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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麗絲沒有仙境 第15章那麼遠,那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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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五點過後,所有拍賣都已結束。

負責打掃的工作人員隨手關掉了拍賣會大廳裡的吊燈,四週一下子變得幽暗,快要鎖門時對方纔發現會廳的前排還坐著一個人。

從背後望去,宋愛兒的姿態寧靜,挺直的脊背似t台上走秀的模特纔有的姿勢,她瘦,胳膊也細細的,無聲地擱在腿上,揚著下巴長久地凝視著拍賣展台的某塊空白,彷彿歐洲電影裡常會出現的靜跪在黃昏教堂中的寧靜而虔誠的小女孩。

那幅畫著法國夏季傍晚的山崗景色的作品已經被按照規定撤下,所有的拍賣品也都已經整理歸庫。

宋愛兒的眼睛卻一直牢牢地盯著那塊空白,像是怎麼也看不夠似的。工作人員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一個“小”字剛出口,就被忽然轉過臉的她嚇了一跳。

“小……小姐。”

宋愛兒的唇角已經腫了,不能太大幅度地張口說話,小聲地說了句謝謝。血跡已凝固,從唇角蜿蜒而下,顯得很有些觸目驚心。她沒什麼表情地問:“要清場了嗎?”

“這裡五點半關門。”

宋愛兒順著對方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扇很大的掛鐘,分針悠悠地走著,一分又一分,不知不覺地就要走到了最中間的“六”字上。

“出去了哪裡可以打車?”

“計程車很多,不過這個時間點,坐公交最方便。”工作人員說著說著,看了一眼她的右臉,有些猶豫,“你……”

宋愛兒點點頭,順著大門走了出去。

對方沒有騙她,從這裡出去很快就能望見八月夕陽下的西湖。她一個人沿著悠長的堤壩慢慢地走著,西湖廣袤,淡煙薄霧從湖麵上緩緩地蒸騰而起,四麵八方簇擁而來的絲緞子般的湖水,被遠處小小的船影攪開了一圈又一圈泛開的漣漪。什麼都離得遠,連晚風也是遠遠的。三三兩兩的路人攜手從她身邊路過,大多是年輕戀人,也有白頭的伴侶。

她聽他們說花,說草,說起桂子香的時節,聲音親切。宋愛兒想,如果當年許南屏肯聽一句長輩的勸,沒有那樣不顧一切地愛上過宋保寧,執意為這個負心人把自己的一生都給賠上,而是找一個溫柔靜默的杭城男人結婚生子,也許今天的一切就會大不相同。

她和那個男人會就這樣平平順順地白頭到老,自己會出生在一個杭城的小戶之家,從小坐著父親的自行車去上學,喝媽媽煮的桂花粥,等到這樣的八月傍晚,閒來無事,一家人牽手在西湖的堤壩上散步。許南屏和那個男人在前頭慢悠悠地走,自己在後頭安靜地看。夕陽把這平凡的一家子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那樣的她還會跟王邈碰上嗎?

至少,她不會那麼的難堪,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暴怒的他一個耳光扇得摔在地上。她不會蹲在地上,小心地一點點撿起自己碎片一樣的尊嚴。她不會走上這條窮途末路。

拿著喇叭的導遊正和一群外地遊客解說著蘇小小墓。有人打斷導遊的話:“蘇小小是個妓女呀。”

“是妓女,還是個名妓。說她當年和一個叫阮鬱的豪門公子好上了,好得轟轟烈烈。後來這個阮鬱被父親召回,不準再和蘇小小來往,兩人也就沒了下文。”

“真是作孽。”

“人總是要先學會自愛。”

宋愛兒等著聽導遊往下說,誰知那導遊笑嘻嘻地聽著他們爭辯,旗子一揮,帶遊客們往另一個經景點走去了。

八月裡的黃昏,空氣裡還餘有白天的灼熱,天黑得遲,那樣靜謐黯淡的光影照落在了小亭子的柱子上。很快地又來了一個趕場的旅遊團,一樣的解說詞,一樣感歎的眾人。

宋愛兒一直聽到了很晚纔回去。

度假村離深泉寺很近。她順著寺院後的山峰一直往上走,走到山徑分岔處,忽然聽到了遠遠的暮鼓聲從半山中隱約地傳來。僧人誦念之聲不絕,采茶的農人也整裝歸家了。

酒店的保安認得她,因此看她往後門進了古村也未曾阻攔。還未開放的古村裡,黑瓦黃牆的房子錯落有致地分佈著,天漸漸地黑了下去,宋愛兒站在一個小院的門前呆呆地立了很久,才伸手一點點推開小門。

暮色已至,這個酒店完全還原了十八世紀的中國村落,幾乎沒什麼燈。房子裡沒人,王邈不在,她樂得見這樣的場麵。

一個人和衣而臥,蜷縮在薄被裡變成小小的一團。

大約淩晨兩三點鐘,王邈回來了。他一推門,房間裡就彌漫著一股濃濃的酒氣。宋愛兒翻了個身,兩人在黑暗中眼睛明亮地注視著彼此。王邈下意識地想往牆上去摸按鈕開燈,粗粗糙糙地摸了許久,低聲罵了一句。

床邊倒是有一盞小燈,可是得用火點燃,算是一種古舊的蠟燭燈。

宋愛兒從抽屜裡摸出小巧的打火機,點上火,一室幽幽的光明。燭光泛著淺淺的紅暈,像是搗碎了的胭脂塗抹在她的臉上。

她腫起的嘴角,還有浮著紅印子的右臉,宛然在眼前。他伸出手,指尖是溫熱的,帶著一種醉人的溫柔,一點點地撫摸著那道紅印子:“疼麼?”

宋愛兒沒答話。他於是自顧自地在床邊坐下了,扯了扯自己的襯衣釦子,拿眼斜睨她。喝醉酒的人全身都不聽大腦使喚,她像平常一樣替他解開了幾個釦子散熱。

王邈呼了一口氣,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

宋愛兒盤坐在床頭,床邊有一枚小鏡子。

王邈盯著她的後背靜靜望了一會,枕著頭,重複著那個問題:“疼麼?”

宋愛兒開口:“我不喜歡宋衣露,也不喜歡宋保寧。跟宋家沾邊的人我一個都不喜歡。”

“疼麼?”王邈第三次打斷她。

宋愛兒笑了笑:“大概吧。”

王邈想了一會,啞聲開口:“宋愛兒,freda和你不一樣。你彆拿我對她的標準來要求我這樣對你。這對你不好,對我也不好,對咱們都不好。”

“哦,她和我哪裡不一樣呢?”

“freda從小到大沒受過什麼委屈,一直是一帆風順長大的。你這樣做,當眾揭發她的畢業作造假,跟毀了她有什麼兩樣?”

宋愛兒聽得笑了一聲:“聽著是我該著這一巴掌了。”

王邈說:“她心眼沒你多。”

她點點頭,聲音很輕,彷彿十分讚同似的:“嗯,她心眼沒我多。”

兩人就這麼沉默了下來。

忽然地,她問他:“王邈,我在你心裡究竟是怎樣的?”

王邈垂下眼:“不好說。”

“你說說唄,說心裡話。你知道我承受能力強,從前你說過那麼多不好聽的話,我哪次哭過?”

這倒是,宋愛兒是他見過最韌性的女孩子,王邈心想。那麼多想攀上他這根高枝的女孩子裡,她的學曆最低,臉蛋也並不是那麼漂亮,還不見得會打什麼小算盤。她就愛吃好的,穿好的,有點虛榮,淺薄又真實。他脾氣不好,自己也知道。有時那話不僅不好聽,但凡是個人聽了都受不了。這麼多年來,隻有一個宋愛兒能笑眯眯地從頭聽到尾。時間一長,王邈就看出來了,她是故意在慣著自己。

有些話明明可以說得刻薄上千倍萬倍,可是他忽然不願意了。

宋愛兒背對著,沒有回過頭,靜靜地叫了他一聲:“王邈?”

王邈回過神,依舊雙手在枕著頭,枕得手臂有些微微發麻。古村裡的房子都靜得很,又大,窗戶虛開著,可以看見夏夜的星空。這時在黎明與黑暗的邊緣,天空裡什麼也看不見,一片虛無的光。

“宋愛兒——”他也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問的是個全然不相乾的問題,“咱們將來好不了吧?”

“你什麼時候結婚,我什麼收拾東西走人。不耽擱你。”

他看著自己的手:“我今天那一巴掌,真不疼?”

“疼。”宋愛兒回過頭,笑了笑,“王少爺,你可真會疼人。”

黑暗裡她含著嘲諷的笑容格外的漂亮,,王邈瞳孔微縮,泛起了薄薄的怒氣。

這樣的宋愛兒是他沒見過的。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兩人就像兩隻氣勢洶洶的小獸似的。

終於,王邈惡狠狠地說:“你他媽給我滾蛋。”

他這樣的惡聲惡氣,一點沒嚇著她。

宋愛兒想了想,說:“我滾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他一轉身,沒把她這句話聽進耳裡。

王邈給自己放了個長假,拍賣會後仍然在度假村住著,一時不打算走。

宋愛兒也隨他的興趣。

兩個人就這樣木著臉坐在了西湖的遊船上。王邈在北京長大,很少接觸江南風光,有一搭沒一搭地磕著瓜子,一邊聽搖漿人說過起這些湖畔邊的橋啊亭啊。宋愛兒則聽得認真多了,這些故事她很小就聽母親說起。那時許南屏給在南京做裁縫,她們母女兩個住在小小的弄堂間裡,家裡窄得很,除了一台老式的蝴蝶牌縫紉機,隻堆著大匹的布料。雨天不能出門,宋愛兒記得自己就這麼搬張小板凳坐在縫紉機邊,許南屏一邊踩著腳踏板一邊給自己說起西湖的故事,說白娘子和許仙,說蘇小小和阮鬱,說起來杭城當官的蘇東坡,也說多少年後立在西湖邊的雷峰塔轟然就倒了。

“那塔倒了,白娘子就這麼出來了?”宋愛兒忽然問。

搖槳的船伕頓了一頓,尷尬地笑了笑,不接話。

王邈看著她的眼神簡直有點匪夷所思了:“宋愛兒,你這兒——”他指了指自己的腦門處,問她,“今天上油了麼?”

宋愛兒沒理他,仰著頭繼續問那船伕:“師傅,現在來看白娘子和許仙的人還多不多?”

“多呢,古裝劇不年年都拍?遊客來這都要問一問,那壓著白娘子的雷峰塔在哪呀?”

“他們要知道這雷峰塔是倒了後再重建的,不定多掃興。”

“旅遊麼,誰那麼較真。”

宋愛兒不說話了,王邈一手攬住她的肩膀,在她的額頭上親了親,挑著眉毛對搖槳人一臉嚴肅:“師傅,她這有問題呢。”

宋愛兒沒被這個廉價中還帶著點侮辱性質的笑話逗樂,她隻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王邈。

王邈的癒合能力遠遠超過自己,既然這人已將昨天的事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過,自己再鬨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逢場作戲,都是戲子而已。她努力想笑起來,扯了扯嘴角,覺得笑得很難看,索性轉過頭一門心思地去看碧波浩淼的西子湖。

到了飯點,王邈突發奇想要串巷子找老杭城的小吃。宋愛兒也饞,於是兩人背個包上了岸就在杭城的大街小巷串開了。宋愛兒隻記得母親燒得一手西湖醋魚,還會做藕粉桂花糖糕,嘴裡喃喃著那幾個字,不知不覺就念出了聲音。

王邈聽在耳裡,卻聽得不甚清楚,微微歪過頭:“藕什麼?”

宋愛兒卻不說了。兩人最後終於找了一家門麵很小的店鋪坐定,店鋪小小,打掃得卻很乾淨。八月天裡,中午熱得厲害,王邈和她剛坐定,就見老闆娘按掉風扇開了空調。冷氣一時咻咻地衝他們撲來,吹得宋愛兒的劉海也被微微掀了起來。

“一份西湖醋魚,一份東坡肉,一份清炒薺菜,兩碗藕粉。”她點著單,點完了才抬眼,“這頓我請客。”

王邈瞥了她一眼:“宋愛兒你今天挺大方呀?”

“你這輩子還沒被女人請過吃飯吧?”她問。

王邈順手拿了雙筷子吊兒郎當地敲著飯桌,敷衍她:“嗯,你是頭一個。”

他在她麵前似乎永遠坐沒坐相,一手往後靠在了老式的椅背上,一邊翹起腿擺出個大爺的姿勢。

宋愛兒如今對他的“頭一個”已不那麼感興趣了。她隻是象征性地笑了笑,那笑容很淡,轉瞬就不見了:“西湖的藕粉最好吃了,艮山門外到餘杭縣一帶都是藕粉的產地,塘棲三家村最有名,從前他們給皇家上貢的。我小時候常吃媽媽泡的藕粉,甜糯糯的一碗,可以端著坐在弄堂口一吃一下午。”

其實她的童年說來並無多少樂趣,黯淡得好似覆著的一層薄灰,被歲月的風一吹,便輕輕地揚起,落得眼裡會化作朦朧的淚。

可是王邈聽得出了神,頗有些興趣的樣子,看著老闆娘端來的兩碗藕粉,隨手拿起仔細地打量了一眼:“你小時候就吃這個長大的?”

“也不常吃,藕粉很貴的。”

“你媽媽一個人帶大你?”

“我媽媽年輕時在廠裡上班,後來去了南京就拾起了做裁縫的手藝,給人做衣服掙錢。”宋愛兒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王邈還打算再追問,第一道西湖醋魚已端上桌。說是西湖醋魚,其實吃到最後,甜膩膩得幾乎不能下筷。這種杭城本幫菜對於北京長大的王邈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他很快撂下筷,朝坐在對麵的宋愛兒望去。宋愛兒正吃得津津有味。她吃魚時動作最是慢吞吞,先是拿竹筷子一點點小心地剔掉魚刺,再把魚肉翻來覆去在糖醋甜汁裡浸上一會兒,最後瀝乾了甜汁才送進嘴裡。小口小口地嚼,全然是一種特彆的享受。王邈看了一會兒,站起身。

她仰頭看他:“做什麼?”

“去趟洗手間。”

總共那麼點大的餐館,自然比不得他從前出入的食府,因此王邈沒要求太多,老闆娘直接帶他上了自家的樓上房。洗完手出來,他沒有立即回去,而是轉到了做菜的小廚房裡。這樣熱的天,廚房裡沒有空調,隻有一隻落地的舊風扇在呼呼地吹著。老阿姨正在燜東坡肉,一轉頭,從玻璃的倒影上望見一個不聲不響的高大背影,嚇了一跳。

“小夥子,你怎麼上後頭來了?”

王邈一手插著褲袋,拉門走進了熱烘烘的廚房,不過頃刻襯衣的後背就濕透了。他從兜裡掏出一疊錢,咳嗽了一聲,塞到老阿姨手裡:“阿姨,麻煩您再做一道西湖醋魚。”

老阿姨收了錢,連聲答應下。王邈還是不走,就那麼站在鍋邊杵著。老阿姨為難了:“小夥子,你還有什麼事要阿姨做的?”

“阿姨——”王邈低下頭,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難為情,終於還是開了口:“你……能不能看著你做這道菜?”

老阿姨呆了幾秒,回過神,笑了:“想學呀?”

“我女朋友喜歡這道菜,我們從北京過來的。”頓了頓,王邈咳嗽著解釋,“她是杭城人,離家早,難得吃到。”

老阿姨笑說:“小夥子蠻有心的。”

廚房裡熱,那是一種真正的熱,熱氣鋪天蓋地地而來,熏得人腦子發暈。

王邈是個從小沒怎麼進過廚房的主,在國外留學時雖然偶爾也鼓搗些東西果腹,可是沒受過這份苦罪。他在廚房站了不過五分鐘,右手伸進褲兜又伸出,幾次握起手機,幾乎有了立即找人來安台空調的衝動。

老阿姨也看出來了,主動把落地風扇調了個頭,隻衝著他一人呼呼地吹風。然而王邈個子高,除了褲腳被吹得脹起,這台風扇幾乎解決不了什麼事。

他在一旁看得認真,偶爾見對方加了勺糖,搓了把鹽,都要先喊聲停,仔細地看清楚了才肯讓她放下。老阿姨看他是有心想學,到了關鍵的地方,就讓他自己來掌勺試試。

老阿姨在一旁給他鼓勁:“小夥子,你找我學這道西湖醋魚算是找對人嘍。這道本幫菜有講究,魚要好,米醋和白糖也放得有講究。魚是西湖草魚,下鍋前要先關在魚籠裡餓養一兩天,現在的人都不講究了,哪個有宋朝人那麼精細?我愛人是家傳的掌勺手藝,年輕時在公家商店賣東西,怕忘了手藝,就把這道菜教給我。你們不要看我店鋪小呀,我做的西湖醋魚,你說好不好吃?”

王邈回憶著剛才動筷的一瞬,忘記得都差不多了。他隻記得一個字:“甜。”

“這是酸甜。”老阿姨聽得笑了,“怕甜?那蘇州去不得了。”

王邈“嗯”了一聲:“我女朋友愛吃這個,沒法子。”

提起宋愛兒,這廚房裡的燥熱似乎又顯得那麼熱了。他沉下心,一門心思地想把這道菜給學會了,耳邊隻聽老阿姨的感慨:“小姑娘倒是蠻有福氣的。我看你們進來,坐那老半天,兩個人麵對麵一句話也不講,是不是在鬨彆扭?”

王邈想起昨天的事,心下煩躁,又是淡淡“嗯”了一聲。

老阿姨拍拍他的肩膀:“不著急,你這麼討好她,阿姨同你講,小姑娘心裡會知道的。”對方寬大溫柔的手掌拍在他的肩膀上,似乎從後背緩緩地注入一股寧靜的力量,使他的心也不那麼焦躁了。

王邈聽著,猛然回過神,有點懵了。這老阿姨說什麼……她說自己正討好宋愛兒?

王邈心裡有些想發笑,從來都是她拿自己當祖宗,什麼時候風水輪流轉,在外人眼裡自己跟隻小哈巴似地討好起了宋愛兒。這話回頭得跟宋愛兒說說,非把倆人都樂死不可。

雖然這麼想著,王邈心中卻殊無半點笑意。他的眼前忽然就浮現出宋愛兒那浮腫的半邊臉,還有她蹲在床邊時背對著自己的孤伶伶的背影。

不對勁,一切都他媽的不對勁了,他想。

他轉頭有些不確定地問出一句話:“阿姨,您說真的?”

“那要看你犯了什麼錯,是不是傷了她的心?”

這個問題像是把王邈問住了。沉默良久,他小聲地問:“打人算不算?”

“哦喲你這個小夥子,看著蠻文氣的,還上手打人?”對方嚇了一跳。

王邈給自己小聲地艱難地辯解著:“我不是故意的。”

“誰都是肉長的,打下去那不疼啊。”阿姨白他一眼,“你這個小夥子,要是叫她父母瞧見,要心疼的。”

王邈聽著陌生人的數落,一言不發。低著頭,他看著鍋裡的東西,似乎有點出神,連給魚翻個個兒也忘了。那一點惶恐,從心中緩緩地生出,膨脹,翻湧,最終變作了後悔。

宋愛兒的反應似乎超出了他的意料。沒過兩天,她就主動地忽略地那件事,閉口不提,隻和從前一樣地同他說說笑笑。

王家在杭城也置有房產,是一棟就在西湖附近的老房子。王邈沒有那的鑰匙,因此隻在兩人散步路過時,遠遠地指著某棟隱藏在綠蔭裡的小樓給她看:“那樓是我們家的。”

宋愛兒好奇:“這房子不住人,就讓它這麼空著?”

“我們家不興收租。”他頓了頓,說,“從前我姐姐在大學工作,坐在露台上整理資料稿,一抬頭就能望見西湖。你看,老頭對她好吧?”

又是那個被他叫做姐姐的女人。

宋愛兒忽然生出了想要上樓去看看的興趣:“王邈,這的鑰匙能弄來麼?”

王邈最近是十分地討好她:“怎麼,想上去?”

宋愛兒還沒說什麼呢,他已經撥了號碼:“我找人要一要。”

他對著外人的態度仍舊傲慢,隻要是與利益不相關的事,宋愛兒很少見他露出過虛偽的客套。兩人在黃昏的柳蔭裡坐了一小會兒,不知從什麼地方跑來一個中年男人,似乎是開著車著急趕來的,把鑰匙交到王邈手裡時還叮囑了一句:“小王先生,這件事不能讓王總知道呀。”

王邈不耐煩地揚揚手:“開你的會去吧。”

一把握住她的手,他帶著她,兩人手牽手往小樓裡走。這棟小樓隻有兩層半,最上頭是一個露天的養花台,底層有一道窄窄的花欄。很多年不種花了,木欄杆上的白漆也掉落了大半。

王邈走過它時腳步頓了一頓,對宋愛兒說:“這裡原來種風信子。”

小樓中一切擺設如舊,彷彿那個年輕女人從未離開,她仍住在這裡,早晨細心地給風信子澆完水,才騎著腳踏車去大學給學生上課。

出乎宋愛兒的意料,廳裡的佈置隨意而舒適,一切都乾淨極了,在沙發的一角靜靜地擱著一架老舊的手風琴。

宋愛兒走上前,手指似乎想要摸一摸,終於怯於玷汙了它。

王邈倒是十分無所謂地坐在了沙發扶手上,一手抱起手風琴,嘗試著拉了幾下。手風琴許久未經人彈,音色出奇得準。

宋愛兒聽了一會兒,皺著眉頭嘟噥:“難聽死了。”一邊從他手裡抱過手風琴,坐在一旁的高腳凳著,借著一地的黃昏餘光,安安靜靜地拉起了一曲在他們的父母生活的年代非常著名的蘇聯歌謠。

王邈聽出來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跟誰學的?”

“我上過教手風琴的音樂課。”宋愛兒小心翼翼地撫摸著手風琴,“那會兒我彈得可好了,就是沒有一架自己的手風琴。”

她的大半個身子側對著他,隻露出瘦瘦的肩膀,長發像是黑瀑布一般地流瀉著。

王邈沉默著,心跳很快。等她回過神,他早已毫不露痕跡地移開了目光。

她把手風琴小心地放好,才仰頭朝上麵望瞭望:“我能到二樓看看嗎?”

王邈沒有說話,向她遞出一隻手。宋愛兒伸出一個小指頭,勾住他。

二樓其實也沒有什麼特殊之處。王邈推開一間主臥的門,帶著她往裡參觀。這是一間非常樸素的臥室,佈置典雅。大套間裡連著小套間,與旁邊的書房相通,書房外就是一個半圓形的露台。站在露台上一眼望過去,果然是秀美無邊的西湖。遠山和塔影,都靜靜地倒映在了湖水中。堤壩是細細的一條線,隨著江闊天清,不斷地延伸開。

他的手往門把子上一轉,不知什麼時候又多出了一扇小天格。順著梯子往上爬幾步,就是頂樓的花台了。

王邈正要招呼她看這裡的機關,一轉頭,卻發現這個人不知什麼時候跑到了書桌邊。

書桌還是那種老式的紫檀木桌,上麵壓著層明淨的玻璃,玻璃底下有照片。宋愛兒挪開那本厚厚的東南亞海洋資料史,看見了壓在玻璃底下的那張舊照片。

他走近了,看見她正發著呆。

王邈說:“這是我姐。”

宋愛兒背對著他,還是那樣呆呆地站著,一點聲響都沒。

王邈摩挲著照片:“看,長得漂亮吧?”

她終於出聲說了一個字:“嗯。”

“你說什麼?”王邈沒聽清。

“我說——”宋愛兒背對著他,“這張照片真好看,真人一定比這還好看吧。”

王邈點點頭:“我們姐倆長得都不錯。”

是很早的照片了,年輕的女科學家坐在一截斷木邊上,身後是濃密繁茂的亞馬遜森林。她背一隻科用大包,穿的是寬大粗糙的實驗服,戴著一頂遮陽帽,那雙微笑的明亮的眼,隔著時光將人印到了心底。

宋愛兒沒作聲,努力地克製著自己。她用力地攥緊手,好像要把什麼東西都給攥緊似的。

在王邈看不見的角落,她輕輕地輕輕地喊出那個名字。“王瑾姐。”

宋愛兒做了一個短暫的夢。

夢裡,一雙烏黑溫潤的眸子正安靜地看著她。透過那個小木孔,世界和世界被冰冷地隔絕了起來。

她輕輕地輕輕地喊著她:“王瑾姐。”

那個聲音也悄悄地悄悄地響了起來:“是你嗎,愛兒?”

她們說著話,說了好多的話,彷彿有一輩子也說不完的話。可到底說了些什麼呢,夢裡的聲音是模模糊糊的,時而大,時而小。她們的關係一度非常親密,像兩個天真的小孩子。從來沒有和彆人深談過的宋愛兒,把自己從小到大的事都說儘了。對方安安靜靜地聽著,聽得憤怒又同情,她誠懇地對她說:“等我回了國,你就來找我。來我在北京的家。我認識許多律師,讓我來幫你。”

她聽見了自己小小的聲音:“我不想麻煩你,王瑾姐。”

對方卻說:“不會麻煩的。”

漸漸地,那個聲音又響了一點。那是她們更親密的時候。她低頭寫著字,那個溫柔的聲音響在耳邊:“其實我有個弟弟,脾氣壞了點,不過是個好孩子。”

宋愛兒問著她:“你還有個弟弟?”

“等你們見了麵,就知道了。”

“他唸完書了嗎?”

“比你還大幾歲。”

“真想見到他。”

“我也想見他。”

那瑣碎的字句,漸漸地沉沒在了一片聲海中。

宋愛兒猛地攥住一樣東西,隻聽陌生的呼吸近在咫尺。她睜開眼,看了看手上,拽的竟然是王邈的衣領。原本想湊過身看她一眼的王邈,被迫地和她鼻對鼻,險些就親上了。正要開口說句話,隻見對方就跟見了鬼似地飛快地鬆開他的衣領。

“你做惡夢了?”他端詳著她的神情。

宋愛兒喘了口氣,搖搖頭。

王邈又說:”你怎麼動不動就睡著啊,跟隻豬似的。這裡是能睡覺的地方嗎?”

頂樓的花台上也已經多年不再種花,隻圍著小小的柵欄。王邈踢開枯枝殘葉,找了個乾淨的地方坐下。宋愛兒背對著他,還在平複著氣息。

她甚至不敢再注視王邈的眼睛。王邈這個人,看著大咧咧,其實最是心細如發。宋愛兒這一動一站,分毫沒能瞞過他的眼。王少爺忍不住靠著她坐得近了點,宋愛兒卻跟觸電似的一下子跳了起來。

這下王邈是真不耐煩了:“你他媽矯情過頭了吧?”

宋愛兒慌不擇口:“你……你能不能先彆碰我?”

“老子憑什……”

“我……我做噩夢了。”她定了定神,小聲說,“我夢見,你又打我了。”

王邈的氣焰果然一下子全消了下去。他站在那,一動不動,整個人都是僵的。

宋愛兒對他說:“你彆過來,讓我緩一緩。”

不知過了多久,那頭傳來黯然的一聲。“哦。”

就這樣不知僵持了多久,空氣裡隻能聽見他們喘息的聲音。一個電話忽然在這時候響起。原本想說什麼的王邈,低頭看了一眼號碼,神色猛地一變。宋愛兒識相地走開一旁,知道這一定是要緊的事。十幾分鐘後,打完電話的王邈轉回了身。他什麼也沒對她說,甚至連行李也沒拿,隻取了自己的護照。

“我去美國一趟。”

宋愛兒點點頭,還沉浸在情緒中。“好。”

他轉身走時,她忽然喊住他:“王邈。”

王邈回過頭,黃昏的涼風吹亂了她額前的碎發,宋愛兒問出一個突兀的問題。

她問:“王邈,你姐姐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個名字?”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哦,我在桌上看到她從前的舊書,上麵寫的名字和你說的不一樣。”

“是有一個小名,叫小瑾。”王邈看她一眼:“王懿如是艾老師給她取的名字,在那之前她一直都叫王瑾。”

王邈匆忙去往美國,宋愛兒也沒有在杭城市內再逗留,她打的去了附近的安山。安山自古多山,風物秀美,精神病者療養院就建在市郊附近的山中。

宋愛兒在抵達之前先給許南屏的主治醫師打了一個電話。主治醫師姓徐,是安山本地人。他用一口家鄉話和宋愛兒交談:“宋小姐,你母親近半年的情況不錯。”

“有沒有再把紙撕碎了吞下去?”她問。

徐醫生搖搖頭:“我們給她做了一定的心理輔導,近期沒有再出現這種情況。”

這種療養院的性質半近醫院,宋愛兒並沒有對許南屏的病癒抱太大的期望,點頭後便不再說話。

穿過長長的走廊,儘頭處是千重綠蔭的大山,潺潺的溪水聲從遠處傳來。太陽照在每間病房的窗戶上,宋愛兒從玻璃外望進去,隻見枕巾乾淨被褥亦疊得整齊,不由心下安慰。

徐醫生感慨地問:“宋小姐,你有小半年沒來了吧?”

宋愛兒點點頭,又笑:“事情多,實在抽不出身。”

誰知對方卻換上了一副嚴肅神情:“你是你母親唯一的女兒,母親病成這樣,做女兒的總該多陪陪。”

宋愛兒回過神,隻是微笑。

兩人就這樣你言我語地一直走到了走廊的儘頭。

最儘頭的那間房就是許南屏這幾年的家。宋愛兒知道,房間的南麵有一個很大的窗子,常年隻能開三分之一的縫隙,為了防止患者跳下去。不過就算那三分之一的縫隙,也足以望見外頭很好的風景。

停住腳步,宋愛兒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徐醫生拍了拍宋愛兒的肩,微微點頭鼓勵。

宋愛兒一笑回應,伸出的手指卻猶豫地停在半空。下一秒,徐醫生已擅作主張地替她推開了那扇門。

“媽……”她努力地扯出一個甜甜的微笑。

然而那微微張合的嘴型僵住,宋愛兒臉色驀地一變:“我媽媽呢?”

“許南屏?”徐醫生的臉色也變了,猛地推開門,在四周環顧了一遍,“許南屏?”

一個端著醫用盤的護士被跌跌撞撞的宋愛兒半途攔住:“你……你有沒有看見我媽媽?”

護士茫然地抬頭,徐醫生指了指最末尾的那個房間,口氣嚴厲:“39號呢?沒有我的允許,誰把她帶出去的?”

“你們是說39號呀。”護士的口氣一鬆,“您今天不是說39號會有家屬過來嗎,還讓我們登記後就放行。她家屬來了後做了個登記,就把她帶出去了,說要在這附近轉轉。”

“哪個家屬?”宋愛兒急急打斷她,“是男人還是女人?”

“是個打扮得很正派的先生,看上去就比39號大了幾歲。”護士笑眯眯地歪頭打量她,“你是39號的女兒?”

宋愛兒沒有再露出笑臉,努力保持著鎮定的神態,一字一頓:“對,我是她的女兒,不過那個人不是我們的家屬。我現在很擔心我媽媽的人身安全,希望貴院能在十分鐘內找到我媽媽。”頓了頓,她轉頭看向同樣麵無表情的徐醫生,“否則,我不排除會啟動法律程式,追究醫務人員照看病患的失誤。”

安山的山中療養院規模並不大,辦公樓再加上住院樓,總共不過三樓兩崗。隻是後門連著一座大山,整座山都成了這裡人的後花園。

宋愛兒沒等徐醫生便轉身向後山跑去。茂盛的樹蔭裡棲息著無數的夏蟬,蟬鳴聲聲,落下細雨如絲,劈頭蓋臉地灑滿人的衣上。山道未經人工開發,坎坷崎嶇,宋愛兒走幾步跌幾步地一路爬到了半山。她走路不看腳底,一雙細高跟十分礙事,宋愛兒脫下高跟鞋拎在手上,赤腳踩在了山泥裡。

這年整個安山的夏季溫度都奇高。太陽曬在地上,烘烤得地麵如同一個大火爐。宋愛兒每踩出一腳,便覺得如同被煙頭燙了一下腳心。那麼痛,不過十幾分鐘,便已走得滿腳水泡。

她跑得快,一口氣跑到了山頂,從上往下看被陽光照得白茫茫的一片,忽然有種四顧茫然的無措。

握在手裡的手機忽然響個不停。接起來,那邊徐醫生的聲音響起:“宋小姐,你母親找到了。那位先生沒有帶她走很遠,他一直推著輪椅帶她在花壇邊繞步。”

宋愛兒幾乎有些劫後餘生的哽咽:“好,我知道了,徐醫生。”

許南屏沒事,許南屏竟然沒事——宋愛兒一時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慢慢地蹲在了地上,雙手緊緊地捂住臉,好一會兒她纔想起手上滿是汗珠,隻怕下山時妝都化了。

下了山後,宋愛兒先在洗手間補了個妝,收拾好自己,才緩緩踱步到了療養院的前廳。

午後的陽光照得九幾年的地磚一片花白,徐醫生正在和宋保寧說話。

宋保寧像是有所察覺,忽然就抬頭朝著她直直地望來。

得體的妝容,手工縫製的裙衫,價值不菲的手包……這個一直像燒火丫頭似的存在著的他和許南屏的女兒,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了他的眼前,宋保寧微微失神。

宋愛兒倒是很從容地轉頭開始和徐醫生交談:“我媽媽怎麼樣?”

“情況很好,沒有太大的問題。”

“哦,那麼我就去先看我媽媽了。”

徐醫生正想點頭說個好,宋保寧忽然喊住她:“等等,愛兒。”

宋愛兒置若未聞地繞過前廳,徑直向三樓那間走廊儘頭的病房走去。宋保寧已經很久沒有受過這樣的氣,他忍住怒氣,不慌不忙地跟著上了二樓。

出乎他的意料,宋愛兒並沒有甩門進病房。她像是有意等著他似的,站在窗前停住了腳。轉回頭,宋愛兒諷刺叫了一聲:“宋先生?”

宋保寧鷹隼一般的眸子陰冷地盯著她。良久,他開了口:“你應當叫我爸爸,alice”

宋愛兒笑了:“我爸爸早死了,宋先生怎麼養出了隨地認女兒的壞毛病?”

她的伶牙俐齒在宋保寧麵前根本不管用。很快地,宋保寧便調整了狀態。

“alice。”他親昵地叫著她的英文名,如同一位天底下最慈祥的父親,“咱們有多久不見了?”

宋愛兒看著他:“記不得了。”

宋保寧聽得一笑:“這麼一算,你當初離家出走到如今,也有近十年了吧。”

宋愛兒不願與他多寒暄:“宋先生,您今天過來有什麼事?”

宋保寧目光溫柔地望著她:“當初為什麼要離家出走?知不知道爸爸找你找了很久?還和freda生氣?她畢竟是你的妹妹……”

“宋先生。”她打斷他,“有什麼事嗎?”

“要找你說的事情當然很多,不過還是先一起看看你媽媽吧。”宋保寧微笑著替她推開門,許南屏看上去似乎有些累了,很安靜地躺在床上睡著了。宋保寧坐到了她的床頭,無聲地替她撚好薄薄的被角。這一年,許南屏已經四十七歲了。四十七歲的許南屏看上去要比同齡人蒼老許多,眉角泛開細細的魚尾紋,頭發幾乎全白,在一片乾枯的白發裡偶爾夾著一兩根新生的烏發,竟有那麼一絲叫人覺得心酸的感覺。

宋保寧撚完被角,又輕輕地替她拂去額上碎發。睡得很死的許南屏對這一切全然不知,然而在夢裡,她似乎終於得到了自己等候多年的愛人,唇角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

宋保寧握住了許南屏的手,兩隻手握在一起,溫馨動人。

宋愛兒轉過身,似乎不願打擾這個夢一般的下午,她起身走到了窗前。新繃的窗紗是雨過天晴後的藍綠色,夏季的潮綠重重地湧來,天地一片安寧靜謐。

“愛兒,那年你離開美國的家,後來又到了哪裡?”宋保寧問。

宋愛兒久久地凝視許南屏熟睡的容顏:“去找了舅舅。”

“你去找了你舅舅?”宋保寧略顯訝異地出聲。

當年許南屏帶著她,母女兩個在南京討生活,生活再艱辛,也沒有提過回杭城。許南屏生性要強,她不願讓彆人知道自己的婚姻失敗,看人看走了眼,更不願用這樣狼狽的生活去刺痛始終關心自己的親人的心。

直到宋愛兒八歲那年,許南屏終於忍不住偷偷跑回杭城,在家門外的巷子口打聽著家裡的訊息。宋愛兒至今不知道她聽到的是什麼訊息,隻記得許南屏回到南京後失魂落魄,好幾天不能工作。

那一陣子,總是會聽見許南屏輾轉反側之中的不住歎息。宋愛兒後來進了宋家後,曾隱約聽傭人提起自己的母親,她們說她是個貪心的女人,獅子大張口地問宋家要錢,還企圖威脅一家之主宋保寧。

現在想來,許南屏當時應該是去找宋保寧要錢了。也是那陣子,許南屏鮮少地與杭城的親人有了一點來往,那個被她叫做舅舅的男人就是那時出現在她們麵前的。他隻出現了一次,說的那句話卻讓宋愛兒記了小半輩子。他對小小的宋愛兒說,以後出了事,記得來找舅舅。

所以當她跑回國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舅舅。杭城的鄰居告訴她,許家老頭得了骨癌,治病欠了一大筆債,夫婦兩人去了香港打工掙錢。那次的杭城之行,宋愛兒已不太記得其他,隻記得當時的自己的心情近乎絕望。

這樣的心情,這個人是否能體會呢?

“宋先生,我是真的猜不透您今天來這裡的目的。”宋愛兒微笑著,伸手去握住側身而睡的許南屏的另一隻手,“媽媽一直到發瘋前,都還做過這樣的美夢。一隻手牽著丈夫,一隻手牽著女兒,三人手牽手地在馬路上。”

她漫不經心的話蟄痛了宋保寧少有的良心,對方一下子鬆開了許南屏的手。

宋愛兒卻不肯放過他,她以一種幾近天真的微笑注視著這個身家富貴的男人:“你看,這個女人已經被你折磨到了這個地步。不過十多年的時間,她的頭發全都白了,麵板也鬆弛了,連那張臉也不太好看了。她已經不是那個能把你從山西礦上帶到杭城美專的許南屏了。現在的她,老了,也沒有人會再喜歡。你還有什麼可以從她身上算計的呢?”

她問著宋保寧,又像是問自己。

“她今天的一切,你敢說,和自己半分關係也沒有?”

難得有時間,宋愛兒按照醫生的叮囑,放下一切陪伴許南屏。她沒有睡在家屬房,而是抱著一張小毯子和許南屏擠在了那張小床上。

夜深了,山裡沒有其他娛樂,月色安靜得出奇,一汪琥珀似地凝凍在床的一角。

睡熟了的許南屏蜷縮著,像個頭發花白的老小孩。她的背有點佝僂,麵板鬆弛,因為宋愛兒才給她洗了澡的緣故,全身散出一種熟悉的桑花香氣。宋愛兒撫摸著母親亂蓬蓬的頭發,費了很大的勁,才挑出那幾根新長的黑發,撚在手中借著月光仔細地看。

一切又像回到了多年前,在南京弄堂的那個小裁縫間裡,母女兩人擠在一張小板床上睡著覺。那時許南屏還很年輕,她喜歡埋首在她的胸前,嗅著母親溫柔的氣息,在老式盤蚊香的悠然香氣中漸漸入睡。黃梅雨的季節,南京時常一場雨接著一場雨地下,雨滴打落在石板上的聲音終夜不絕。

那樣的日子,幾乎沒有人上門改衣服。許南屏便會一夜輾轉,隱約地歎起氣。

宋愛兒睡著了,夢裡又回到了小時候,那樣貧窮而清苦的童年,因為有溫柔的許南屏,便成了一生最甘甜的蜜糖。

時光在長夢裡飛速地流逝著,宋愛兒清楚地看到了它留在彼此身上明顯的印跡。她漸漸地漸漸地就長高了,漂亮的小傘裙再也裝不進發育中的身體,那張充滿稚氣的臉頰開始褪去了嬰兒肥。許南屏的眼角漸漸地漸漸地就泛開了細紋,結實的身體開始抵擋不住一場發燒或者一次感冒。

啪一聲——

麵目猙獰的許南屏突兀地出現在了她的麵前。

宋愛兒看到了十多歲的自己猛地向後跌去,充滿震驚地捂臉抬頭,而後一步也不回頭地往樓梯跌撞跑去。

梅子雨時節,整條舊長廊都是潮濕的。這樣的潮濕,這樣的吵。走到轉角口時,她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許南屏那張歇斯底裡的臉上卻正流滿了淚水。

睡夢中的宋愛兒忽然感到胳膊上狠狠一緊,睜開眼,她險些嚇了一跳。許南屏的一隻手正緊緊抓著她的胳膊,宋愛兒茫然地睜大眼看向她,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隨後她聽到了那陣刺耳的鈴聲在黑夜響起。

手機就擱在床頭,宋愛兒披衣坐起身,看了一眼來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沒回北京?”

有那麼兩三秒,宋愛兒覺得自己的大腦處於一片空白的狀態。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回應些什麼。那頭於是又問了一聲,王邈的聲音嘶啞低迷,帶著微微的咳嗽,看上去像是累極了的樣子。

他難得這樣耐心,她於是起身,一邊下床換上拖鞋,一邊開門走出了房間。病房就在走廊的儘頭,站在廊上就能看到月色裡的大山。

她很敏感地聽出了他聲音裡的不對勁:“發燒了?”

王邈沒有正麵回答,隻是像個孩子似的喃喃自囈:“宋愛兒。”

“嗯?”

“我想喝粥。”

宋愛兒聽得忍不住笑了一下,這纔看了看號碼所在地,顯示為海外。她想起他那天匆匆出門的情景,難得多問了一句:“你在美國?”

“西雅圖。”

“西雅圖沒有華人開的粥館?”

“做不出那個味道。”

“那個味道是哪個味道?”

“有這麼和病人抬杠的麼?”王邈的大爺脾氣又發作了。宋愛兒如今已經習慣了他這幅德行,反身靠在了冰涼的牆壁上,杠上他:“大半夜的把人吵醒你還有理了。”話未落音,隻聽王邈那頭砰一聲毫不客氣地就結束通話了電話。

過了大約十幾分鐘,這個來自美國西雅圖的號碼再次出現在了宋愛兒的手機上。她接起,不聲不響地等著他說話。王邈卻隻是毫無起伏地喘息著。

宋愛兒聽出不對勁:“王邈?”

王邈繼續沉默著,她的一顆心懸到了半空中,逗他:“王少爺?”

“宋愛兒,假如——”他終於慢吞吞地開了口,卻是自己先笑了一聲,“假如有一天我破產了,一無所有……你他媽找好下家了嗎?”

安山大山裡的後半夜,月光已經漸漸黯了,漫天的星子搖搖墜墜地掛在人的頭頂。宋愛兒順著牆緩緩地滑坐在地上,攏住膝,仰頭眯著眼看了一會兒星星:“王少爺,你這又是唱的哪出?”

“沒什麼,就問問唄。”

她聽見電話那頭太平洋彼岸的他的笑聲,覺得眼前的這個世界有些不真實。其實他的世界於她而言,從來都不是真實的。宋愛兒很仔細地回想著兩人間發生的一切,那頭也屏息沉默著,這個橫跨太平洋的夜晚把兩人分隔得很遠。然而,似乎也隻有隔得這樣遠,他和她才能好好地說一會兒話。

萬籟俱寂之中,宋愛兒問他:“你到底怎麼了?”

甫一話畢,那頭便毫不猶豫地掛了電話。這一回,他沒有再打過來。而宋愛兒撥回電話時才發現對方已不客氣地關了機。

宋愛兒不知道的是,在王邈把手機如同一隻燙手山芋似的丟進水杯裡時,大西洋彼岸的西雅圖某間頂級私人醫院,一顆關乎著很多人經濟利益的心臟正在失去跳動。

門推開的一瞬,一直雙手交合而握的王邈站起身。

一直為王氏家族提供服務的美籍華人醫生edwardchan摘下戴在臉上的口罩,拍了拍這個剛剛失去父親的年輕人的肩膀。“我們已經儘力。”

王邈沒有回應他的安慰,而是徑直穿過那道門,走進了裡頭的無塵手術室,呼吸機顯示躺在床上的病人的確已經失去了生命跡象。

手術室裡的一切都是冷的,灰藍色的窗帳,純白的地磚,還有那些大大小小的高精儀器,這種寒冷使頭一次進入的人會感到不寒而栗。王邈很鎮定地走到病床前,躺在一堆儀器中央的是一個六十幾歲的老者。

他見過他年輕時的樣子,也熟悉他英年的模樣。那時自己還小,而他是一個成熟高大的男人。他帶自己釣魚,用零碎的時間做木工給自己打了一匹小木馬,放棄百萬美元的生意跑來出席自己的大學畢業典禮。

在王邈的世界裡,這個人一直在笨拙地努力地學做好一個父親。直到他走之前的一個小時裡,他還在給他交待著生意上的大小事情,唯恐年輕氣盛的獨生兒子會闖禍得罪人,在失去父親的庇護後被人算計。

王邈在一片寒冷中慢慢地跪坐在了那張病床旁,頭一次希望時光能夠倒流,希望再聽老頭說一說最後那句話。他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是什麼話?

王邈盯著父親蒼白的麵孔,一遍遍地回想。想了很久,才依稀記起,老頭似乎說的是“邈邈,爸爸要走啦。”

王邈紅著眼圈。

這個人,從小教他“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出現在他人生最忙碌的那幾年,得到的愧疚最多,愛卻最少。姐姐不能代替母親,就像最好的秘書也不能代替父親。王邈的印象中,這個人第一次正眼看自己,還是自己五六歲那年的事了。他跑到他跟前,這個一直在低頭看檔案的男人,忽然把頭抬了起來,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王邈?”

彷彿那個小嬰兒忽然就長大了似的。

現在,這個人躺在那,靜靜的,不會動,也不會笑了。討厭的話再也聽不見了。再不會有人比他的脾氣更硬,總壓著他一頭了。多好。

門邊傳來敲門聲,“小王先生,董事會的虞夫人到了。”

王邈一手扶著手術床的邊沿,緩緩彎下身,在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悔和難過中,忽然爆發出一陣小獸般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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