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筆錄 第30章 巨樹下蛇鱗反光
暴雨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漸漸停歇,如同它來時一樣突兀。最後的雨絲不再是垂直的鞭撻,而是變成斜飛的、冰冷的霧氣,在漸弱的狂風中打著旋,最終徹底消失,隻留下無邊的潮濕和浸透骨髓的寒意。森林彷彿剛從水底被打撈出來,每一口呼吸都帶著濃重得化不開的水汽和泥土深處翻湧上來的腥腐氣味。每片樹葉、每根枝條都掛滿了沉重的水珠,它們彙聚、滑落,發出單調而清晰的“嘀嗒”聲,在這片被暴雨洗滌後的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彷彿某種倒計時,敲在每個人的心坎上。
寒冷,成了眼下最具體、最殘酷的敵人。濕透的衣物早已失去了保暖的功能,像一層冰冷的第二麵板,緊緊包裹著軀體,貪婪地汲取著那一點點可憐的熱量。牙齒不受控製地磕碰,發出“咯咯”的聲響,幾個人蜷縮在岩壁那淺窄的凹陷處,儘可能緊密地擠靠在一起,試圖從彼此顫抖的身體裡獲得一絲微薄的暖意。然而,濕冷是無孔不入的魔鬼,依舊順著脊椎向上爬,讓他們的四肢百骸都沉浸在一種麻木的僵硬感中。城城側躺著,儘量避免壓迫到受傷的腿,但那傷口被雨水長時間浸泡,已經顯得異常蒼白、腫脹,邊緣微微外翻,泛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淡粉色,輕輕一碰就帶來鑽心的疼痛和冰冷的麻木。李建國靠坐在最裡麵,臉色在逐漸透出的晨曦微光中,不是蒼白,而是一種缺乏生氣的灰敗。背部的傷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劇痛,失溫更讓他的意識如同風中殘燭,時而清醒,時而模糊。他隻能用力咬著舌尖,依靠那一點腥甜和銳痛,強迫自己保持清醒,但眼神深處的疲憊與渙散,卻難以完全掩飾。
“必須生火,不然沒被怪物吃掉,先凍死了。”秦川的聲音嘶啞,帶著明顯的顫音。他掙紮著,用幾乎凍僵的手臂支撐起身體,離開了那一點點可憐的、由人體彙聚的溫暖區域。每一步都感覺像是在粘稠的冰水裡跋涉。他在岩壁附近踉蹌地搜尋,專挑那些被風雨刮斷、落在岩壁下方相對乾燥處的細小枯枝,以及那些看似濕透、但內部或許還保留著一絲乾燥的厚樹皮。他的手指凍得不聽使喚,好幾次都差點讓收集到的少量燃料滑落。幸運的是,那個廉價的塑料打火機,雖然徹底浸了水,但似乎是命運殘留的一絲憐憫。秦川用自己內衣相對乾燥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反複地擦拭打火機的每一個部件,特彆是那小小的金屬電板和石芯。他深吸一口氣,試圖穩住顫抖的手,然後,“哢噠…哢噠…”幾次失敗的嘗試後,隻有零星的火花。就在絕望開始蔓延時,一朵微弱的、藍黃色的火苗終於躥了起來,頑強地燃燒著。
這朵火苗,成了絕望深淵裡唯一的光。秦川幾乎是屏住呼吸,用最輕柔的動作,引燃了準備好的、最細碎乾燥的引火物——那是他從樹皮內側剝下來的一點絨毛和纖維。火苗貪婪地舔舐著,發出細微的“劈啪”聲,慢慢壯大,然後小心翼翼地新增更粗一些的細枝。篝火,終於燃起來了。
橘紅色的火焰開始穩定地跳躍,驅散了身體周圍一小圈的黑暗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光與熱,這人類最古老的夥伴,帶來了難以言喻的慰藉和一絲久違的、屬於文明世界的安全感。幾人幾乎是匍匐著圍攏過來,伸出僵硬如同冰棍的手腳,感受著那灼熱的氣流舔舐麵板,帶來針紮般的刺痛感,隨即是緩慢複蘇的暖意。他們小心翼翼地烘烤著濕透的衣物,水汽被蒸發,形成白色的霧氣繚繞在周圍,帶著布料和身體混雜的氣味。黑子也擠了進來,尋找著一個不至於被燙到又能充分感受熱量的位置,舒服地趴下,伸展著身體,讓濕漉漉的皮毛在火焰的烘烤下慢慢蒸騰出白汽,喉嚨裡發出滿足的、極輕微的呼嚕聲。
簡單的休整和一點點用金屬水壺燒開的、滾燙的熱水下肚後,那暖流彷彿注入了幾乎凍結的血管,眾人的精神肉眼可見地恢複了一些。臉上有了點血色,顫抖也漸漸平息。天光漸亮,雖然依舊被濃密得如同墨綠色穹頂的樹冠過濾得如同陰沉的黃昏,但至少能勉強看清周圍的環境——倒伏的樹木像巨人的殘骸,地麵上被暴雨衝刷出的溝壑如同大地的傷口,泥濘不堪,每一步都可能陷進去。
“我們得確定方向,”李建國聲音依舊虛弱,但眼神恢複了些許銳利,他看向秦川,目光中帶著詢問和最後的期望,“還能判斷大致方位嗎?”
秦川搖了搖頭,臉上是深深的無奈和挫敗。他掏出那個早已指標亂轉、如同沒頭蒼蠅般的指南針,又拍了拍口袋裡那些徹底黑屏、被水泡得鼓脹的電子裝置。“指南針早就失靈了,電子裝置全毀,昨晚又一陣亂跑……我們現在可能離那個弓箭手指的方向更遠了,甚至可能是在相反的方向。”他的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像石頭一樣砸在眾人心上。希望,如同這林間的晨霧,看似存在,卻抓不住實體,反而更添迷茫。
就在這時,一直在火堆旁假寐,享受著難得溫暖的黑子,突然抬起了頭。它那雙機警的眼睛睜開,耳朵像雷達一樣靈活地轉動著,最終定格在山坡下方的密林深處。它的鼻翼劇烈翕動,用力嗅著空氣中的什麼味道,喉嚨裡發出一種介於疑惑和警惕之間的、壓抑的低嗚聲。這聲音不同於之前遇到直接威脅時的狂躁,更像是一種深沉的、源自本能的戒備。
“黑子,怎麼了?”城城第一時間警覺起來,顧不上腿上的疼痛,下意識地抓起了身邊那根充當柺杖的粗樹枝,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黑子沒有像往常那樣衝著可疑方向狂吠或齜牙咧嘴,而是緩緩站起身,肌肉緊繃,朝著那個方向謹慎地走了幾步。然後,它停下來,回頭望著眾人,眼神異常嚴肅,甚至帶著一種催促的意味,喉嚨裡的低嗚聲變得更加急促。它再次轉向那個方向,又回頭看看,如此反複。
經曆了沼澤地的預警、怪藤林的示警,眾人對黑子這種超越常理的直覺已經深信不疑。一種無形的緊張感再次攫住了他們。沒有猶豫,他們迅速而無聲地熄滅了篝火,用泥土和濕葉仔細覆蓋,儘可能抹去停留的痕跡。然後,李建國在秦川和城城的攙扶下,一行人跟著黑子,踩著厚厚的、吸音的腐殖層,小心翼翼地向山坡下走去。
越往下,地勢似乎越開闊,但光線卻愈發昏暗。這裡的樹木不再是山坡上那種相對“年輕”的狀態,而是呈現出一種古老的、近乎原始的樣貌。樹乾粗壯得需要數人合抱,樹皮皸裂成深色的溝壑,爬滿了厚厚的、濕滑的苔蘚和不知名的菌類。樹冠層層疊疊,相互交織,幾乎完全遮蔽了天空,隻有極少數的、蒼白無力的光柱,僥幸穿透葉海的縫隙,如同舞台的聚光燈,短暫地照亮下方一小片區域,隨即又被無邊的幽暗吞噬。空氣中那股陳腐的、帶著甜膩氣息的味道越發濃重,像是某種巨大生物巢穴的氣息,又像是無數植物在密閉空間裡緩慢腐爛發酵形成的特殊氣味,吸入肺裡,帶著一種粘稠感。腳下的腐殖質厚得驚人,踩上去如同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腳步聲,隻有他們沉重的呼吸和心臟擂鼓般的跳動聲在耳邊回響。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昏暗和寂靜中,前方,一棵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巨樹,如同一個沉默的遠古守護者,或者說,一個盤踞在此的黑暗君主,突兀地占據了他們的全部視野。
它的主乾直徑恐怕需要十人甚至更多人才能合抱,巍峨得如同一座小山。樹皮是那種深沉的、近乎黑色的紫黑,皸裂成無數巨大的、如同龍鱗或鎧甲般的板塊,每一片“鱗甲”都厚重無比,邊緣銳利,上麵覆蓋著更深的墨綠色苔蘚,流淌著濕漉漉的水痕。樹冠更是遮天蔽日,投下的陰影濃鬱得如有實質,籠罩了方圓近百米的區域,讓這片土地比其他地方更加黑暗、寒冷。最奇特的是,這棵巨樹的許多橫生或斜向上的粗壯枝乾上,垂落著無數如同巨蟒、怪蟒般的氣生根,有些粗如水桶,有些細如兒臂,它們從高處垂落,有些直接紮入地下,形成了新的支撐,有些則在空中搖曳,如同活物的觸須,在微弱的氣流中緩緩擺動。
而吸引黑子注意力的,或者說,讓眾人瞬間屏住呼吸,血液彷彿都在這一刻凍結的,是在那巨樹主乾底部,靠近那盤虯錯節、如同巨型爬蟲般拱出地麵的根部區域——
那裡,靜靜地躺著一片巨大的、閃爍著幽冷金屬光澤的鱗片!
那片鱗片約有一個成年男人的拳頭大小,呈現出一種暗沉的金綠色,彷彿沉澱了無數歲月的青銅,卻又帶著生物角質特有的潤澤。它的邊緣並非圓滑,而是帶著一種天然的、令人心悸的鋒利,彷彿能輕易割開皮肉。鱗片表麵布滿了細密而古老的、如同某種未知文字或能量迴路的紋路,在中心區域微微隆起,向邊緣逐漸過渡。它並非自然生長在樹上,而是半埋在厚厚的、顏色深黑的腐葉之中,像是從某個龐然大物身上被刮擦、或者自然脫落下來的。此刻,一縷極其僥幸地穿透了層層疊疊、密不透風的枝葉的蒼白陽光,如同舞台追光般,正好精準地照射在那片鱗片中心隆起的區域,反射出冰冷、堅硬、非自然的金屬光澤,與周圍陰森、潮濕、充滿生命腐朽氣息的環境形成了極其詭異、令人不安的對比。
那光澤……那大小……那質感……絕非任何已知的蛇蟒、蜥蜴或鱷魚所能擁有!它屬於另一個次元,另一個尺度!
城城的瞳孔驟然收縮,呼吸一滯,瞬間想起了無人機最後傳回的畫麵中,那驚鴻一瞥的、在渾濁水體和濃密苔蘚間一閃而過的、覆蓋著苔蘚的巨大鱗片!記憶與現實重疊,帶來的是排山倒海的恐懼。“是……是那個東西……”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細微得如同耳語,卻在這死寂中清晰可聞。
秦川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腳跟陷進鬆軟的腐殖質裡,發出輕微的“噗嗤”聲,在這寂靜中卻如同驚雷。他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了,恐懼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來。“是……是那個東西……”他重複著城城的話,聲音卻帶著更深的、幾乎無法壓抑的恐懼,眼睛死死盯著那片鱗片,彷彿它隨時會活過來,或者從陰影中衝出它所屬於的那個恐怖本體。
李建國的呼吸也變得粗重而急促,背部的傷口因為肌肉瞬間繃緊而傳來一陣劇痛,但他渾然未覺。他死死盯著那片鱗片,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然後又不受控製地、帶著極大的驚懼,緩緩抬頭上望,望向巨樹那幽深得彷彿能吞噬一切光線、隱藏著無儘秘密的、如同黑色海洋般的樹冠深處。他喃喃低語,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它在這裡……蛻皮?還是……棲息?”無論是哪種可能,都意味著那個存在,可能就在咫尺之遙!
黑子站在距離鱗片幾米遠的地方,前肢微屈,身體壓得極低,不再前進。它渾身的毛發微微豎起,不再是之前遇到危險時的猛烈炸毛,而是一種持續的、高度緊張的戒備狀態。從它喉嚨深處發出的,不再是警告的低嗚,而是一種持續不斷的、充滿極致威脅和不安的、如同引擎空轉般的低沉咆哮,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片鱗片,以及鱗片後方更深的黑暗。
空氣彷彿凝固成了冰塊。之前遭遇的各種怪物,無論是沼澤下的觸手,還是藤蔓中的怪蟲,雖然恐怖詭異,但至少還能勉強理解其生物範疇的威脅,還在他們(哪怕是扭曲的)認知體係內。而眼前這片靜靜躺著的鱗片,它所暗示、所指向的那個存在,已經完全超出了他們的理解極限,帶來一種源自生命最底層、對無法抗衡的龐然巨物、對未知深淵最原始的、本能的恐懼。那是一種渺小感,如同塵埃仰望山嶽,蜉蝣麵對滄海。
他們不敢再貿然前進哪怕一步,也不敢發出任何一絲多餘的聲響,甚至連呼吸都刻意壓到了最輕、最緩,生怕一次心跳、一次肺葉的張合,都會驚擾了可能就盤踞在頭頂那片無邊黑暗中的、那個未知的、龐大的、如同神隻或惡魔般的掠食者。時間彷彿停滯,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就在這時,在那片巨大的、反射著幽光的鱗片旁邊,一叢茂密的、邊緣帶著鋸齒的、深紫色蕨類植物後麵,似乎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那動靜極其細微,幾乎融入了環境中光影的自然變幻,但在眾人高度緊張、如同雷達般掃描著四周的感官中,卻清晰得如同黑夜中的閃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