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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牢山筆錄 第83章 慈悲的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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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三章:慈悲的電流

時間彷彿被某種粘稠的、無形的物質凍結了。空氣不再流動,聲音湮滅在虛無之中,唯有塵埃在手電筒昏黃的光柱裡緩慢浮沉,像無數迷惘的魂靈。光束的邊緣微微顫抖著,勾勒出秦川緊繃如岩石的側臉線條,他下頜的肌肉因緊咬牙關而棱角分明,每一根線條都刻滿了沉重的負擔。光暈也柔和地拂過七月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那雙往日靈動的眼眸此刻空洞無神,倒映著控製台上斑駁的鏽跡,如同她內心荒蕪的廢墟。

水下,是數十個在幽暗與寂靜中等待最終審判的生命。他們無法呼喊,無法掙紮,隻能以那種近乎凝固的姿態,承受著變異帶來的永恒折磨。空氣中彌漫的絕望如同實質的鉛塊,壓在每個人的胸口,而那個即將由他們親手做出的抉擇,其重量更是幾乎要將兩人的脊梁壓垮。

七月猛地將臉深深埋進冰冷的掌心,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的肩膀劇烈地、無法控製地聳動著,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從指縫間溢位,在這空曠得能吞噬一切聲音的碼頭空間裡低迴盤旋,像受傷幼獸的哀鳴,充滿了無助與撕心裂肺的痛苦。她無法直視那個按鈕——那個猩紅的、象征著終結與解脫的按鈕。那上麵似乎凝聚了所有鰓人未儘的痛苦和詛咒,看她一眼,都彷彿會被那無形的重量碾碎靈魂。“不……我不能……”她幾乎是在用氣音嘶喃,每一個字都帶著血絲般的顫音。

秦川的目光艱難地從那布滿鏽跡和灰塵的控製麵板上移開,像是移開一塊千鈞巨石。他緩緩掃視著腳下那片漆黑如墨的水麵。光線無法穿透那深邃的黑暗,隻能在水錶留下搖曳不定的、蒼白的光斑。他看不到那些潛藏在深處的鰓人,但他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混合著痛苦、哀懇、茫然,以及一種令人心臟為之抽搐的、近乎虔誠的……期待,正穿透冰冷的水體,無聲地聚焦在他身上。那是一種超越了語言和形體的交流,是靈魂在絕望深淵邊緣發出的最後訊號。

他的思緒猛地被拽回了那個雨夜,李建國爺爺的身影清晰地浮現在眼前。老人佝僂卻決絕的背影,一步步走入冰冷的兵站水域,不是赴死,而是歸隊,是與逝去的戰友團聚,是以一個人的尊嚴和完整,主動結束這一切,而非作為非人非魚的怪物苟延殘喘。此刻,水下的這些存在,這些曾經可能是父親、母親、兒子、女兒的鰓人,它們殘存的人性碎片,不正是在祈求著同樣的東西嗎?——以徹底的、暴烈的毀滅,來換取靈魂的最終解脫,從這具扭曲的、帶來無儘痛苦的軀殼中,從這永恒的水下囚籠裡,解放那被禁錮已久的意識。

“爺爺……”秦川在心中無聲地呼喚,聲音在意識的空穀裡回蕩,帶著尋求指引的渴望和難以言說的悲愴。他彷彿能看到爺爺那雙飽經風霜卻依舊堅定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視著他,傳遞著一種跨越生死的理解與支援。一絲微弱卻堅韌的力量,如同寒夜中的星火,從他心底深處燃起。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空氣帶著濃重的鐵鏽味、潮濕的黴腐氣息,以及一種難以名狀的、屬於時間和遺忘的灰塵味道,猛地灌入他的肺腑,激起一陣冰涼的刺痛。他轉向身旁顫抖不止的七月,聲音因為長時間的緊繃和情緒的壓抑而異常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碎的平靜,彷彿暴風雨來臨前死寂的海麵:“七月,轉過身去。”

七月像是被無形的針紮了一下,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望向秦川。淚水在她蒼白的臉上肆意縱橫,留下濕亮的痕跡。她的嘴唇微微翕動著,像離水的魚,試圖說些什麼,發出質疑、哀求,或者僅僅是叫出他的名字,但最終,喉嚨裡隻擠出幾聲模糊的、破碎的音節。她從秦川那雙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某種熟悉的、曾在爺爺最後時刻出現過的神采——那是一種將所有情感強行壓下,背負起無法推卸的責任後,所呈現出的近乎冷酷的決絕和坦然。

她明白了。徹底地、絕望地明白了。

一股巨大的、如同海嘯般的悲傷瞬間席捲了她,幾乎讓她窒息。然而,在這純粹的悲傷之下,竟詭異地盤旋著一絲扭曲的、令人羞愧的釋然——不必再親眼目睹那地獄般的景象,不必讓自己的眼睛成為記錄最後慘狀的鏡頭。這釋然帶來的解脫感微乎其微,卻更加深了她的自我厭惡和痛苦。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直到口中彌漫開一股清晰的、帶著鐵鏽味的鹹腥——那是血的味道。最終,她全身劇烈地顫抖著,像是秋風中的最後一片落葉,依言,慢慢地、極其艱難地轉過了身。

她的動作僵硬而遲緩,彷彿每個關節都生了鏽。她麵向那麵冰冷、粗糙、布滿濕滑苔蘚的岩壁,將滾燙的額頭和無力支撐身體的重量完全靠了上去。岩壁的寒意透過麵板直刺骨髓,卻無法冷卻她內心翻騰的烈焰。她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濡濕,黏在一起,身體微微蜷縮,彷彿不這樣做,她就會像一尊被打碎的琉璃雕像,瞬間癱軟、崩塌成一地碎片。

秦川最後看了一眼那片幽深得彷彿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水麵。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黑暗,與那些無聲的靈魂進行了最後一次交流。在心中,他默默地、鄭重地說了一句:“安息。”

這兩個字承載了所有的歉意、所有的悲憫、所有的無奈,以及一份沉甸甸的送彆。

然後,他不再有任何猶豫。那隻沾滿灰塵和汗漬、指節分明的手,穩定得如同鋼鐵鑄就,伸向了那個被暗紅色鐵鏽半包裹著、如同凝固血塊般的【高壓電擊】按鈕。指尖觸碰到那冰冷而粗糙的金屬表麵時,傳來一陣細微的刺痛感。

他用力按了下去!

“哢嚓!”

一聲沉悶、乾澀、彷彿來自地獄深處的機械嵌合聲驟然響起,打破了死寂!這聲音不大,卻像一柄重錘,狠狠敲擊在秦川和七月的心臟上!緊接著——

“嗡————!!!”

低沉而恐怖的嗡鳴聲如同某種史前巨獸的咆哮,瞬間從控製台內部,從牆壁深處,從腳下的地麵,從四麵八方湧來,充斥、碾壓、震蕩著整個地下空間!控製台上那些原本黯淡的指示燈像垂死掙紮的神經末梢,開始瘋狂地、毫無規律地閃爍起來,發出一種不祥的、刺目的血紅色光芒,將秦川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來自幽冥的使者。空氣中立刻彌漫開一股濃烈嗆人的臭氧味道,彷彿有無形的、狂暴的電流巨獸正在蘇醒,舒展它毀滅性的力量!

下一秒!

“滋啦啦啦——!!!”

耀眼的、令人根本無法直視的藍白色電光,如同無數條被激怒的、狂暴的雷霆巨蟒,又像是驟然綻開的、代表死亡的奇異花朵,瞬間從水下迸發,布滿了整個碼頭水域的每一寸空間!電流不再是無形的能量,它們具現為狂舞的銀蛇,在水體中瘋狂地竄動、跳躍、撕扯,發出震耳欲聾、連綿不絕的爆鳴聲!原本漆黑如墨的水麵,在刹那間變成了一個巨大、沸騰、閃爍著極致死亡之光的電漿煉獄!光芒強烈到甚至驅散了部分黑暗,在岩壁上投下瘋狂搖曳的、鬼魅般的藍色光影。

透過那刺目欲盲、不斷扭曲閃爍的電光,秦川的瞳孔劇烈收縮,他隱約看到,水下那些原本靜止或緩慢蠕動的蒼白身影,在電流貫穿的瞬間,如同被無形巨手抓住的木偶,劇烈地、不受控製地、超出人體極限地抽搐、繃直!有的身體猛地反弓成不可思議的弧度,有的四肢以詭異的角度胡亂揮舞、敲擊著水底或彼此碰撞。沒有預想中的慘叫——或許聲音被電流的爆鳴徹底掩蓋,或許他們的聲帶早已退化或無法發出人耳能接收的頻率——隻有電流本身肆虐時發出的那種純粹的、毀滅性的“滋啦”巨響,以及肉體被瞬間超高能量碳化、組織細胞瞬間壞死崩解時發出的、細微卻密集得令人頭皮發麻的“劈劈啪啪”聲,如同萬千蟲豸在同時被碾碎。

一股難以用言語準確形容的、混合了蛋白質焦糊、臭氧、某種水生生物被煮熟後又瞬間燒焦、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甜膩的怪異氣味,如同有形的衝擊波,猛地從水麵上擴散開來,強勢地灌入秦川和七月的鼻腔。這氣味粘稠而滾燙,帶著死亡的溫度,令人腸胃翻江倒海,幾欲作嘔。

電擊持續的時間,客觀來說或許隻有十幾秒,但在秦川和七月的感知中,時間的流速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被分割成無數個痛苦的瞬間,每一個瞬間都充滿了視覺、聽覺和嗅覺上的殘酷折磨。秦川僵立在控製台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片死亡水域,彷彿要將這自己親手造就的地獄景象刻入靈魂深處。他的右手還死死地按在按鈕上,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蒼白得如同石膏。他全身的肌肉都緊繃著,像一張拉滿的弓,承受著巨大的反衝力。

而在岩壁那邊,七月雖然背對著這一切,但聽覺和嗅覺帶來的恐怖絲毫不減。那震耳欲聾的嗡鳴和爆響,那令人作嘔的焦糊氣味,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針,刺穿她的耳膜,鑽入她的腦海,在她緊閉的雙眼後方勾勒出比親眼所見更加猙獰恐怖的畫麵。她死死捂住耳朵,但聲音和震動彷彿能穿透骨骼直接作用於神經。她的身體隨著每一次劇烈的電流爆鳴而顫抖,淚水早已流乾,隻剩下乾澀的、火辣辣的疼痛,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她將自己更深地埋進岩壁的陰影裡,彷彿想把自己也變成一塊沒有知覺的石頭。

當那恐怖的嗡鳴聲和刺目的電光如同它們出現時那樣,驟然消失,世界重新被一種更深沉、更絕對的死寂所籠罩時,碼頭的水域已經恢複了之前的黑暗。隻是,那水麵上不再平靜,漂浮起一層細密的、帶著灰白色澤的泡沫和尚未散儘的水汽,空氣中那股焦糊與死亡的怪異氣味更加濃鬱,如同不散的陰魂。

水下的所有陰影,所有無聲的凝視,所有痛苦的等待,所有殘存的期待……都消失了。

徹底的,永恒的,令人心悸的寂靜。

秦川的手還僵硬地按在那個已經完成使命的按鈕上,過了好幾秒,他纔像是從一場漫長的夢魘中驚醒,緩緩地、極其艱難地鬆開了手指。按鈕邊緣沾染了他手心的冷汗和灰塵,留下一個模糊的指印。一股巨大的、掏空靈魂般的虛脫感和難以言喻的、如同整個海洋都壓下來的沉重感瞬間席捲了他。他身體不受控製地晃了一下,腳下踉蹌,連忙伸手扶住冰冷的控製台邊緣,才勉強沒有倒下。胃裡一陣翻騰,他強忍著嘔吐的**,隻覺得喉嚨乾澀發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那股死亡的焦糊味。

七月緩緩地、像是牽線木偶般轉過身。她看著那片重歸死寂、彷彿連水流都停止流動的黑暗水麵,看著空氣中那些尚未散儘的、帶著死亡氣息的、彷彿有形質的焦糊微粒在光束中飛舞,她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噗通”一聲癱坐在地上。冰冷的、潮濕的地麵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寒意,她卻渾然不覺。積蓄已久的悲痛、恐懼、負罪感以及那一點點扭曲的釋然,終於衝破了所有堤防,化作失聲的痛哭。這哭聲不再壓抑,而是嘶啞的、絕望的、彷彿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的宣泄。這哭聲,是為了這些以最慘烈方式獲得解脫的亡魂,是為了他們被迫親手執行的、這殘酷到極點的“慈悲”,也是為了他們自己,那從此將永遠背負著這份血色記憶的靈魂。

解脫,終究是以如此猙獰、如此徹底毀滅肉體的方式達成。

秦川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死亡氣息的空氣,邁開如同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到七月身邊。他默默地彎下腰,伸出手,扶住她劇烈顫抖的肩膀,試圖將她從冰冷的地麵上攙扶起來。他的動作有些笨拙,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七月全身癱軟,幾乎將所有的重量都依靠在他身上。

兩人相顧無言。黑暗中,隻有彼此沉重得如同風箱拉扯的呼吸聲,以及七月那無法抑製的、斷斷續續的啜泣在空曠的碼頭低迴、碰撞,然後被更大的寂靜所吞噬。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都無法減輕那份深入骨髓的沉重。

他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那扇緊閉的、鏽跡斑斑的、象征著通往“河穀下遊”和可能自由的閘門。生路就在前方,希望的微光似乎觸手可及。然而,他們此刻的心,卻比這深邃幽暗的地下空間更加沉重,更加黑暗。他們親手執行了這場慈悲的屠殺,背負著這份無法卸下、無法與人言說的抉擇的重量,像背負著一座無形的墓碑,繼續走向那未知的、註定布滿荊棘與陰影的自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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