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筆錄 第80章 沉默的對話
第八十章:沉默的對話
空氣彷彿凝固成了實體,沉重得幾乎能壓碎胸腔。幽暗,潮濕,帶著濃重腥腐氣息的空氣不再是無形無質的存在,而是變成了粘稠的、冰冷的膠質,緊緊包裹著闖入這裡的兩個不速之客。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吸入的是混雜著水腥、鐵鏽和某種難以名狀的、近乎腐敗的有機體味道的冰冷,撥出的則是帶著牙齒打顫聲的、微弱的白氣,迅速消散在這片死寂的微光裡。
被十幾雙非人的眼睛在如此逼仄、絕望的幽暗水牢中無聲凝視,那種源自生命本能的、對異類和未知的恐懼,混合著視覺與嗅覺帶來的強烈衝擊,形成了一種足以讓最堅強神經也徹底崩潰的無形壓力。七月感覺自己的腿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軟得如同爛泥,若非緊緊抓著秦川的胳膊,她幾乎要立刻癱倒在地。她的手指是如此用力,指甲透過秦川濕透的、冰冷的衣物,幾乎要深深掐進他緊繃的肌肉裡,留下半月形的、帶著刺痛的白痕。身體的顫抖完全不受控製,從指尖傳遞到牙關,發出細碎的、咯咯的碰撞聲,這聲音在她自己聽來,放大了無數倍,如同擂鼓般敲擊在耳膜上,她拚命咬住下唇,試圖抑製這暴露內心極度恐懼的生理反應,卻隻是讓嘴唇被牙齒硌得生疼,嘗到了一絲淡淡的鐵鏽味——不知是空氣裡的,還是她自己咬破了口腔內壁。
秦川同樣心臟狂跳,撞擊著肋骨,如同被困在籠中的野獸,急切地想要破膛而出。太陽穴突突地跳動著,血液在血管裡奔流的聲音在寂靜中轟鳴。他的後背瞬間被一層全新的、冰涼的冷汗浸透,與之前沾染的汙水混合在一起,帶來一陣陣寒徹骨髓的冷意。然而,一種更強大的意誌力強迫他必須冷靜下來,像一雙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恐慌。他不能亂,他一旦亂了,身後的七月,還有那渺茫的生存希望,可能就會立刻湮滅。這些“鰓人”……它們沒有立刻發動攻擊,沒有像兵站裡那些完全失去理智、隻剩下吞噬本能的“園丁”一樣撲上來,這本身就透著一股極其不尋常的詭異。它們隻是靜靜地,或浮於渾濁的水麵,或半倚在滑膩的池壁,用那雙巨大、漆黑、幾乎看不到眼白的眼睛,沉默地、專注地凝視著他們。那眼神中似乎沒有明顯的惡意,也沒有掠食者的貪婪,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費解的……審視?觀察?或者說,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沉默的等待?
“後退,”他的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壓得極低,幾乎成了氣流從喉嚨裡擠出的嘶聲,每一個字都帶著千斤重量,“慢慢退出去。”他一邊說,一邊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緊緊反握住七月冰冷、顫抖的手,試圖給她傳遞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和力量,另一隻手則緩緩用力,試圖將那扇厚重的、彷彿隔絕了兩個世界的石門重新關閉,將這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封存在內。他的動作極其緩慢,生怕任何一個過快的舉動都會打破這脆弱的、如同繃緊的鋼絲般的平衡,引來滅頂之災。
就在這時,“嘩啦”一聲輕微的水響,打破了那幾乎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前那個主動沉入水中的“鰓人”再次浮了上來,帶起一圈圈渾濁的漣漪,擴散到昏暗的水池邊緣。它沒有靠近,依舊停留在距離石門約五六米遠的水中,那個相對安全的距離。但它的動作,吸引了秦川和七月全部的注意力。
它抬起了一隻手臂。那手臂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帶著水漬反光的灰白色麵板,手指異常修長,指節有些粗大,而在指縫之間,清晰地生長著半透明的、薄膜狀的蹼狀結構,此刻正微微張開,滴落著渾濁的水珠。它的動作僵硬而笨拙,帶著一種彷彿關節生了鏽、或者已經遺忘瞭如何精細運作的滯澀感,彷彿每一個微小的移動都需要耗費巨大的努力。它伸出了那生長著蹼膜的食指,做出了一個極其緩慢而古怪的、卻意圖清晰得令人心驚的手勢——
首先,那根手指,堅定地、筆直地指向了石門口的秦川和七月。
接著,它緩緩收回,指向了自己那碩大的、光禿的、布滿褶皺的頭顱頂部。
最後,它的手臂再次伸展,更加明確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向性,筆直地指向了水牢深處,那個在幽藍光芒映照下,顯得格外陰森、有著明顯人工開鑿痕跡、黑黢黢如同巨獸嘴巴的通道入口。
它的動作帶著一種原始的、近乎儀式感的莊重,雖然僵硬,卻傳遞出一種超越物種形態的、強烈的交流意圖!它不是要攻擊,它是在嘗試溝通!在用一種最基礎的、跨越了語言障礙的肢體語言,向他們這兩個意外闖入者傳遞著某種至關重要的資訊!
秦川和七月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關門動作徹底僵在了原地。大腦在這一刻彷彿被投入了一塊巨石,掀起了驚濤駭浪,卻又在瞬間被凍結,無法進行有效的思考。震驚、疑惑、難以置信……種種情緒如同沸騰的開水,在他們心中翻滾。怪物……會交流?這完全顛覆了他們之前所有的認知和遭遇!
“它……它想告訴我們什麼?”七月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氣息微弱,如同風中殘燭。她仰起蒼白的臉,看向秦川側臉的眼神裡充滿了茫然和尋求依靠的渴望。眼前的景象太過超現實,讓她本能地懷疑自己的眼睛和判斷。
那個“鰓人”見他們停下了關門的動作,那雙巨大的、漆黑的眼眸似乎微微動了一下,彷彿理解到他們接收到了這笨拙卻關鍵的資訊。它再次以那種緩慢而吃力的姿態,重複了一遍剛才的手勢:指向他們,指向自己的頭,然後更加用力、更加執著地指向水牢深處那個幽深的通道。那指向通道的動作,帶著一種急迫,一種引導,彷彿在說:“去那裡!答案在那裡!”
但緊接著,更讓人心神震撼的一幕發生了。
它沒有停下,而是做出了一個全新的、充滿了表現力的手勢。它用那雙生長著蹼膜的、看起來有些怪異的手,猛地抱住了自己那顆碩大的頭顱,手指深深陷入頭皮褶皺之中。緊接著,它的整個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寒冷,而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法抑製的痙攣。它臉上那原本呆滯麻木的肌肉瞬間扭曲、繃緊,露出了那些退化了的、細小卻密集的牙齒,嘴巴無聲地張大到一個近乎撕裂的程度,脖頸上的鰓裂急速開合,雖然發不出任何清晰可辨的、屬於人類語言的聲音,但那整個麵部表情、那繃緊的每一塊肌肉、那空洞卻彷彿承載著無邊痛苦的巨大眼睛,都在進行著一場無聲的、卻比任何呐喊都更加淒厲和絕望的嘶吼!那是一種極致的、被禁錮的、永無止境的痛苦!
這個充滿戲劇張力的、展示著極致痛苦的動作持續了大約幾秒鐘,然後,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切斷,它抱著頭顱的雙手驟然鬆開,垂落回水中,濺起小小的水花。它臉上那劇烈的、痛苦掙紮的表情也如同潮水般退去,瞬間消失無蹤,重新恢複到之前那種近乎死水的呆滯和麻木,彷彿剛才那驚心動魄的情緒爆發隻是一場短暫的、來自遙遠過去的幽靈閃現,從未真正發生過。
這一幕,讓秦川和七月感到一股強烈的、冰寒刺骨的涼意從尾椎骨沿著脊柱瞬間竄上天靈蓋,渾身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
它在展示!它在用這種極其直觀、極其殘酷的方式,向他們展示它(或者它們)所處的狀態!那指向頭顱和隨後而來的、模仿痛苦掙紮的動作,是在用一種超越語言的方式呐喊:它們還殘存著人類的意識、人類的記憶、人類的情感!它們能夠清晰地感受到被囚禁在這變異軀殼中的痛苦,感受到被某種未知力量(幾乎可以肯定是那詭異的寄生體)壓製、操控、剝奪聲音和自由的絕望!但那力量太強大,如同無形的枷鎖,將它們的自我意識牢牢禁錮,讓它們大部分時間隻能像提線木偶一樣,處於這種行屍走肉般的麻木狀態!剛才那短暫的爆發,或許是它,以及它們,凝聚了所有殘存意誌力,才能展現出的、最後的“人性”呼號!
而那個被反複指向的、幽深黑暗的通道,是在指引他們去那裡?那裡有什麼?是逃離這噩夢之地的出路?還是……控製這一切、造成它們如此悲慘境地的源頭所在?是解開所有謎題的關鍵節點?
就在秦川的大腦飛速運轉,試圖消化這海嘯般湧來的資訊時,水牢中其他的“鰓人”也彷彿接收到了某種無聲的號令,紛紛有了動作。它們沒有靠近,保持著那種令人不安的靜止中的移動,但無一例外地,都抬起了手臂——那些形態類似、帶著蹼膜或水生特征的手臂,指向了同一個方向——那個幽深的、彷彿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通道入口。
更讓人心神俱震的是,它們那一張張原本如同麵具般麻木的臉上,在那雙巨大的、非人的眼眸中,此刻竟然極其艱難地、集體流露出一種微弱的、閃爍不定的、卻真實存在的情緒色彩!那不是野獸的凶光,不是傀儡的空洞,而是一種……近乎哀求的神色!一種彷彿在無儘黑暗的深淵底部,看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可能轉瞬即逝的光亮時,所流露出的那種混合著卑微祈求、絕望掙紮和一絲渺茫到讓人心碎的希望的眼神!
它們在集體求助!這些徘徊在人與怪物之間灰色地帶的、形態可怖的存在,正在用它們最後殘存的、屬於“人”的那部分意識和情感,向這兩個意外闖入的、尚且保持著人類形態和理智的陌生人,發出無聲的、卻比任何雷鳴都更加震撼心靈的求救訊號!
秦川感到喉嚨乾得發緊,像是被沙漠的熱風灼燒過,連吞嚥一口唾沫都變得異常困難。眼前的景象,這無聲的交流,這集體性的、沉默的哀求,超乎了任何基於經驗的想象,衝擊著他一直以來對這個世界殘存的、相對簡單的認知框架。與這些“鰓人”的這場“對話”,沒有聲音,沒有文字,卻比他所經曆過的任何一場激烈辯論或生死搏殺都更加沉重,更加直擊靈魂深處。那重量,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去,還是不去?
那個通道後麵,等待著他們的,是更加深邃的黑暗、更致命的陷阱、更不可名狀的恐怖?還是……揭開這所有詭異事件背後真相的鑰匙,甚至是一線極其微弱的、通往生存的生機?
他的目光掃過那一雙雙在幽藍、微弱光線下,如同鬼火般閃爍的變異眼睛。那一雙雙眼睛裡,清晰地映照出痛苦、掙紮、被禁錮的靈魂的哀嚎,以及那一點點如同風中殘燭般的、指向通道方向的希望之火。與此同時,李建國爺爺臨終前,用儘最後力氣囑托他們“活下去”的嘶啞聲音,彷彿再次在他耳邊清晰地回響起來,每一個字都帶著血的溫度。還有城城那稚嫩卻可能充滿恐懼的臉龐,黑子那忠誠的身影……尋找他們、帶他們離開的責任,如同沉重的枷鎖,牢牢壓在他的肩上,提醒著他每一步抉擇所蘊含的代價。
這個抉擇,不僅僅關乎他們自身的生死存亡,更是在拷問著在絕境中,人性最後的光輝是否會被求生的本能所吞噬。是轉身離開,將這水牢和其中的悲劇徹底封存,賭一個或許能苟延殘喘的機會?還是遵循這無聲的指引,踏入更深層的未知,去麵對可能無法想象的恐怖,但也可能找到真相、生機,甚至……回應這份來自“非人”存在的、絕望的求助?
沉默,在雙方之間蔓延。隻有水珠滴落的單調聲響,和那沉重得如同實質的、充滿了哀求與絕望的凝視。
這個抉擇,關乎生死,更關乎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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