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筆錄 第54章 被焊死的鐵門
濃煙如同黏稠的、具有生命的墨汁,不僅遮蔽視線,更帶著令人作嘔的實體感。它不再是單純的氣體,而是混合了蝙蝠千年糞便發酵後燃燒產生的刺鼻氨氣、磷化物燃燒時特有的腥臭,以及古老木材焦糊的惡臭,形成一種有毒的混合物,瘋狂地灌入城城的口鼻。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變成了一場酷刑,鼻腔和咽喉的黏膜彷彿被粗糙的砂紙反複摩擦,灼痛感尖銳而清晰,如同在吞嚥滾燙的玻璃渣,每一片都割裂著脆弱的內壁,痛楚沿著氣管一路向下,狠狠楔入肺葉深處,讓每一次本能的換氣都變成痛苦的痙攣。
視線所及,完全是地獄的圖景。翻滾的黑灰色煙霧占據了絕大部分空間,其中不時竄起幽綠得詭異的火苗——那是磷火,它們舔舐著空氣,發出輕微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聲,燃燒時釋放出的那股特殊的腥氣,混雜在氨味和焦臭中,更加令人頭暈目眩。無數蝙蝠的黑影在火雨中絕望地紛飛、撞擊,它們發出高頻的、刺耳的尖嘯,翅膀拍打的聲音密集如雨點,許多身上沾染了綠色或橘色火焰,像一個個失控的小型火球,徒勞地掙紮片刻後,便化作一團焦黑的、冒著青煙的東西,啪嗒啪嗒地墜落在地,散發出蛋白質燒焦的獨特臭味。
求生的本能如同最後一道堅固的堤壩,勉強阻擋著排山倒海而來的恐懼和絕望。城城用早已濕透——更多是冷汗與被煙霧嗆出的淚水浸透——的衣袖死死捂住口鼻,粗糙的布料摩擦著麵板,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過濾感。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他伏低身體,像一隻受傷的野獸,憑借著殘存的記憶和門外秦川、七月那已經嘶啞變調的呼喊指引,朝著倉庫大門的方向,在灼熱得能燙傷麵板的地麵和不斷“劈啪”掉落的燃燒殘骸間,艱難地匍?爬行。
每一寸移動都伴隨著痛苦。高溫空氣炙烤著他裸露在外的後頸、手腕和腳踝,麵板傳來一陣陣密集的、針刺般的痛感,彷彿有無數燒紅的細針在反複紮刺。手掌和膝蓋壓在滾燙的、混雜著砂石和蝙蝠糞的地麵上,更是直接承受著高溫的烘烤,他甚至能模糊地感覺到麵板與地麵接觸時那細微的黏連感,幾乎能聞到自身皮肉焦糊的味道。汗水剛滲出毛孔就被瞬間蒸發,帶走體表水分的同時,隻留下鹽分和更深的灼痛。但他不敢停下,哪怕一秒都不敢!身後,那片綠色的鬼火越燒越旺,發出木材爆裂和某種未知物質燃燒的怪異聲響,如同追逐的惡獸;前方,是唯一的生路——那扇半開的、厚重鐵門透出的一線微弱天光,在濃煙翻滾的背景下,搖曳不定,卻如同天堂的入口,散發著致命的吸引力。
近了,更近了!
濃煙似乎稍微稀薄了一點,他已經能模糊看到那扇鐵門冰冷、粗糙的金屬輪廓,甚至能感覺到門外湧入的、相對清新(儘管也混雜著煙味)的空氣帶來的一絲微弱涼意,拂過他被炙烤的麵頰。秦川和七月的臉在門縫那扭曲的煙霧中若隱若現,他們的表情因極度焦慮而扭曲,眼睛被濃煙熏得通紅,淚水混合著煙灰在臉上留下狼狽的痕跡。他們奮力伸出手臂,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大聲呼喊著,聲音穿透火焰的咆哮和蝙蝠的垂死尖嘯,試圖接應他。
“城城!快!快出來!”秦川的聲音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
“把手給我!快啊!”七月帶著哭腔的呼喊更加尖銳,充滿了絕望的期盼。
希望如同最後一劑強心針,注入他幾乎枯竭的身體。他用儘最後力氣,壓抑住喉嚨裡翻湧的咳嗽和嘔吐感,腰部猛地發力,不顧一切地向前一撲,一隻手奮力伸向那近在咫尺的門縫,伸向那兩隻代表著生機的手!
砰!!!
一聲沉悶至極、絕非肉體撞擊能發出的巨響,如同重錘敲打在朽木上,伴隨著骨骼幾乎碎裂的劇痛,從他的手肘和肩膀猛然傳來!那感覺不是撞在門板上,而是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一根堅不可摧的鐵柱上!巨大的反作用力將他整個人狠狠彈了回來,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滾燙的地麵上,手電筒也脫手飛出,在黑暗中滾了幾圈,光柱無力地晃動。一陣劇烈的頭暈目眩襲來,撞擊點的疼痛如同潮水般擴散開,右臂瞬間麻木,隨後被更尖銳的痛楚取代。
怎麼回事?!!
他忍著幾乎要讓他昏厥的劇痛,甩了甩嗡嗡作響的腦袋,難以置信地抬頭望去。淚水、汗水和煙灰模糊了視線,他用力眨著眼睛,試圖看清。隻見那扇看似半開的厚重鐵門,在離地麵約半米高的位置,門板與門框的接縫處,赫然橫亙著一條粗壯、鏽跡斑斑的工字鋼!它就像一道醜陋的、獰笑的傷疤,被人用粗野的、焊瘤遍佈的焊接技術,牢牢地、徹底地焊死在了門板和門框之間!剛才他拚儘全力的一撲,正是結結實實地撞在了這根堅不可摧的死亡欄杆上!那半開的門縫,僅僅是工字鋼上方狹窄的、不足二十厘米的空隙,根本不足以讓一個人通過,哪怕是一個孩子!
這扇門,從一開始,就是一道被刻意偽裝、精心封死的假象!一個冷酷而惡毒的陷阱!
“門……門被焊死了!”城城的聲音因為劇烈的疼痛、窒息的痛苦和徹骨的絕望而扭曲嘶啞,他朝著門外瘋狂地大喊,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撕裂的喉嚨裡擠出來的,“下麵有鋼條焊住了!出不去!我們都被騙了!!”
門外的秦川和七月聞言,如同被冰水從頭澆到腳,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毫無血色。秦川立刻幾乎是趴在了地上,不顧濃煙從門縫湧出熏嗆著他的眼睛和呼吸道,側著頭,竭力將臉貼近那狹窄的門縫,向下看去。當他的目光終於適應了內部的昏暗,清晰地觸及那條粗壯的、如同巨蟒般焊死在門上的工字鋼時,一股冰冷的、粘稠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那鏽蝕的痕跡,那粗糙的焊點,無不昭示著這絕非臨時起意,而是早有預謀的、徹底的封死!
“怎麼會這樣?!是誰?!是誰乾的?!”七月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哭腔和一種被背叛般的、熾烈的憤怒,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用力用身體撞向鐵門,用腳猛踹那厚重的金屬,但那扇門除了發出沉悶而絕望的“哐當”晃動聲,紋絲不動。那條焊接的工字鋼,如同神話中巨人的臂膀,帶著冷酷無情的意味,死死扼住了這唯一的、看似近在咫尺的逃生通道。她的拳頭砸在冰冷的鐵門上,留下淺淺的紅印,卻無法撼動其分毫。
“是……是為了關住什麼東西嗎?還是……為了不讓我們出去?”秦川的聲音發顫,一個接一個可怕的念頭不受控製地冒了出來,如同毒蛇般纏繞著他的理智。封死糧倉的門,難道當年撤離的軍隊,不僅僅是為了封鎖這個地方,而是為了……囚禁某種他們無法消滅、或者極端恐懼、絕不願讓其出去的東西?是為了防止外麵的東西進去,還是為了防止裡麵的東西出來?聯想到牆上那些深刻而淩亂的刻痕,那些關於“flowers”和詭異符號的警告,這個猜想顯得無比驚悚和貼近現實。這不再僅僅是一場意外火災,他們可能闖入了一個被刻意埋葬的、充滿惡意的秘密墳墓!
倉庫內,火勢借著堆積如山的廢棄物和厚厚的、富含油脂的蝙蝠糞,蔓延得更快了。綠色的磷火與普通的橘紅色火焰交織在一起,如同狂歡的魔鬼,跳躍著,吞噬著一切可以燃燒的物質。溫度在急劇升高,空氣因為高溫而扭曲,彷彿整個空間都在晃動。濃煙幾乎完全吞噬了城城的身影,隻能隱約看到一個伏在地上的輪廓在劇烈地咳嗽、顫抖。他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被濃煙和高溫一點點剝離,肺部像是被一隻燒紅的鐵手緊緊攥住,每一次吸氣都變得無比奢侈,吸入的卻依舊是致命的毒煙。耳朵裡除了火焰的咆哮和蝙蝠垂死的哀鳴,開始出現嗡嗡的耳鳴聲,視野的邊緣也開始發暗。
“城城!堅持住!我們想辦法!我們一定想辦法!”秦川在外麵焦急萬分,聲音因為絕望和用力而扭曲。他像瘋了一樣四處張望,試圖尋找任何可能撬開這扇死亡之門的工具——石頭、鐵棍,什麼都好!但目光所及,隻有荒蕪的泥土和雜草。那粗壯的工字鋼和厚重的門體,絕非人力短時間內可以破壞。這種明知同伴在死亡邊緣掙紮,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感覺,幾乎要讓他崩潰。
“找……找彆的出口……通風口……上麵……”城城用儘最後一絲殘存的力氣和清醒,朝著那絕望的門縫喊道。聲音微弱得幾乎被火焰聲淹沒。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也是最後一線渺茫的希望。他不能死在這裡,絕對不能!
他掙紮著,不再試圖衝擊那扇被焊死的、嘲弄著他的死亡之門,而是艱難地轉過身,忍著全身骨頭散架般的疼痛和窒息感,貼著被火焰炙烤得滾燙、甚至有些燙手的牆壁,向著記憶中風向流動稍有不同的方向——那些高處的、黑漆漆的通風口挪去。每一次移動,都耗費著巨大的體力,肺部如同破風箱般拉扯著。
濃煙向上聚集,靠近屋頂的位置能見度更低,幾乎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隻有偶爾竄起的火苗能瞬間照亮一下那些錯綜複雜的房梁和管道,映出它們扭曲猙獰的影子。這裡的溫度也更高,熱浪撲麵,頭發和眉毛都傳來了焦卷的感覺。他必須找到通風口,那是最後的希望。他摸索著找到了掉在地上的手電筒,幸運的是它還沒壞,但光柱在濃煙中變得昏黃無力,隻能照亮眼前一小片翻滾的煙塵。他眯著被熏得刺痛流淚、幾乎睜不開的眼睛,艱難地、一寸一寸地搜尋著牆壁上方。
火焰在他身後咆哮,熱浪推搡著他的後背。蝙蝠垂死的尖嘯聲漸漸稀疏,但每一次響起都更加淒厲。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最後一次,意識在缺氧和高溫下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絕望的情緒如同冰冷的藤蔓,順著四肢百骸纏繞上來,勒得他喘不過氣。他甚至開始出現幻覺,彷彿看到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在蠕動,聽到除了火焰之外的其他低語。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身體的最後一絲力氣即將耗儘,身體順著灼熱的牆壁緩緩滑倒之時,他努力抬起沉重的手臂,手電光顫抖著,終於捕捉到了斜上方牆壁上,一個黑黢黢的、約莫臉盆大小的方形洞口——一個通風口!
一絲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氣流從那個方向傳來。
但緊接著,這剛剛升起的一絲希望,如同脆弱的肥皂泡,瞬間破滅。他的心再次沉了下去,沉入了無底的冰窖。
那通風口的內側,似乎也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黑乎乎的東西,借著昏暗搖晃的手電光仔細看去,那是密集的、鏽蝕嚴重的鐵絲網!而且,在鐵絲網的邊緣,能看到同樣粗糙的、焊死的痕跡!那不是簡單的防護網,那是另一道封鎖!
難道……連這最後的生路,也早就被徹底地、決絕地封死了嗎?當年封閉這裡的人,是懷著怎樣的決心和恐懼,要斷絕這裡的一切內外聯係?
絕望,如同倉庫內無處不在的濃煙,冰冷而粘稠,徹底將他吞沒。最後一點力氣從體內流失,他靠著滾燙的牆壁,身體緩緩軟倒,視野被翻滾的黑暗徹底占據,連那近在咫尺的、被焊死的通風口,也消失在了永恒的漆黑裡。
最後一刻,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彷彿又看到了倉庫深處,那片在烈火和濃煙中依舊執著地、詭異地閃爍著幽藍光芒的真菌群落。
它們,依舊在冰冷地、不為所動地“呼吸”著,彷彿在靜靜觀賞著這場人類的絕望掙紮,如同觀賞一場與己無關的默劇。那藍光,是這片死亡之地唯一的、嘲諷般的冷靜注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