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筆錄 第78章 棧道迷霧
秦川幾乎是半拖半抱著七月,在狹窄濕滑得如同覆蓋了一層冰冷粘液的棧道上踉蹌前行。腳下的木板因常年浸漬在濃重水汽中,早已腐朽不堪,邊緣呈現出一種糟爛的黑色,彷彿輕輕一碰就會化作齏粉。每一次落腳,都會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那聲音在死寂的迷霧中顯得格外刺耳,牽動著他們本就緊繃到極致的神經。木板微微下陷,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彈性,彷彿隨時都會徹底碎裂、坍塌,將他們拋入下方那被翻滾濃霧吞噬、深不見底的虛空。身後,爺爺最後那聲夾雜著劇烈痛苦與不容置疑決絕的“走”字,如同燒紅的烙鐵,不僅燙在耳膜上,更深深刻進了兩人的靈魂深處,帶來一陣陣灼痛般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悸動。那聲音裡包含的不僅僅是犧牲,還有一種他們此刻才隱約體會到的、對某種即將降臨的、更深層次恐怖的恐懼。
七月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主心骨,所有的力氣和意識都隨著爺爺的倒下而流失。她軟軟地倚在秦川身上,頭顱無力地靠在他的肩胛處,原本靈動的眼眸此刻空洞無神,像是蒙上了一層灰翳,焦距渙散地凝視著腳下虛無的某一點。隻有滾燙的淚水不受控製地、源源不斷地從眼角滑落,在她沾滿灰塵、汗水和淚痕的臉頰上衝出兩道濕漉漉的、冰涼的痕跡。她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存在,雙腿像是灌滿了沉重而冰冷的鉛塊,又像是踩在鬆軟不著力、不斷下陷的棉花堆裡,每一次邁步都虛浮無力,肌肉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全靠秦川那條堅實如鐵鑄般的手臂緊緊箍住她的腰側,那力量幾乎讓她感到疼痛,卻也傳遞過來一絲微弱卻至關重要的、讓她不至於徹底崩潰沉淪的支撐力量,才讓她沒有如同斷線木偶般徹底癱軟下去,墜入深淵。
他們不敢回頭。哪怕一絲一毫回望的念頭,都會引發心臟一陣劇烈的、近乎痙攣的收縮,帶來生理上的不適與眩暈。那短暫的、可能不足一秒的回眸,需要莫大的勇氣,而他們此刻的勇氣,早已在接連的打擊中消耗殆儘。生怕那一眼,會永遠定格爺爺被李建國——不,是被那個占據了他軀殼的、嘶吼著、扭曲著、無法理解的恐怖之物——撲倒、吞噬的最後一瞬,那畫麵將如同最惡毒的詛咒,永生永世烙印在腦海;更害怕看到的,是李建國徹底掙脫最後的人形束縛,血肉異化,骨骼畸變,變成某種完全超出人類認知範疇的、隻存在於最深噩夢中的怪物的景象。那將是對他們殘存理智和承受極限的最終、也是最徹底的一擊。耳邊,除了自己粗重壓抑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鼓、幾乎要撞碎肋骨的跳動,便隻有腳下偶爾踢落的、或從岩壁剝脫的碎石,滾入下方被濃霧嚴密籠罩的深淵時,傳來的那漫長而令人心悸的、細微卻又在絕對寂靜中被無限放大的簌簌聲。那聲音由近及遠,最終消失於一片虛無,每一聲碎石滾落,都讓他們的神經隨之緊繃、戰栗,彷彿那墜落的不是無生命的石頭,而是他們自己不斷下墜、永無休止的希望與未來。
棧道蜿蜒向上,如同一條垂死的巨蟒,用儘最後的氣力,艱難地攀附在近乎垂直的、布滿了濕滑苔蘚和冷凝水珠的潮濕岩壁上。越是向上,周遭的霧氣便越發濃重粘稠,幾乎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這霧氣並非尋常山間的氤氳水汽,它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彷彿來自地底深處的陳舊氣息,像是塵封了千年的墓穴被驟然開啟,釋放出積鬱的死寂與陰寒,混合著岩石縫隙裡滲出的、刺入骨髓的陰冷濕氣,以及某種若有若無、卻極其頑強地鑽入鼻腔、纏繞在味蕾之上的、類似菌類孢子或腐爛植物的微腥甜膩味道,聞之慾嘔。能見度急劇下降,前方數米之外,便徹底淪陷於一片混沌的、吞噬一切光線與形狀的灰白之中。目光所及,隻有腳下殘破不堪、危機四伏的棧道,和旁邊觸手可及、濕滑冰冷的、帶著鑿刻痕跡的岩壁,再遠,便是無邊無際、令人絕望的朦朧,彷彿這條古老的棧道通向的不是期盼中的出路,而是某個被世界徹底遺忘、連時間都停滯凝固的、永恒的虛無之地。
“我們必須……必須找到城城和黑子……”七月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是聲帶被粗糙的砂紙反複磨過,帶著濃重得化不開的鼻音和無法抑製的哭腔。這句話她彷彿不是在對外人訴說,而是在對自己反複強調,用這個僅存的、爺爺用生命為他們爭取來的、最後的目標,來強行粘合自己幾近破碎、散落一地的靈魂,尋求一絲能夠繼續前進、哪怕隻是機械邁動雙腿的微弱支撐。“爺爺……爺爺最後的心願……我們不能……不能讓他白白……”後麵的話被更猛烈的哽咽和洶湧而出的淚水堵住,化作肩頭無法控製的聳動和破碎的吸氣聲。
“我知道。”秦川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喉嚨乾澀得如同吞下了炭火,卻透著一股強行壓抑住的、不容置疑的、近乎固執的堅定。他更加用力地緊緊握著七月那隻冰涼得如同剛從冰水裡撈出來的手,那纖細的手指在他寬厚卻同樣布滿擦傷和汙泥的掌心中微微顫抖,冰冷得沒有一絲活氣。他用力包裹住,近乎笨拙地揉搓著,試圖通過這緊密的接觸,將自己體內僅存的熱量和不容動搖的決心傳遞過去。這緊握,既是給瀕臨崩潰的七月注入力量,也是給自己一個必須堅持下去、不能在此刻倒下的信念錨點。“我們會的。沿著這條棧道,一直走,一定能找到出去的路!然後我們回來!回來找他們!我發誓!”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子,試圖劈開前方那令人絕望的、紋絲不動的濃霧,語氣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血的重量,彷彿要用這誓言強行撐起一片搖搖欲墜的天空。
然而,話語之下的現實,卻如同這周遭無處不在、冰冷刺骨的霧氣一般,沉重地壓在他們的心頭。城城和黑子從那麼高的地方墜落,下方是深不見底、幽寒刺骨、光線難以企及的潭水,更可怕的是那水域中遍佈的、詭異而致命、如同擁有自我意識般的活物“血藻”……生存的希望,隻要稍微動用理智去思考,便知道微乎其微,渺茫得如同狂風暴雨中搖曳的一點燭火,隨時都會徹底熄滅。而他們自己,此刻也如同被困在這懸崖絕壁之上的囚徒,前路被神秘而危險的迷霧封鎖,後退之路已被絕望和恐怖徹底截斷,體力與精神都在以驚人的速度飛速流逝,前途未卜,每一步都踏在未知與死亡的鋒利邊緣。
棧道的情況越來越糟,彷彿在考驗著他們的極限。有些路段已經完全坍塌斷裂,隻剩下幾根孤零零、腐朽發黑、如同枯骨般突兀地支棱在岩壁上的木樁,或是岩壁上僅存一些模糊的、被歲月和濕氣侵蝕得難以辨認的古老鑿刻痕跡,證明這裡曾經存在過供人通行的路徑。他們不得不將速度放到最慢,更加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很多時候甚至需要完全手腳並用,像壁虎一樣緊緊地貼著濕滑冰冷、布滿粘膩苔蘚的岩壁,一點一點地艱難攀爬、挪動。粗糙尖銳的石棱和濕漉漉、滑膩膩的青苔不斷摩擦著他們早已磨破的手掌和單薄的衣物,留下道道新的汙痕和火辣辣的細微擦傷,帶來持續不斷的刺痛。秦川將揹包裡剩餘的那截不算長的繩索拿出來,緊緊係在兩人腰間,打了一個他所能想到的最牢固的水手結。這細長的、看起來並不十分結實的繩索,此刻成了連線他們與“安全”、與“同伴”、與“生存”之間的唯一脆弱紐帶,雖然明知其脆弱,卻聊勝於無,至少能在其中一人意外失足滑落的瞬間,給另一人一個反應和援救的機會,哪怕這機會同樣渺茫。
濃霧不僅遮蔽視線,似乎還在悄然扭曲著他們的感知,玩弄著他們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經。霧氣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悄無聲息地移動、潛伏。不是實體觸碰的實感或清晰的腳步聲,而是一種……難以捕捉的、遊離於視野邊緣的光影變幻?偶爾,在眼角餘光的最邊緣,視線幾乎無法聚焦的模糊地帶,似乎會極其短暫地瞥見霧氣深處有某種極其模糊、扭曲不定、難以形容具體形態的影子一閃而過,那影子移動的方式違背常理,同時伴隨著一絲微弱的、完全不同於自然天光的、帶著某種非人幽冷與死寂感的藍芒。那藍芒極其黯淡,如同垂死生物的脈搏,轉瞬即逝,快得讓人懷疑是否是高度緊張和疲憊下產生的幻覺。但當他們心中一驚,寒意竄上脊背,猛地凝神向那個方向定睛看去時,卻又什麼都沒有,隻有無儘翻滾、死寂無聲、彷彿能吸收一切聲音和生命的灰白,彷彿剛才的一切驚悸,都隻是精神過度緊繃導致的、自欺欺人的錯覺。
“秦川……你……你看到了嗎?那邊……剛纔好像……有什麼東西……”七月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聲線扭曲,身體下意識地更加緊密地挨向秦川,幾乎要將自己嵌入他的身側,尋求著一點可憐而微不足道的安全感。她的手指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緊緊攥住秦川早已被汗水和霧氣浸濕的衣袖,指節因為極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顯得異常蒼白。
“可能是霧氣流動產生的錯覺,或者是這鬼地方特殊的光線折射……彆自己嚇自己。”秦川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濃重孢子和黴味的、令人作嘔的空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可信,帶著一種強裝出來的鎮定,以此安撫幾乎要失控的七月,也試圖說服自己那砰砰狂跳的心臟。但他自己心頭那根弦卻繃得越來越緊,幾乎到了斷裂的邊緣。這鬼地方處處透著違背常理的詭異,誰也不知道除了那吞噬血肉的“血藻”和像李建國那樣被未知力量扭曲、異化的變異生物外,是否還存在著其他更加隱秘、更加無形、更加超出人類理解範疇的東西。他不由得想起了廢棄兵站裡那些被詭異“鬼蘭”控製、眼神空洞、如同提線木偶般重複勞作的“園丁”,以及陳誌遠筆記或話語中提到的、關於那個神秘“母巢”所展現出的可怕的學習、模仿甚至精神影響能力。
難道……這遮天蔽日的、帶有異味的、彷彿擁有生命的濃霧,也並非自然形成?而是某種……“東西”的延伸?是它的感官觸須,或者是它精心佈下的、用來迷惑和困住獵物的迷陣?
這個陡然冒出的、帶著極度不祥意味的念頭,讓他瞬間從脊椎骨竄起一股刺骨的寒意,這寒意如同電流般瞬間席捲全身,使得四肢末梢都有些發涼、麻木。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們此刻豈不是如同在某種龐大而惡意的存在的注視下,於其巨大而無形的掌心中徒勞地、可笑地掙紮?每一步,是否都在其預料之內?
他們繼續在這條彷彿沒有儘頭、迴圈往複的迷霧棧道上艱難跋涉。時間感和空間感在這裡徹底失效、混淆,手錶上的指標隻是機械地、無意義地轉動著,失去了所有參照的價值。周圍永遠是單調得令人發瘋的灰白、濕冷得刺骨的岩壁和腳下每一次接觸都提心吊膽、“嘎吱”作響的腐朽木板。疲憊如同冰冷的海潮,一浪高過一浪地衝擊著他們搖搖欲墜的意誌堤壩;饑餓感也開始在空癟的胃裡灼燒、抽搐,提醒他們體力的巨大消耗和身體能量的瀕臨枯竭;而內心深處那混合著喪親之痛、同伴失蹤的沉重憂慮以及對未知前路的巨大恐懼,更如同無數把無形的、鏽鈍的銼刀,持續不斷地、一點點地磨削著他們的精神防線,留下深深的刻痕。每一次抬起如同灌了鉛、沉重不堪的雙腿,都需要榨取靈魂深處最後的一絲莫大毅力。
就在這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摺磨幾乎要將他們徹底壓垮、吞噬的最後關頭,走在前麵的、憑借著一股不屈本能還在探路的秦川,猛地刹住了腳步!動作突兀而僵硬,彷彿撞在了一麵無形的牆壁上,同時他條件反射般迅速抬起肌肉緊繃的手臂,如同鐵箍般強硬地攔住了身後精神恍惚、眼神渙散、差點因慣性而撞上他後背的七月。
“怎麼了?!”七月被這突如其來的停滯和他的劇烈反應嚇得渾身一激靈,殘存的睡意和麻木瞬間被極致的恐懼驅散,心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瘋狂跳動的聲音幾乎要掩蓋一切,聲音帶著無法控製的、驚恐的尖利,在濃霧中顯得異常突兀。
秦川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身體微微前傾,全身每一塊肌肉都緊繃到了極限,進入了某種臨戰般的狀態,如同在黑暗中發現了致命威脅的豹子。那雙布滿血絲、充滿了疲憊與悲傷,卻依舊頑強保持著銳利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向前方霧氣中某個隨著霧氣緩緩流動而逐漸清晰的、絕不應該出現在此地的輪廓。由於霧氣的遮蔽和流動,那輪廓時而清晰得令人心頭發毛,時而又模糊得如同海市蜃樓,但它的基本形態卻毋庸置疑,越來越真實——那似乎……是一道門!一道直接鑲嵌在陡峭懸崖岩體之中的、古老的、布滿了厚厚青苔和濕滑菌斑、透露著無儘歲月氣息的厚重石門!
石門並非完全緊閉,而是留下了一道詭異的、狹窄得僅容一人側身勉強通過的、幽深無比的漆黑縫隙。那縫隙之後是什麼,完全無法窺視,隻有一片化不開的、彷彿能吸收所有光線的濃重黑暗,彷彿一張自亙古便存在於此、靜靜等待著吞噬一切闖入者的、冷漠的巨口。而更令他們汗毛倒豎、血液幾乎凍結的是,之前那若有若無、在霧氣中驚鴻一瞥、令人不安的幽藍光芒,此刻似乎終於找到了確切的源頭,正極其微弱地、如同垂死生物最後的呼吸般,明滅不定地、持續地從那道陰森的門縫之中滲透出來,給石門古老而粗糙的輪廓鍍上了一層詭異而不祥的、彷彿來自冥界的冰冷光邊。
棧道,這條懸於絕壁、似乎隻為求生而存在的古老路徑,它的儘頭……竟然是一扇門?
這完全超出了兩人的預料,打破了他們所有的假設。一門之隔,後麵會是什麼?是離開這絕境、重返熟悉陽光之地的出口?還是……通往另一個更加深邃、更加黑暗、囚禁著更多無法想象恐怖的絕望牢籠?是命運給予的一線生機轉折點,還是通往最終毀滅的絕望歸宿?
爺爺拚死為他們爭取生機的囑托猶在耳邊轟鳴,城城和黑子生死未卜、墜落深淵的身影在腦海中痛苦地交替閃現,而眼前這扇突兀、詭異、散發著濃鬱不祥氣息的古老石門,又帶來了全新的、足以讓最堅強的人也心智崩潰的未知與艱難的抉擇。
冰冷的霧氣無聲地翻湧,如同有生命的實體,纏繞在他們周圍,帶著窺探的意味。那扇石門靜靜地矗立在迷霧的儘頭,彷彿是這片絕境的終點,又像是另一個噩夢的起點。幽藍的微光在其布滿苔蘚的粗糙表麵緩緩流轉,明滅不定,沉默地、耐心地等待著他們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