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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牢山筆錄 第75章 黑子拖主人浮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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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無孔不入。

那不僅僅是麵板感知的低溫,而是一種深入骨髓、侵蝕靈魂的寒意。城城的意識在黑暗的深淵中懸浮,如同被拋棄在宇宙真空,唯一的知覺便是那徹頭徹尾的冷。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像是在對抗這片液態的、巨大的凝固力量,掙紮得無比艱難。

劇痛並非單一的感受,而是從身體各處傳來的、層次分明的交響。後背是撕裂般的鈍痛,彷彿被無形的巨掌狠狠拍擊,脊椎都為之震顫;四肢百骸則彌漫著酸脹與刺痛,尤其是肩膀和膝蓋的關節處,像是被灌入了砂礫,每一次微小的水流波動都摩擦出新的痛苦。肺部的灼燒感最為鮮明,火辣辣地,渴求著氧氣,卻被冰冷的潭水死死封住,每一次本能地想要吸氣,換來的隻是更多液體的灌入和更劇烈的嗆咳**,儘管他已在窒息的邊緣,連咳嗽的力氣都近乎消失。

他試圖動一動手指,向大腦發出一個最簡單的指令,但那平日裡如臂使指的末端,此刻卻如同連線著彆人的身體,毫無回應。他感覺自己被無數條無形的、冰冷的鎖鏈捆綁著,拖向那更深、更暗、更永恒的安眠。光線從遙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的上方滲透下來,穿過層層水波,扭曲成搖曳不定的、蒼白的光帶。它們像幽靈的觸手,在他逐漸模糊的視野裡舞動,美麗而虛幻,卻帶不來一絲溫暖和希望。

他正在緩緩下沉,身體像一塊被拋棄的石頭。一串細密的氣泡從他微張的唇邊無力地逸出,晃晃悠悠地上升,像是他正在飄散的生命最後的具象化。視野的邊緣開始被濃墨般的黑暗侵蝕,那黑暗帶著令人睏倦的溫柔,邀請他放棄這無謂的掙紮。也許,就這樣沉下去,所有的痛苦和寒冷都會結束……

就在意識即將被那片黑暗徹底吞沒,最後一絲清明也要渙散的瞬間——

一個溫熱的觸碰。

這感覺如此突兀,與周遭的冰冷格格不入。起初非常輕微,像是一段水草的偶然拂動,帶著某種粗糙的質感,擦過他後頸的麵板。那觸感短暫得幾乎像是幻覺。但緊接著,是更明確、更用力的拉扯!一下,又一下,帶著一種執拗的、不肯放棄的節奏,頑強地對抗著他身體下沉的自然趨勢,對抗著那將他拖向深淵的重力。

這觸碰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刺穿了城城幾乎被凍僵的神經末梢。求生的本能被這外來的刺激猛地喚醒了一線。

他艱難地,幾乎是耗儘了靈魂深處最後一點力氣,才掀開那沉重如鐵閘的眼瞼,睜開一絲微不可察的眼縫。

渾濁的冰水中,視線模糊得像蒙上了厚厚的毛玻璃。一切都在晃動,光影破碎。但他隱約地,在那片晃動的、昏暗的視野裡,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黑色身影,就在他的身側,緊貼著他下沉的身體。

是黑子!

它瘦削的身體在水中劇烈地扭動著,每一次擺動都顯得那麼吃力。它那雙前爪,以前總是歡快地撲向他,此刻卻在拚命地、甚至是笨拙地劃著水,試圖產生向上的推力。而它的牙齒,正死死地、用儘全力地叼住他後頸處的衣領!城城甚至能通過布料,模糊地感覺到那牙齒傳來的、因極度用力而產生的細微顫抖。

它的動作極不協調,充滿了痛苦的掙紮。尤其是它的後腿,一條以一種明顯不自然的角度軟軟地拖在身後,隨著水流的波動而無助地晃動,完全無法提供任何有效的動力。每一次它試圖用上後肢的力量,身體都會因為牽動傷處而產生一陣劇烈的抽搐。

可它沒有放棄。

透過渾濁的水體,城城對上了黑子的目光。那雙他熟悉的、總是帶著溫順和依賴的棕色眼睛,此刻卻閃爍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光芒——那是一種複雜的、令人心碎的光芒:充滿了它自身傷口帶來的痛苦,對深水本能的恐懼,但更多的,是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固執的堅定。那眼神彷彿在說:“我找到你了,我不會放手。”

城城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酸楚與激動如同岩漿般噴湧,幾乎要衝破他冰冷的胸腔。他想喊它的名字,想告訴它快走,想讓它彆管自己,但張開口,隻有一串無聲的、絕望的氣泡向上飄去。他想要抬起手臂,幫它一把,或者哪怕隻是撫摸它一下,給予一點安慰,但他的手臂如同不是自己的,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塊,連抬起一寸都做不到。他隻能像一個無助的包裹,眼睜睜地看著,感受著,這隻瘦弱的、受傷的狗,如何用儘它全身的力氣,一點一點地,對抗著整個世界的下墜力量,拖著他,向著那片遙遠的水麵光芒,艱難地挪動。

這段從深淵返回人間的上升路程,彷彿比之前自由落體般的下墜更加漫長,每一秒都被拉伸得無比清晰,充滿了煎熬。

黑子的力量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弱。它劃水的動作變得越來越遲緩,不再是最初那種帶著爆發力的掙紮,而變成了一種機械的、依靠本能和意誌維持的重複。它的呼吸也變得異常急促和紊亂,城城能近距離地聽到(或者說感受到)它喉嚨裡發出的、被水悶住的、斷斷續續的喘息聲。那緊叼著他衣領的牙齒,傳來的顫抖越發明顯,有好幾次,城城都清晰地感覺到那緊扣的力量驟然一鬆,他的身體隨之往下一沉,絕望瞬間攫住他的心臟——他以為它終於撐不住了,他們將要一起再次墜入那無邊的黑暗。

但每一次,就在城城的心沉入穀底,準備接受命運之時,黑子總會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極其微弱、卻飽含不甘與倔強的嗚咽。那聲音被水流包裹著,幾乎細不可聞,卻像重錘敲在城城的心上。然後,那即將鬆脫的牙齒會再次死死收緊,甚至比之前咬得更緊,彷彿要將自己的生命也灌注進去。它那雙已經開始有些渙散的眼睛,會再次強迫自己聚焦,死死地盯住頭頂上方那片越來越亮、代表著生還希望的水麵光芒。那光芒,似乎是它全部信唸的源泉。

回憶如同潮水,不受控製地湧入城城幾乎停滯的大腦。

他想起了那個冰冷的雨夜,在昏暗的巷口,那個瑟瑟發抖的、蜷縮在破紙箱裡的小小黑色身影。那時黑子的眼神,也是如此——充滿了被遺棄的痛苦,對未知世界的恐懼,但在看到他蹲下身時,那眼神深處驟然點亮了一絲微弱的、小心翼翼的期盼和一種紮根於生命本能的堅韌。那時,他幾乎沒有猶豫,就向這個脆弱的小生命伸出了手。而此刻,時空彷彿倒轉,角色互換,輪到這隻曾經被他從雨中拯救的小狗,不惜一切代價,要來拯救他的生命。

上升的過程異常艱難。水流的阻力無處不在,像是粘稠的膠質;城城自身沉甸甸的重量,對於受傷的黑子而言不啻於一座小山;而黑子自身的傷痛,更是無時無刻不在消耗著它本已見底的生命力。有幾次,黑子的動作完全停滯了,身體像是耗儘了最後一滴燃料的機器,開始緩緩下沉,連帶著城城也向下滑落。城城在心中無聲地呐喊,祈求著奇跡。

而奇跡,真的在一次又一次地上演。每一次短暫的停滯和下墜後,黑子彷彿總能從某個神秘的、關乎忠誠與愛的力量源泉中,再次壓榨出一絲氣力。它會猛地甩一甩頭,似乎要甩開疲憊和痛苦,然後掙紮著,重新開始那絕望而偉大的劃水。

城城注意到,黑子後腿的傷口處,正有縷縷鮮紅的血絲不斷滲出,在水中飄散開來,如同凋零的、淒豔的花瓣,緩緩上升,又最終消散。這景象讓城城的心如同刀絞。他想要阻止它,想要大聲命令它放棄自己,活下去!但他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任由滾燙的淚水從眼角湧出,瞬間融入冰冷的潭水中,不留一絲痕跡。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隻是幾分鐘,卻漫長得如同幾個世紀——光線越來越強,水溫似乎也略有回升,不再那麼刺骨。城城能感覺到周身的水壓在逐漸減小,耳膜因壓力變化而產生的痛感也舒緩了一些。他再次嘗試著動了動手指,這一次,指尖傳來了一陣微弱的、但確實存在的刺痛和回應!他的身體,正在從極度冰冷和衝擊的麻痹中緩慢複蘇。

黑子似乎敏銳地察覺到了他這微小的動靜。它劃水的動作突然之間,彷彿被注入了新的能量,變得比之前有力了一些。它甚至艱難地轉過頭,用那雙布滿疲憊血絲卻依然明亮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城城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詢問:“你醒了嗎?你還好嗎?”緊接著,它的喉嚨裡發出了一聲低沉而短促的、帶著鼓勵意味的鳴叫,儘管被水削弱,卻清晰地傳到了城城的心裡。

就在這一刻,城城突然徹底明白了什麼是無條件的、超越物種的愛與忠誠。在這個廣袤而冷漠的世界上,或許隻有身邊這個不會說話的夥伴,會毫不猶豫地、不惜耗儘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他生存的可能。這份沉重而溫暖的認知,化為一股暖流,注入了他的四肢百骸,給了他前所未有的力量。他開始有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嘗試配合黑子的動作,收縮核心,調整姿態,儘管每一個微小的移動都牽扯著全身的劇痛,但他堅持著。

他們離那片象征著生命的水麵越來越近了。城城已經能夠清晰地看見水麵因瀑布衝擊而產生的細碎波紋,聽到(或者說通過骨傳導更清晰地感受到)瀑布砸入潭中的悶響變得愈發震耳。黑子的呼吸聲已經急促得像是在拉風箱,它的體力顯然已經到了油儘燈枯的邊緣。有那麼一個致命的瞬間,它的動作完全停止了,雙眼甚至短暫地失去了焦距,身體一軟,叼著城城衣領的牙齒也明顯地鬆動了,他們開始一起下沉。

“不……!”城城在心中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呐喊。不!不能在這裡結束!不能讓它為了自己而死去!他用儘剛剛凝聚起的那一點可憐的力量,猛地抬起了彷彿有千斤重的手臂,顫抖著,卻堅定地,輕輕搭在了黑子濕漉漉、冰冷而顫抖的背上。

這個簡單的、充滿安撫與支撐意味的觸碰,彷彿蘊含著神奇的魔力。它像一道生命的閃電,再次啟用了黑子即將熄滅的生命之火。黑子猛地一甩頭,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堅定,它用一種近乎是生命最後爆發出的、令人心碎的力量,重新死死叼住城城的衣領,四肢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力量,如同一條掙脫了漁網的飛魚,義無反顧地、決絕地向著最後那層水膜發起了衝刺!

“嘩啦——!”

破水而出的瞬間,聲音、光線、空氣……整個世界以一種爆炸般的方式重新湧入城城的感知。

他貪婪地、幾乎是掠奪式地大口呼吸著充滿水汽和負離子的空氣,儘管冰冷的空氣湧入如同火燒般的肺部,帶來一陣陣劇烈的、撕扯般的刺痛和無法抑製的咳嗽,但這痛楚此刻卻如此甜美,因為它代表著——活著!他劇烈地咳嗽著,吐出嗆入氣管和肺部的潭水,感受著久違的、富含氧氣的生命之源在體內奔流複蘇的滋味。

他勉強在起伏的水波中抬起頭,急切地尋找那個拯救了他的身影。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近在咫尺的黑子。

它的狀況比在水中模糊看到的還要糟糕十倍。渾身原本蓬鬆的毛發被水和血完全浸透,緊緊地、服帖地黏在它瘦削的骨架上,使得它看起來比平時小了好幾圈,顯得無比孱弱。那雙棕色的眼睛裡充滿了極度的、深入骨髓的疲憊,眼皮沉重地耷拉著,彷彿隨時都會永遠閉上。但在它的目光對上城城的臉,清晰地看到城城的胸膛正在起伏呼吸的那一刻,那疲憊的眼底深處,卻清晰地閃過一絲如釋重負的、幾乎是欣慰的光芒。

它鬆開了那自始至終都未曾真正放棄的、緊叼著城城衣領的嘴。那牙齒甚至在城城的衣領上留下了深深的、帶著血絲的凹痕。它虛弱地喘著氣,然後伸出舌頭,帶著無限的溫柔與眷戀,輕輕地、一下一下地,舔去城城臉上混合著的潭水、汗水和淚水。它的喉嚨裡,發出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要被瀑布聲淹沒的哼唧聲,那聲音裡,包含著確認、安慰,和失而複得的巨大喜悅。

而它那條受傷的後腿,此刻毫無生氣地漂浮在水麵上,以一種令人心驚的不自然角度彎曲著,顯然不僅僅是皮外傷。傷口周圍的毛發被血水浸染成深褐色,在它墨色的皮毛上依然顯得格外刺目。每一次水波的晃動,牽動到它的傷處,都會讓它的身體無法控製地產生一陣細微的、痛苦的抽搐。但它仍然堅持著漂浮在水麵上,用自己的身體緊緊挨著城城,那雙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彷彿在確認他真的安全了,生怕一眨眼,他就會再次從眼前消失,沉入水底。

城城伸出劇烈顫抖的手,用儘全身的溫柔,輕輕撫摸黑子濕漉漉的頭頸和臉頰。觸手一片冰涼的濕滑,但他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在那單薄的麵板下,傳來一聲聲微弱卻堅定的心跳。這心跳,與他自己的心跳相互應和,共同奏響著生命延續的樂章。

“好孩子……”他終於能從嘶啞得幾乎變了調的喉嚨裡,擠出這幾個飽含了千言萬語的詞語,聲音哽咽著,“是你……你救了我……”

黑子似乎完全聽懂了。它停止了舔舐,輕輕地將頭往前湊了湊,用自己冰涼濕潤的鼻尖,依賴地、信任地蹭了蹭城城的手掌。那眼神中的溫柔與忠誠,幾乎要將城城融化。在這一刻,所有的痛苦、恐懼、寒冷和絕望,都變得微不足道。他們還活著,在這個與世隔絕的、險死還生的深淵之底,一人,一犬,彼此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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