊弋。

村支書有點怕他,但還是硬著頭皮問了句:“不姓李了?我們整個寨子可都是姓李的。”

梁宵嚴擡起眼,眉目凜然,褪去了少年時的青澀,顯出一種沾血的陰戾。

“我的孩子,為什麼跟你們姓?”

村支書哂笑,既怵他又瞧不起他。

“一個傻子你還養得勁勁兒的,養大了他會幫你乾什麼?會給你種地還是會給你養老?”

拜頭上那個鼓包所賜,遊弋生下來就被村裡人說是傻子。

梁宵嚴不愛聽這些。

“你兒子也不給你種地,你也不給你爸養老,這麼說你們家祖祖輩輩都是傻子?”

他把弟弟放在脖子上馱得穩穩的,無所謂道:“他會陪著我就行。”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他養遊弋從來都不是為了讓遊弋幫他乾什麼,他隻希望遊弋健康快樂,好好長大。

如果長大了還不是很聰明,也沒有關係。那他就繼續養著,養一輩子都行。

他一個四肢健全的大活人,總能掙出來一口飯一個家,讓弟弟吃飽穿暖,不受風寒。

隻是他想得簡單,卻沒想過是不是自己一廂情願。

“嗡——嗡——”

桌上的晚餐早已涼透,窗外一片灰藍。

手機貼著大腿響了起來。

梁宵嚴收攏起心神,擡手按住酸脹的胸口。

反複回憶過去和自殘無異。

他拿出手機,看到遊弋的頭像彈出螢幕。

是條十幾秒的語音。

點開就聽到他嘰裡咕嚕地說了一串夢話。

梁宵嚴的眼睛危險地眯了起來。

“你喝酒了?”

上呼吸道感染,他在喝中藥,不能沾煙酒。

況且梁宵嚴早就給他立過規矩,不準他在自己不在時喝醉。

訊息發過去半分鐘都沒收到回複。

梁宵嚴直接打了過去,遊弋醉醺醺地接通:“唔……哥?怎麼了?”

梁宵嚴不想再和他廢話。

“地址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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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遊啊我勸你打個的先跑吧。

說真的這個哥比前兩個哥都狠,我提醒過了再提醒一遍。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來自蘇軾《洗兒詩》,有對子女的美好期望還有反諷和自嘲,這裡就隻取對子女的美好期望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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