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筆錄 第94章 訣彆與征程
第九十四章:訣彆與征程
帶著與秦川、七月重逢後那種混合著慶幸、悲痛與沉重壓力的複雜心情,以及那扇巨大閘門無法開啟、前路被阻的壞訊息,城城和小雅領著神情萎靡、步履沉重的秦川和七月,沿著那條他們來時小心翼翼走過的、隱藏在岩壁與藤蔓間的險峻棧道,心情更加低落地返回蘇婉所在的那個位於岩縫深處的山洞。
棧道狹窄而濕滑,僅容一人勉強通過。岩壁上滲出的水珠冰冷刺骨,滴落在裸露的麵板上,激起一陣寒顫,卻遠不及幾人心中的寒意。頭頂上方,偶爾有不知名的飛蟲振翅掠過,發出細微的聲響,在這死寂的穀底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瘮人。腳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隻能隱約聽到遠處傳來的、如同巨獸喘息般的暗流湧動聲。秦川和七月走在後麵,每一步都像是灌了鉛一般沉重。他們刻意與前麵的城城和小雅拉開了一段距離,彷彿這樣就能暫時隔絕掉那份幾乎要將他們壓垮的愧疚感。七月的肩膀微微聳動著,壓抑的啜泣聲被她死死地憋在喉嚨裡,化作一聲聲沉重的抽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被撕裂般的疼痛。秦川則麵無表情,隻是那雙往日裡總是閃爍著銳利光芒的眼睛,此刻卻像蒙塵的寒星,黯淡無光,死死地盯著腳下的棧道,彷彿要將所有的情緒都傾注在那小心翼翼的步伐上,以此來逃避現實。
城城走在最前麵,他的心情同樣複雜到了極點。一方麵,能找到秦川和七月,確認他們還活著,這無疑是絕境中的一絲慰藉;但另一方麵,閘門的封鎖意味著他們失去了最有可能離開這裡的通道,而李建國的犧牲,更是一個沉重到讓人無法接受的事實。他能感受到身後那兩股幾乎要凝固的悲傷氣息,也能想象到蘇婉奶奶聽到這個訊息時的絕望。他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小雅,女孩的小臉煞白,嘴唇緊緊抿著,雙手無意識地絞著衣角,眼神裡充滿了不安與恐懼,顯然也預感到了即將麵對的風暴。
當那熟悉的山洞口隱約透出的、溫暖而跳躍的篝火光芒映入眼簾,以及看到火堆旁那道雖然佝僂著、脊背卻依然習慣性挺得筆直的熟悉身影時,城城一直懸著的心才稍稍落回實處一點,彷彿在這無邊黑暗與絕望中,總算還有一個暫時的、相對安全的錨點。趴在火堆旁假寐的黑子,耳朵敏銳地動了動,立刻辨認出城城的腳步聲和氣息,它興奮地試圖站起來迎接,喉嚨裡發出親昵的嗚咽,但受傷的後腿一陣劇痛,讓它隻能徒勞地原地挪動了一下,發出一聲帶著痛楚的低鳴,隨即更加用力地、近乎瘋狂地搖晃著那條毛茸茸的大尾巴,尾巴尖掃過地麵,揚起細小的塵土,每一次擺動都像是在傾訴著無儘的思念與歡喜。
然而,當蘇婉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與緊張的目光,飛快地掠過走在最前麵的城城和小雅——她從他們緊繃的嘴角和凝重的眼神中,已經捕捉到了一絲不祥的預兆——最終,她的目光精準地落在了他們身後、那兩位滿臉無法掩飾的悲慼、眼神躲閃、甚至不敢與她對視的秦川和七月身上時,她臉上那絲如同風中殘燭般微弱搖曳的期盼之光,猛地、劇烈地跳動了一下,隨即,如同被冰冷的河水當頭澆下,緩緩地、不可逆轉地徹底熄滅了,隻剩下死灰般的沉寂。
她不需要再開口詢問任何細節了。
空氣中彌漫的那股濃得化不開的、混合了淚水的鹹澀與無聲悲愴的氣息,那沉重的、幾乎要壓彎年輕人脊梁的氛圍,已經如同最清晰的喪鐘,說明瞭一切。
蘇婉沉默了。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靜靜地、如同一尊瞬間失去了所有靈魂的泥塑木雕,僵直地坐在那裡,那雙原本還帶著一絲洞察世間光芒的渾濁眼睛,此刻徹底失去了焦點,空洞地、直勾勾地望著眼前那堆不知疲倦、依舊在劈啪作響、跳躍閃爍的篝火,彷彿要將自己蒼老的、即將油儘燈枯的身體,也一同投入進去,燃燒殆儘。幾十個春夏秋冬的漫長等待,幾十年來在絕望中如同救命稻草般緊緊抓著的、那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期盼,在這一刻,伴隨著這無聲的確認,徹底化為了冰冷的、再無一絲熱度的灰燼。沒有預料中的嚎啕大哭,沒有撕心裂肺的歇斯底裡,那是一種哀莫大於心死、連淚水都已然乾涸的、絕對的寂靜,這種寂靜,比任何淒厲的哭喊都更讓人感到窒息與心碎。城城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沉重的跳動聲,以及火堆裡木柴燃燒時發出的細微爆裂聲,除此之外,整個山洞裡再無其他聲響,連空氣都彷彿凝固了,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小雅看著奶奶瞬間垮塌下去的精神氣,心如刀絞,她嗚咽一聲,像隻受傷的幼獸般猛地撲到蘇婉身邊,緊緊抱住老人那瘦削得硌人的身體,滾燙的淚水瞬間湧出,無聲地浸濕了蘇婉粗糙的衣襟。她張了張嘴,想安慰奶奶,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將臉埋在奶奶的懷裡,任由悲傷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將自己淹沒。秦川和七月則如同被釘在了原地,愧疚感如同潮水般將他們淹沒,他們深深地低下頭,恨不得將自己藏進陰影裡,根本不敢直視老人那雙此刻空洞得令人心慌的眼睛。七月的手指深深掐進了自己的掌心,用身體的疼痛來轉移內心的煎熬,指甲縫裡滲出了細密的血珠,她卻渾然不覺。秦川則猛地閉上了眼睛,腦海裡不受控製地閃過李建國最後衝向變異體時的決絕背影,以及他那句“活下去”的囑托,每一個畫麵都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在他的心上反複切割。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每一秒都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良久,久到那堆篝火都彷彿黯淡了幾分,火焰跳動的幅度也小了許多,蘇婉才極其緩慢地、彷彿每一個動作都需要耗費巨大力氣般地抬起頭。她的目光如同遲滯的掃描器,緩緩地、逐一地掃過眼前這四個傷痕累累、滿臉悲慼與疲憊的年輕人,最後,那目光定格在城城寫滿複雜情緒的臉上。她的聲音出奇地平靜,沒有波瀾,沒有顫抖,卻帶著一種曆經滄桑、看透生死後的、不容置疑的決絕,彷彿已經下達了最終的判決:
“你們走吧。”
“蘇奶奶,你跟我們一起走!”城城心中一緊,如同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他急忙上前一步,語氣急切地懇求道,彷彿要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我們一定能找到出路!一起離開這個鬼地方!您不能留在這裡!”他試圖用堅定的語氣來掩飾內心的慌亂,可連他自己都覺得,這話聽起來是那麼蒼白無力。
蘇婉緩緩地、堅定地搖了搖頭,幅度很小,卻帶著無法撼動的意誌。她那布滿溝壑的臉上,甚至勉強扯出了一抹極其淡薄、近乎虛幻、彷彿隨時會破碎的笑容,那笑容裡沒有苦澀,沒有不甘,隻有一種徹底的釋然與疲憊:“不了,孩子。我的路……已經走到頭了。”
她微微側過頭,視線彷彿穿透了厚重的岩壁,望向了山洞外那無邊無際、吞噬一切的黑暗,眼神變得縹緲而悠遠,像是在與某個看不見的存在對話:“我在這裡……等了他幾十年,從青絲等到白發……”她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歲月的滄桑和無儘的思念,“年輕時,我總以為,等待是一件充滿希望的事,隻要我等下去,他就一定會回來,會笑著出現在我麵前,告訴我他完成了任務,我們可以回家了……”她頓了頓,嘴角那抹虛幻的笑容似乎更加淡了,“可一年又一年,春去秋來,寒來暑往,我從一個梳著麻花辮的姑娘,等成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婆,等來的,隻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還有這穀底裡越來越濃的絕望……現在,終於……不用再等了。”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如夢囈般的輕柔,“這片穀底……埋葬了我的青春,我的希望,我的戰友……還有我那苦命的女兒……現在,也該輪到我……留下來陪他了。這裡,就是我的歸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一種沉重的宿命感。
她的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李建國的確認犧牲,如同抽走了支撐她在這絕境中掙紮求生數十年的最後一根精神支柱。她已心生死誌,決意要留在這片埋葬了她一生所有愛與痛、希望與絕望的穀底,與記憶中的故人、與這片糾纏了她大半生的土地,共同長眠。
“奶奶!不要!不要丟下小雅!我求求你了!”小雅聞言,如同被瞬間抽走了所有力氣,崩潰地痛哭失聲,她死死地抓住蘇婉枯瘦的手臂,指甲幾乎要掐進老人的皮肉裡,彷彿這樣就能將奶奶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她抬起滿是淚水的臉,紅腫的眼睛裡充滿了恐懼和哀求:“奶奶,小雅不能沒有你!我們一起走好不好?小雅以後一定好好照顧你,什麼都聽你的!你不要在這裡,這裡太可怕了!”她的聲音嘶啞而破碎,每一聲哭喊都像是在撕扯著在場每個人的心。
蘇婉伸出那隻布滿老年斑和皺紋、微微顫抖的手,極其慈愛地、一遍又一遍地、溫柔地撫摸著小雅柔軟卻沾滿淚水的頭發,聲音雖然虛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安撫力量:“小雅,我的好孩子,你長大了……真的長大了。”她的手指輕輕拂過小雅臉上的淚痕,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外麵的世界……很大,很精彩,有高樓大廈,有車水馬龍,有五顏六色的花朵,還有我們隻在書裡見過的大海和雪山……奶奶這輩子……沒能帶你去看一眼……現在,是時候了。跟著城城他們,離開這裡,替奶奶……去好好看看那個奶奶隻在書裡讀過、夢裡見過的世界。答應奶奶……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最後幾個字,她說得異常緩慢而清晰,彷彿用儘了最後的力氣,要將這個最終的囑托,烙印在小雅的靈魂裡。她的眼神裡充滿了不捨,卻又帶著一種為孫女能夠重獲新生而感到的欣慰。
她的目光轉而投向滿臉愧疚、無地自容的秦川和七月,眼神中沒有任何責備,隻有一種深沉的、跨越了代溝的理解與托付:“孩子們,不必愧疚,不必自責。”她輕輕歎了口氣,那聲歎息裡包含了太多的東西,有對命運的無奈,也有對逝者的懷念,“那是建國……他自己的選擇。他從來都是那樣一個人……把責任和彆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重。從我們年輕時一起加入隊伍那天起,他就是這樣,永遠衝在最前麵,永遠把生的希望留給彆人。他是一個真正的勇士……我為他驕傲。”
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有力一些,繼續說道,“帶著他的那份勇氣,那份擔當……一起活下去。連著我們的份……一起。替他,替我們,好好看看這個他用生命守護的世界,看看它未來的樣子。”
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旁邊因為她的決定而顯得有些焦躁不安、拖著傷腿努力想靠近的黑子身上,眼中閃過一絲難得的、純粹的柔和與憐愛:“帶上這忠誠的小家夥……它通人性,護主心切。在這穀底的幾十年,多虧了它陪著我,給我做伴,幫我警戒……它值得……擁有更好的命運,不應該陪著我這個老太婆……在這裡化為枯骨。”她伸出手,想要摸摸黑子的頭,可黑子卻像是察覺到了什麼,嗚咽著把頭埋進了她的手心,溫熱的舌頭輕輕舔舐著她粗糙的麵板,彷彿在安慰,又彷彿在哀求。
無論城城如何急切地分析利害——“蘇奶奶,穀底太危險了,隨時可能有變異體出現,您一個人留在這裡根本不可能活下去!”——無論秦川和七月如何誠懇地勸說——“蘇奶奶,是我們沒用,沒能開啟閘門,也沒能保護好李叔,您跟我們走吧,我們一定拚儘全力保護您!”——無論小雅如何聲嘶力竭地哀求,蘇婉的心意已如同磐石般堅定,再無轉圜的餘地。她隻是固執地搖著頭,眼神裡的決絕,讓所有人都明白,任何勸說都是徒勞的。
她開始默默地、固執地將山洞裡所剩無幾的所有烤好的塊莖食物——那是她省吃儉用攢下來的,每一塊都帶著泥土的清香和篝火的暖意——用大葉子小心翼翼地包裹好,又將兩個盛滿了用濾水器過濾過的乾淨水源的皮囊,以及那盒對她而言無比珍貴、幾乎代表著文明火種的火柴,不由分說地、一股腦地塞到了城城和秦川的手中。她自己,則隻留下了一個空空如也、邊緣有些磕碰的軍用水壺,以及那枚陪伴了她數十年、顏色已經變得深沉的骨質哨子,緊緊攥在枯瘦的手心裡。那枚哨子,是年輕時李建國送給她的,說是能在危急時刻吹出求救訊號,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帶在身邊,彷彿隻要握著它,就能感受到一絲他的氣息。
訣彆的時刻,終究還是無情地到來了。四人一犬,帶著沉重得幾乎無法呼吸的心情,默默地站在了山洞的入口處,彷彿站在了生與死的界限之上。他們最後一次回頭,望向洞內。蘇婉依舊背對著他們,固執地、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堆燃燒著的篝火旁,跳動的火焰將她的身影在岩壁上投射得巨大而扭曲,卻又顯得無比的孤獨、渺小與脆弱,然而,在那份孤獨之下,卻又透著一股令人心碎的、詭異的安詳與徹底放下後的釋然。她,沒有再回頭看一眼。彷彿所有的牽掛與不捨,都已在那無聲的靜默中,徹底斬斷。
小雅已經哭得幾乎脫力,渾身癱軟,像一灘泥一樣靠在蘇婉的懷裡,最後被同樣眼眶通紅、強忍著悲痛的秦川和七月一左一右攙扶著,一步一踉蹌,一步三回頭,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也模糊了身後那點溫暖的篝火。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與自己的靈魂告彆,她能感受到奶奶的目光似乎一直落在自己的背上,帶著無儘的疼愛與不捨,可她卻不敢回頭,她怕自己一回頭,就再也沒有勇氣離開了。
城城咬緊牙關,牙根因為用力而微微發酸,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將因傷行動不便的黑子背在自己還算完好的另一邊肩頭,感受著它溫熱的體溫和信任的依賴。黑子似乎也知道即將發生什麼,它安靜地趴在城城的背上,腦袋搭在他的肩膀上,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嗚咽聲,眼神裡充滿了不安和留戀,望向山洞深處的目光,充滿了不捨。城城能感受到黑子身體的輕微顫抖,那不僅僅是因為疼痛,更是因為悲傷。
他最後深深地、彷彿要將這一幕刻入靈魂般地,看了一眼山洞裡那點即將被無邊黑暗徹底吞噬的、微弱卻執拗閃爍的火光,以及那道決絕的、彷彿已然與這片土地融為一體的佝僂背影。然後,他狠狠心,像是用儘了平生最大的力氣,猛地轉過身,率先踏入了前方幽暗深邃、危機四伏的穀底,不再回頭。他怕自己一回頭,所有的堅持都會瞬間崩塌。
他們重新踏上了充滿未知與危險的征程。隊伍裡,多了一個沉浸在巨大悲痛中、需要撫慰與引導的少女小雅,少了一位睿智、堅毅、如同定海神針般的長者蘇婉。他們背負著逝者用生命換來的囑托與殷切期望,帶著滿身的傷痕、疲憊與刻骨的悲傷,向著蘇婉口中那條未知的、需要冒險穿越“血藻”核心汙染區的、九死一生的危險之路,步履維艱地、相互扶持著,繼續前行。
身後的山洞,那點如同蘇婉即將燃儘的生命般微弱的火光,在濃稠得如同墨汁般的黑暗中,執著地、頑強地閃爍著,一下,又一下,如同最終的心跳,隨著他們腳步的遠離,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直至被無情的距離和吞噬一切的黑暗,徹底地、完全地吞沒,再也看不見一絲痕跡。彷彿那裡,什麼都不曾存在過。
隻有那枚被蘇婉緊緊攥在手心的骨質哨子,或許還在無聲地訴說著,這片絕望穀底曾經存在過的、一段跨越了數十年光陰的深情與等待。而這份深情與等待,最終,也隨著主人的決心,永遠地埋葬在了這片黑暗的土地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