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筆錄 第51章 越戰時期廢棄兵站
離開彌漫著焦糊惡臭的湖邊,三人輪流抬著擔架,每一步都深深陷入粘稠的泥濘之中。腳下的路與其說是路,不如說是被雨水和歲月衝刷出來的溝壑,崎嶇不平,布滿了被苔蘚包裹的碎石和裸露的樹根。擔架的重量壓在肩膀上,帶來持續不斷的痠麻感,繩索深深勒進皮肉裡。李建國昏迷中的每一次無意識的呻吟或微弱的抽搐,都讓抬擔架的人心頭一緊,更加小心翼翼地調整步伐,生怕顛簸加劇他的痛苦。
越往上走,周圍的植被越發顯得怪異。原本高大的熱帶喬木逐漸被低矮、扭曲的樹種取代,它們虯結的枝乾彷彿在痛苦中掙紮,伸向灰濛濛的天空。葉片不再是健康的綠色,而是呈現出一種病態的墨綠,上麵布滿了不規則的暗色斑點,像是生了某種無法治癒的麵板病,有些斑點甚至呈現出鏽紅色,如同乾涸的血跡。空氣中那股甜膩腐朽的氣息似乎被山風吹淡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令人不安的混合氣味——陳舊的鐵鏽味,像是廢棄多年的工廠;若有若無的火藥味,彷彿數十年前的槍聲剛剛散去;以及一種……被歲月稀釋、卻依舊頑固殘留的、滲入土壤和木材纖維的死亡氣息,一種有機質緩慢腐爛後與無機金屬鏽蝕混合的特有味道。
撥開一叢葉片邊緣鋒利如鋸齒的蕨類植物,城城的手背不小心被劃了一下,立刻出現一道細小的血痕,火辣辣地疼。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同時也讓他們的心猛地一沉,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
一片相對平坦的開闊地出現在山腰,像是一塊被強行剃光的疤痕,被四周更加茂密詭異的叢林緊緊包圍,彷彿隨時會被重新吞噬。開闊地上,散落著數十棟低矮的建築殘骸。它們大多是以木材和鏽蝕嚴重的波紋鐵皮搭建,經過數十年的風雨侵蝕和叢林生物的占據,早已破爛不堪,如同巨獸死後散落的骨骸。許多屋頂已經坍塌,露出黑洞洞的內部;牆壁上布滿了彈孔和爆炸留下的破洞,大小不一,無聲地訴說著當年火力的猛烈。黑黢黢的視窗如同骷髏的眼窩,空洞而深邃,帶著一種冰冷的漠然,凝視著這些闖入其沉寂領域的不速之客。一些建築周圍,還殘留著用沙袋壘砌的、早已垮塌過半的防禦工事,沙袋本身已經腐爛發黑,露出裡麵黑黃色的、板結的填充物,像是一塊塊巨大的、發黴的蛋糕。
這裡的一切——扭曲的鋼筋、腐爛的木材、鏽蝕的鐵皮——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綠黴、滑膩的藤蔓和潮濕的苔蘚,呈現出一種死寂的、被時間遺忘的破敗感。這就是那個傳說中的越戰時期廢棄兵站,一個被戰爭和叢林共同埋葬的墳墓。
“就是這裡了……”秦川喘著粗氣,將擔架的一頭輕輕放下,扶了扶被汗水和霧氣模糊的眼鏡,警惕地打量著這片死氣沉沉的廢墟。他的胸膛劇烈起伏,不僅僅是因為勞累,更是因為眼前景象帶來的壓迫感。“地圖上標記的最後一個相對明確的點。”他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甚至帶著一絲迴音,讓他自己都感到不安。
城城示意大家徹底停下,將擔架小心地放在一塊相對乾燥、沒有明顯雜物和苔蘚覆蓋的地麵上。他活動了一下痠痛的肩膀肌肉,目光銳利如鷹隼,仔細觀察著這片廢墟的佈局。那斷斷續續的、彷彿在呼吸般的閃光,似乎是從兵站更深處、靠近陡峭山崖岩壁的幾棟看起來相對堅固的混凝土建築裡發出的。那些建築的外牆同樣斑駁,但結構大體完整,視窗如同張開的黑色嘴巴,透著一股拒人於千裡之外的陰森。
“小心點,這裡太安靜了。”七月壓低聲音,不安地環顧四周,手下意識地握緊了彆在腰間的簡陋匕首。她的聽覺異常敏銳,此刻卻隻捕捉到風吹過破鐵皮發出的“嘎吱”怪響,像是垂死者的呻吟,以及某些不知名昆蟲在縫隙間發出的、斷斷續續的微弱鳴叫,那聲音非但不顯生機,反而更添詭秘。這裡幾乎聽不到任何鳥鳴或大型動物的活動聲,這種死寂,比叢林裡無處不在的喧囂更讓人心悸,彷彿所有的生命都在刻意迴避這片土地。
他們決定先在外圍尋找可能有用的物資或線索,不敢貿然深入那片混凝土建築群。城城緊握著那把已經捲刃、沾滿泥濘和植物汁液的砍刀,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他走在最前麵,腳步放得極輕,耳朵豎起來,捕捉著任何一絲異響。秦川端著那支狀態不明、不知能否順利擊發的獵槍,手指虛搭在扳機護圈上,居中策應,目光不斷掃視著兩側的廢墟陰影。七月則負責照顧爺爺並警惕後方,她不時回頭,看向他們來時的路,彷彿擔心那片詭異的叢林會悄然合攏,斷絕他們的退路。
他們小心翼翼地靠近第一棟半坍塌的木屋。屋門早已腐爛脫落,斜靠在門框上,裡麵黑洞洞的,散發出一股濃烈的黴味和塵土味。城城沒有立刻進去,他用刀鞘用力敲了敲腐朽的門框,發出“咚咚”的空洞回響。這聲音驚起了幾隻棲息在裡麵的飛蛾,它們撲棱著翅膀,從黑暗中竄出,那翅膀破敗不堪,邊緣殘缺,如同被燒焦的紙片,在空中無力地翻飛了幾下,又消失在另一片陰影裡。
屋內一片狼藉,時間彷彿在這裡凝固後又被打碎。腐爛的木質傢俱殘骸散落一地,依稀能分辨出桌腿和椅背的形狀。地上散落著鏽蝕得幾乎看不出原貌的罐頭盒,秦川蹲下身,用樹枝撥弄著一個,上麵模糊的英文標簽依稀可辨“c-ration…”字樣。碎裂的玻璃瓶、扭曲的金屬飯盒、以及一些散落在角落的、黃澄澄的步槍子彈殼,在從破洞屋頂透下的微弱光線下閃爍著暗淡的光芒。牆壁上,除了彈孔,還有一些模糊的粉筆塗鴉——一個粗糙的美國大兵頭像,一個指向遠處的箭頭,以及一些無法辨認的字母縮寫。還有那些斑駁的、已經發黑深浸入木材的汙漬,秦川作為一名醫生,幾乎能本能地猜到那是什麼,這讓他胃部一陣翻湧。
“看這個。”秦川在一個翻倒的鐵櫃旁蹲下,鐵櫃的門敞開著,裡麵空空如也,隻有厚厚的鏽渣。他用一根相對乾淨的樹枝,小心翼翼地撥開櫃角厚厚的灰塵和蟲蛀的木屑,挑起一個鏽跡斑斑的金屬片,上麵連著斷裂的鏈條——是一個身份牌(狗牌)。他用袖子擦去表麵的浮鏽,上麵刻著的名字和編號已經模糊不清,但屬於美軍的那顆禿鷹徽記還能勉強認出。“看來這裡當年駐紮過美軍顧問或者特種部隊。”他低聲說道,將狗牌遞給城城。冰涼的金屬觸感彷彿帶著昔日主人的恐懼。
城城在另一個角落發現了一個腐爛的木質彈藥箱,箱體已經軟塌,一碰就掉木渣。裡麵空空如也。但他在箱子底部,摸到了一些堅硬的、圓滾滾的小東西。他撥開碎屑,掏出來一看,是幾顆黃銅彈殼,底火上印著陌生的標識,彈殼形狀也與之前看到的美製彈殼不同。“7.62x39mm,”他辨認了一下,語氣凝重地展示給秦川看,“和蘇製ak係列用的子彈一樣。”這與散落在地上的美製5.56mm彈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裡發生過戰鬥。”他補充道,目光掃過牆上的彈孔,“而且交戰雙方使用的武器不一樣。”這意味著,當年在這裡的,可能不僅僅是美軍和南越部隊,也許還有北越正規軍或者越共遊擊隊。這片兵站,很可能經曆過反複而慘烈的爭奪,不同製式的子彈殼無聲地證明著這裡的混亂與血腥。
他們繼續搜尋,心情愈發沉重。在另一棟相對完好的、用作倉庫的鐵皮屋裡,光線透過鐵皮上的破洞投射下幾道塵柱,如同舞台的聚光燈,照亮了漂浮的塵埃。屋裡堆放著一些被遺棄的軍用物資:幾把鏽蝕得無法使用的m16步槍槍機元件,像是金屬的殘骸;幾個破洞的軍用水壺,鋁製外殼上布滿了白色的腐蝕痕跡;一些腐爛的帆布揹包,一扯就破,露出裡麵發黑的填充物;以及……在一個相對乾燥的角落,堆放著幾個木箱,大部分已經空了,但其中一個,外麵包裹著厚實的、雖然老化但依然有一定韌性的防水油布。
城城用砍刀小心地撬開這個箱子。裡麵是用蠟紙獨立包裝的方塊——軍用壓縮餅乾。他拿起一塊,掂了掂,很沉,包裝雖然泛黃,但似乎沒有破損。他拆開一塊,餅乾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灰黃色,質地堅硬如石,他嘗試著掰下一小塊放進嘴裡,一股混合著油脂、麵粉和淡淡化學味的味道彌漫開來,口感粗糙,但確實是能充饑的食物。他立刻將剩下的壓縮餅乾小心地塞進自己的揹包。
在餅乾箱旁邊,還有一個更小的金屬箱,密封得更好。秦川費力地開啟它,裡麵是整齊排列的、用橡膠塞密封的玻璃小瓶,瓶身上貼著標簽,字跡雖然褪色,但還能辨認——“penicillin
g
sodium
salt”(青黴素g鈉鹽)。“老天……這些藥……”秦川拿起一盒,手有些不受控製地顫抖。玻璃瓶冰涼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作為醫生,他清楚地知道這些藥品早已過期幾十年,藥效可能大打折扣甚至產生未知的副作用,但在李建國生命垂危、傷口感染、沒有任何現代醫療條件的情況下,這無疑是絕望深淵中垂下的一根細如發絲的稻草,他們必須抓住。
“先收好。”城城果斷地說,聲音低沉而堅定。他將那些抗生素注射液連同盒子一起小心地包好,放進揹包最穩妥的位置。食物和藥品,是他們目前最急需的,這意外的發現像是一針微弱的強心劑。
就在他們為這微不足道的收獲稍感振奮,精神略有鬆懈的刹那,負責警戒的七月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被強行壓抑住的驚呼,聲音裡充滿了驚駭:“城城!秦大哥!你們快來看!”
兩人心臟猛地一縮,立刻放下手中的東西,抓起武器衝到屋外。隻見七月站在一棟混凝土建築的牆根下,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微微顫抖,手指指著牆壁,彷彿看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東西。
這麵牆壁比其他建築要堅固許多,灰撲撲的表麵覆蓋著厚厚的苔蘚和地衣,呈現出一種濕漉漉的墨綠色。七月似乎是無意中用手撥開了一部分苔蘚,露出了下麵的牆體。牆體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彈孔和爆炸物衝擊留下的龜裂痕跡,但吸引七月注意的,是被人用利器刻在混凝土上的一些圖案和符號。
那不再是湖邊那種古老、妖異、帶著某種儀式感的鬼蘭石刻。這些圖案線條粗糙、潦草、深深淺淺,充滿了某種臨死前的瘋狂、恐懼和絕望的宣泄感。其中最容易辨認的,是一個用刺刀或者匕首深深鑿刻出的、歪歪扭扭的骷髏頭圖案,骷髏的眼窩是兩個用力戳出的深坑,嘴巴張得極大,彷彿在發出無聲的尖叫。
而在骷髏頭下方,刻著幾個模糊不清的英文單詞,經過幾十年風雨的侵蝕,大部分字母已經剝落難以辨認,但其中一個詞,因為刻得極深,依稀可辨:
“flowers…”(花朵…)
這個詞在此情此景下出現,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違和感。與周圍廢棄兵站的鐵血、死亡氛圍格格不入,卻又與湖邊的鬼蘭石刻詭異地聯係了起來。
而在“flowers”這個詞的旁邊,刻著一個更加令人費解的符號——一個簡單的圓圈,裡麵點了一個點,看起來像是天文符號中代表“太陽”的圖形。但這個“太陽”的周圍,被刻上了無數條放射狀的、扭曲的、如同蠕蟲或觸手般的細線,讓這個原本象征光明和溫暖的符號看起來不像是在散發光芒,反而像是……一個在黑暗中窺視的眼瞳,一個長滿了觸手的、充滿惡意的巢穴,正在貪婪地吞噬著周圍的一切。
更讓三人感到脊背發涼的是,在這些現代士兵留下的、充滿恐懼的刻痕旁邊,七月還發現了一些更古老的痕跡——幾道深深的、彷彿用爪子或者某種堅硬銳器劃出來的溝壑,深深地嵌入混凝土中,溝壑的走向蜿蜒而詭異,與那妖異的鬼蘭花瓣的扭曲形態,隱隱有著幾分相似!彷彿某種古老的存在,早已在此留下了它的印記,而幾十年前的士兵,隻是在無意中觸碰並臨摹了這份恐怖的不同側麵!
不同時代的恐懼,在這麵飽經風霜的牆上詭異地重疊、交融,無聲地呐喊著跨越時空的警告。
“士兵們……他們也看到了什麼……和‘花’有關的東西?”秦川的聲音乾澀得幾乎發不出音,他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們刻下這些,是在警告後來者?”他的目光無法從那個扭曲的“太陽”符號上移開,那符號彷彿具有某種魔力,要將他的心神吸進去。
城城死死地盯著那個被觸手狀線條包圍的“太陽”符號,眉頭緊鎖,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冷汗。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李建國手臂上那如同活物般搏動、緩慢蔓延的灰綠色寄生斑塊,想起湖邊那妖異魅惑、彷彿在呼吸的鬼蘭石刻。一個模糊而可怕的猜想在他腦中逐漸成形,變得清晰——
這鬼哭坳的“異常”,這彌漫在空氣、土壤和植被中的不祥,或許遠比越戰時期更早,甚至古老到超乎想象。那些古老的鬼蘭石刻,可能並非單純的圖騰或裝飾,而是記載著某種源自遠古的、可怕的、或許與“植物”或某種超越理解的存在相關的力量或實體。而幾十年前,誤入此地的軍隊,可能同樣遭遇了這種力量,經曆了無法用常理解釋的恐怖事件,並且將其與他們所能理解的、最直觀的、帶著某種扭曲美感和死亡氣息的象征——“花朵”——聯係了起來。他們刻下的瘋狂警告,與那不知何其古老的邪惡痕跡並存,無聲地訴說著這裡跨越時空的、持續不斷的、無法擺脫的死亡威脅。那“太陽”符號,或許就是他們對其本質的、扭曲的理解——一個吞噬光明的黑暗之源。
那斷斷續續的閃光,依舊從兵站深處、那幾棟最龐大的混凝土建築的陰影縫隙中傳來,像是一隻不斷眨動的、充滿誘惑和危險的眼睛,發出無聲的召喚。
“答案……可能就在裡麵。”城城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中翻騰的恐懼和寒意,目光再次投向兵站最深處那幾棟黑暗的、如同巨獸匍匐般的混凝土建築。那裡,曾經可能是指揮所或者通訊中心,是這座兵站的核心,如今,卻散發著比周圍任何廢墟都要濃重、幾乎凝成實質的不祥氣息。
他們必須進去。為了李建國那一線渺茫的生機,也為瞭解開這纏繞在鬼哭坳的、跨越了古老與現代的、與“花”和“吞噬之光”相關的恐怖謎團。沒有退路,唯有向前。
背負著昏迷不醒、氣息微弱的同伴,攜帶著從廢墟中蒐集的、微不足道的食物和過期藥品,三人踏著滿地的瓦礫、鏽蝕的金屬和破碎的往事,一步步走向那片最為深沉、連稀薄的陽光似乎都難以穿透、被陰影徹底吞噬的黑暗。每一步落下,都彷彿踏在曆史的傷口上,鞋底摩擦碎石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們能清晰地感受到,數十年前那些士兵在此地經曆的絕望、瘋狂與恐懼,正透過冰冷的空氣、斑駁的牆壁和那些瘋狂的刻痕,絲絲縷縷地滲入他們的骨髓。而這份來自過去的恐懼,正與眼前現實的、迫在眉睫的危機緩緩重合,如同兩張透明的、畫著噩夢的幻燈片疊加在一起,呈現出更加清晰、更加令人窒息的恐怖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