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筆錄 第39章 暫時安全
絕對的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瞬間灌滿了整個樹洞,吞噬了最後一絲光線,也吞噬了視野帶來的些許安全感。城城和七月緊靠在一起,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身體的顫抖和冰冷。失去視覺後,其他的感官被無限放大,變得異常敏銳。
那榕樹汁液甜腥腐朽的氣味,彷彿有了形狀,絲絲縷縷地鑽入鼻腔,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粘膩感。樹根縫隙間,偶爾傳來“滴答”一聲輕響,是那暗紅色的汁液凝聚到一定程度後,滴落在下方堆積的落葉或他們腳邊泥地上的聲音,在這死寂的黑暗中,清晰得如同敲打在心臟上。洞外,並非完全的寂靜,遠處隱約傳來不知名昆蟲的嗡鳴,更近處,則有細微到幾乎無法捕捉的窸窣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落葉層上輕輕爬過,又或者,僅僅是風吹動殘葉?無人得知,這種未知加劇了內心的恐懼。
七月的手死死地攥著那個包裹著訊號彈的油布包,堅硬的棱角硌著她的掌心,帶來一絲微弱的、真實的觸感,提醒著她那三發訊號彈所代表的希望並非虛幻。她將揹包緊緊抱在懷裡,另一隻手不自覺地抓住了城城的胳膊,指甲因為用力而微微陷入他的麵板。她能感覺到自己心臟在胸腔裡狂跳,每一次搏動都震得耳膜發疼。黑暗中,她不由自主地想象著那些看不見的威脅——也許有一雙眼睛正透過樹根的縫隙注視著他們,也許有一雙手正在緩慢地撥開洞口的藤蔓。這些念頭讓她幾乎窒息。
城城能感受到她的恐懼,他伸出沒有握刀的手,覆蓋在她冰冷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成了氣音:“彆怕,儲存體力。我們輪流警戒,你先休息。”他知道,在這種環境下,保持清醒和體力同樣重要,恐慌隻會加速崩潰。他能感覺到七月的手指在他的手臂上微微鬆了一些,但那份緊繃的恐懼依然存在。
他自己則背靠著冰冷粗糙、不斷滲出粘稠汁液的樹根內壁,將那把砍捲了刃的砍刀橫在膝上,耳朵像黑子一樣豎起來,極力捕捉著洞內外任何一絲不尋常的聲響。左腿的傷口在寒冷和靜止下,疼痛變得愈發清晰和持久,像是有無數細小的火炭在皮肉下緩慢燃燒。他不敢輕易移動,生怕發出聲響,或者牽扯到傷處引發更劇烈的痛楚。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撥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暴露他們的位置。
時間在黑暗中流逝得異常緩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冰冷的泥沼中掙紮。城城努力睜大眼睛,試圖適應這極致的黑暗,但除了偶爾從樹洞縫隙透入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不知是星光還是磷火的微光,他什麼也看不見。他隻能依靠聽覺和直覺來判斷周圍的狀況。有時,他會產生錯覺,彷彿聽到有人在低聲呼喚他的名字,但那聲音又立刻被風吹散。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向失蹤的同伴——秦川是否還活著?李建國是否找到了安全的藏身之處?黑子,那條忠誠的狗,現在又在何處?這些念頭像毒蛇一樣纏繞著他的心。
七月的呼吸起初十分急促紊亂,漸漸地,在城城沉穩(至少表麵如此)的陪伴下,變得稍微平緩了一些。極度的疲憊最終戰勝了恐懼,她歪著頭,靠在城城的肩膀上,陷入了斷斷續續、極不安穩的淺眠之中。即使在睡夢裡,她的身體也時常會因為洞外一聲稍大的異響或噩夢而猛地驚顫。有一次,她夢見自己被無數藤蔓纏繞,越掙紮纏得越緊,幾乎窒息,驚醒時發現自己正死死抓著城城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他的肉裡。她慌忙鬆開手,低聲說了句“對不起”,聲音裡帶著哭腔。
城城不敢有絲毫鬆懈。他聽著七月並不平穩的呼吸聲,聽著那令人不安的“滴答”聲,聽著洞外那些若有若無的窸窣動靜,精神緊繃如弓弦。他想起失蹤的秦川和李建國,想起生死未卜的黑子,心頭如同壓著一塊巨石。陳教授留下的訊號彈是希望,但也意味著他們可能真的是最後倖存的人了……這個念頭讓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寒意。他的手不自覺摸向腰間,那裡彆著陳教授留下的指南針——指標瘋狂地旋轉,彷彿被這片土地詛咒。他趕緊鬆開手,不願再多想。
後半夜,氣溫降得更低,濕冷的寒意穿透單薄濕透的衣物,直刺骨髓。城城感到自己的牙齒開始不受控製地輕輕打顫,他緊緊咬住牙關,努力不發出聲音。他將七月往自己身邊又攏了攏,試圖傳遞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他能感覺到七月的身體在微微發抖,像一隻受驚的小動物。這一刻,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責任——必須活著帶她離開這裡,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就在這煎熬中,天際終於泛起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魚肚白般的灰濛濛的光線。這光線如同最纖細的銀絲,艱難地透過層層疊疊的樹冠和樹洞的縫隙,為這絕對的黑暗帶來了一絲瓦解的跡象。城城幾乎要以為是自己過度期盼產生的幻覺,直到那抹灰白漸漸暈染開來,如同在水中化開的墨跡。
隨著光線的滲入,樹洞內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盤根錯節的樹根內壁,地麵上堆積的腐敗落葉,以及那些在樹根節點和裂縫處凝聚的、如同血痂般的暗紅色汁液……一切都顯露出它們真實而詭異的樣貌。城城這纔看清,那些汁液並非均勻分佈,而是像血管一樣在樹根表麵蜿蜒,最終在低窪處彙聚成一小灘。這景象讓他胃裡一陣翻騰。
七月也因為這光線的變化而驚醒,她猛地坐直身體,眼神中還帶著初醒的迷茫和未褪的驚恐。當她看清城城依舊守在原地,以及洞內逐漸清晰的景象時,才稍稍鬆了口氣,但隨即又被那無處不在的“流血”樹根弄得心神不寧。她注意到城城臉色蒼白,嘴唇乾裂,左腿的傷口周圍的布料已經凝固成深褐色。她想說些什麼,喉嚨卻乾得發不出聲音。
“天亮了……”她終於啞著嗓子說,聲音乾澀得像是砂紙摩擦。
“嗯。”城城活動了一下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僵硬麻木的身體,左腿立刻傳來一陣尖銳的抗議。他看向七月,她的臉色在晨光中顯得更加蒼白憔悴,眼下一片濃重的青黑。“我們暫時……安全了。”他說道,這句話既是對七月的安慰,也是對自己說的。
至少,他們熬過了在鬼哭坳的又一個夜晚,沒有在黑暗中遭遇直接的襲擊。這個會流紅汁的詭異樹洞,陰森可怖,但在昨夜,它確實為他們提供了一個相對隱蔽的棲身之所,隔絕了外麵更多的未知危險。
然而,“暫時安全”並不意味著真正的安全。饑餓、乾渴、傷痛、對同伴的牽掛,以及如何在這片絕地中使用那三發寶貴的訊號彈……所有的問題,都隨著黎明的到來,再次清晰地、沉重地擺在了他們的麵前。新的一天開始,生存的挑戰,依舊嚴峻。
城城艱難地站起身,左腿的劇痛讓他幾乎摔倒。他扶著潮濕的樹根內壁,深吸一口氣。晨光中,樹洞外的世界依然被濃霧籠罩,隻能依稀辨認出扭曲的樹乾和低垂的藤蔓。他回頭看向七月,發現她正小心翼翼地將油布包重新塞回揹包最底層,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安置一個嬰兒。這一刻,他明白,那三發訊號彈不僅是求救的工具,更是支撐他們繼續前行的全部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