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愛麗絲沒有仙境 > 第4章日落下的吻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愛麗絲沒有仙境 第4章日落下的吻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一落地他們最先去的是酒店,royalpitaaha的poolvil,坐落在烏布的山穀之中。到達之前景思思一直以為訂的是海邊的房子,在facebook上提前預發了訊息。可宋愛兒卻說:”royalpitaaha坐擁一座山,風景是六星級。”

蔣與榕沒有拂她的麵子:“都聽宋小姐的安排。”

景思思麵露不快:“為什麼不住海邊?”

宋愛兒向王邈看了一眼,一直仰頭佯寐的王邈摘下耳機,摟著景思思的肩膀:“乖,不喜歡再換。”

他們從vil入口的小石階往裡走,草木裡隱約有蚊蟲,轉過一個彎,卻可以看見大片大片的山景。山穀底有瀑布,隱約有聲音傳來。宋愛兒頓了一頓,扭頭說:“山穀裡開設瑜伽課,專業的老師代課。清晨時風聲鳥鳴,景色格外開闊。景小姐有沒有興趣?”

景思思動了心思,麵上卻隻淡淡的,把傘壓得低了些,幾乎遮住了整個額頭:“到時再讓服務生帶路吧。”

宋愛兒一笑,這是和解的標誌。把景思思弄得不開心了,對她沒有半點好處。更何況,她的對手不是景思思,而是王邈。王邈的耳機隻是虛戴,因此兩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他將下巴微微抬高,朝宋愛兒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她卻已扭過頭微笑著和蔣與榕說起話來。

“蔣先生,我聽杜可姐說您的生意都在東南亞?”

“差不多。”

她笑了,從脖子上摘下一串項鏈似的東西,放平攤在掌心:“我有一個朋友在沙巴學潛水,他給我采集過一顆鯊魚牙,據說能辟邪。您看,就是這個。”

“真的能辟邪?”景思思好奇地接過話。

“我很多年沒做過噩夢了。”她話剛一落音,王邈就“噗”地笑出聲。那雙勾人的桃花眼微微彎起,眼角飽滿,顯得那漆黑的眼珠子也十分有神。他就那麼定定地看著宋愛兒,不說話。

宋愛兒麵不改色地補上一句:“哦,也許有過那麼一兩次。”

蔣與榕抬手替她係上鯊魚牙項鏈,她的頸曲線柔美,低垂著,讓人想起日本古典小說裡描寫的美人,未曾抬頭已動人。

王邈不解風情地嗆了一句:“你昨晚落枕了,導遊小姐?”

等真見到了酒店,由人一路引向房間,連一直麵有不豫之色的景思思都不再吭聲了。而王邈早看慣了這格外淡美的風情,一手半插入褲袋,靜靜地立在窗前。

宋愛兒問蔣與榕:“蔣先生,您看還滿意嗎?”

蔣與榕有一個私人的小島,大馬等地又多置辦物產,對於這樣的風景並不怎麼上心。隻是宋愛兒站得這般近,輕輕地問著他,彷彿是咬著耳朵的私語。蔣與榕於是微微一笑,點點頭。

宋愛兒這才長籲一口氣,既然滿意,回頭報價時他一定不會看得太認真。

說來有些可笑,宋愛兒在巴厘島當過那麼幾年的導遊,卻從來沒真正住進過這樣的vil。她給當地的旅行社老闆打工,負責接待華人,旅行社走的是中低端路線,很多年輕夫婦為了省錢會提前在網上訂好房間。她隻負責帶隊參觀。

最窘迫的時候,連帶客人的參觀車也是借錢租來的。車行的租金不低,老闆又不願多開支,所以最後壓減的永遠是宋愛兒的錢包。氣急了真是不想乾,可是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看著天花板,再摸一摸肚子。不乾這份活,明天早起就沒飯吃。何況,有一個當地老闆的好處遠遠不止開出薪水那麼簡單。

分了房,景思思和王邈住一間,宋愛兒住一間,蔣與榕住一間。

她才收拾了一小會兒,景思思已裹著浴巾換了比基尼出來,一躍而入私人泳池。換上泳褲的王邈坐在一旁,上身**著,也不用浴巾遮攔一下,就這麼看著景思思在泳池裡來回地折騰。水很清,景思思在水底的動作一望可見。

蔣與榕仍是一身休閒打扮,已經快走到泳池邊了,卻又走到一旁接起電話。宋愛兒隻是覺得餓,想在房裡搜羅一點吃的。房間裡隻有水果與礦泉水,水填不飽肚子。她又翻了翻冰箱,竟然發現了一罐花生,味道還不錯。

過了一會兒,下午茶時間就到了。三明治和紅茶,其他三人誰也沒動。宋愛兒成了唯一一個在吃的人。王邈微微偏過頭,壓低聲音,似是嘲諷:“宋導遊,你出門沒吃早飯?”

她也知道自己一直在不停地吃啊吃的,和這氣定神閒的公子哥兒比起來實在丟人。可見到這人一副嘲諷嘴臉卻又咽不下這口氣,咬緊了珠貝似的牙齒,慢慢地一笑:“我可沒有王總公寓裡那麼大一個食櫃,可以塞一櫃子的速凍水餃,餓了就煎著吃。”

王邈維持著微笑,轉過頭,沒有再說話。過了會兒,他忽然又轉過頭:“你從前沒這麼能說,不過——”頓了頓,他又說,“那煎餃子的味道確實不錯。”

“噗”的一聲,景思思忽然從水底鑽出,烏黑的長發緊緊地貼住脖子,微卷的發柔柔地簇成一小團,像《青蛇》裡張曼玉和王祖賢妝扮的貼片子頭。臉色太白,透出兩團撲撲的紅暈。

王邈的視線移開,盯著宋愛兒一動不動的臉。

“是你喜歡的d杯。”她說。

“怎麼認識的蔣與榕?”

“遊程從明天開始,皇家pitaaha有接送車,去市區很方便。”

“你勾引他,還是他先看上了你?”

“可能先去烏布的藝術村。不過大多數人會選擇作為標誌性建築的皇宮。”

“看來是他先找上的你。”他笑,“你們在哪裡遇到的?party,酒店,還是你那個乾姐姐牽的線?”

“皇宮就在lotcafe的旁邊,大市場的對麵,不用門票。據說還有皇族的後裔們居住。”宋愛兒不受打擾地頓了頓,“王總,你見過皇族嗎?”

這場雞同鴨講的對話奇異地交彙在了一個終結點上。王邈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望著她:“見過,我奶奶就是皇族。”

宋愛兒被噎住。

他的薄唇悄無聲息地張合著:“葉赫那拉氏。”

這算是他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和她聊起自己的家世,這麼突如其來,宋愛兒幾乎是微微一愣,隨即王邈卻哈哈大笑起來:“騙你的都信?”她還來不及懊惱,從泳池邊扶著欄杆站起身的景思思已經朝他們走來。另一邊,蔣與榕也已收了電話。

“笑什麼,這麼開心?”景思思笑意盈盈地問他。

宋愛兒站起身:“我回房間有點事。”話未落音,手腕卻被那人順勢一把抓住:“走這麼急做什麼?”

“太累了,補覺。”

“飛機上就見你一直睡。”

飛機上他明明一直在和景思思說話,要不就是戴上耳機佯寐,連頭也沒往她這邊扭過來。難不成眼睛長後腦勺上了?宋愛兒在心底翻了個白眼,臉上卻是笑眯眯的,因為蔣與榕已經看見了他們:“昨晚睡得太遲。”

“為什麼睡得太遲?”他追根究底,“第一次來巴厘島?不該啊。我聽說宋導遊在大馬留過學——”有意地頓了頓,王邈一副興致勃勃的神色,“是有什麼非見不可的故人?還是重回故地勾起了許多已經忘記的事?”

“王總,您說笑了。”

“不,我可不是開玩笑。我是真的想問一問宋導遊呢。”

“我——”宋愛兒毫不猶豫地開口,卻在說出第一個字後出現了習慣性的大腦空白。就在她瞳孔微張有些失措的瞬間,他已如低低盤旋於空中的大鷹忽的捕捉到了獵物時猛扣上爪般敏銳:“這可不是為了我自己的一己私慾,你知道,宋導遊。畢竟我們請你來,不是吃白飯的。該做的功課,是不是要替客人先做好。”

她的確有失導遊的操守了,陪吃、陪玩,陪著客人一起傻樂嗬,這樣的事從前每天都做,現在卻耍起小性子。王邈抬了抬下巴,示意著她才起身的地方:“坐。”

一個字撂下,不冷不淡,有千斤重。

氣氛一時繃得簡直令人後背發麻,景思思看了一眼宋愛兒,又看了一眼王邈。

這時,終於有人打破了沉默:“怎麼了?”

宋愛兒回過頭:“蔣先生。”他見到了她眼裡一刹的示弱,有點小動物似的可憐巴巴。

“姐夫,宋導遊可能是累了吧。”

“不,我隻是……”宋愛兒淡淡打斷他,扭頭向蔣與榕微微一笑,“隻是想回房收拾一下東西。蔣先生,不如現在就出發,我們去海神廟看日落。”

“好。”蔣與榕點點頭。

兩個大男人動作很快,景思思稍慢,還要衝個涼,換上新買的裙子。宋愛兒既沒下過水,也沒有要換的衣服,因此隻是抱著膝坐在房間的窗邊出了一會兒神。

“要帶相機嗎?”宋愛兒見三人都空著手,一副無所謂的閒散遊人模樣,多嘴問了一句。

景思思說:“太陽曬,就這樣去吧。”

其實夕陽一點兒也不曬,何況來巴厘島,哪有不曬太陽的。宋愛兒點點頭,沒有多說:“好,出發吧。”

沒用酒店的接送車,宋愛兒直接聯係了當地車行的一輛車。等王邈見了那輛小家子氣的旅遊接送車,忍不住笑了一下。也許這輩子都沒坐過這樣小巧的車子,蔣與榕艱難地彎下身,擠進了車子裡。宋愛兒沒想到車行會給她這樣一輛車,隻能一次次說抱歉:“不好意思,一定是他們弄錯了。等明天我們換輛大一點的。”

蔣與榕笑了笑:“偶爾這樣也不錯。”

話音未落,就被伸長胳膊故作不堪忍受狀的王邈打斷:“你很缺錢嗎?宋導遊。”

“明天我就去換一輛。”

“不必等明天了,坐這樣的車讓人沒興致!”

他開啟車門就要下去,萬萬沒想到景思思會在這當口幫她的忙。她一把挽住他的手臂,放軟聲音:“就這樣吧,王邈,忍一忍。我想看海神廟的日落。”

王邈沒辦法,伸出的腿又放回了狹窄的車廂內。

宋愛兒長籲一口氣,看了一眼車鏡,調整了一下臉上僵硬的表情,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好了,下麵我們去巴厘島之行的第一站,海神廟。”

“tanahlot蓋在海邊的一塊巨岩上,漲潮時海水會把整個岩石包圍。所以看上去就像孤零零地佇立在海之中。它是巴厘島最著名的寺廟之一……”

“你這是按百度念呢?”她還沒介紹完,被後座那人冷冷一聲嗤笑打斷。

王邈沒有開一點玩笑,車內空間狹小,偏偏他的個子又高。一雙大長腿為著舒服架到了車座與副駕駛座的空隙,踢了踢她的胳膊:“過去些。”

還在開車的宋愛兒生怕會出什麼岔子,一邊看著前麵的小路,一邊把身子無限地往一旁挪了挪。

他又找茬:“不給我們介紹海神廟了嗎?”

“好。”她深吸一口氣,微笑著繼續說:“海神廟是巴厘島最著名的寺廟之一,關於它的傳說……”

“傳說?”他打斷她,“我可不是來聽傳說的,宋導遊。”

“海神廟建於公元十六世紀……”

他聽得笑了,那笑容是滿滿的惡意挑釁:“它建於公元幾世紀,和我有半毛錢關係?”

宋愛兒握緊方向盤,前方汽車忽然一個急刹車,令她驚得也急忙踩了刹車。

景思思受驚地抓緊王邈的手臂。

王邈在那樣的險境中也未露出半點動容,那雙眼自始至終盯著開車的女孩。她的耳上戴了一枚小墜子,悠悠地晃著,是玉色的水滴,彷彿要一直漾開融化在人的心上。

他就這樣看著,不痛不癢地蹦出一句:“喲,宋導遊生氣了。”

宋愛兒說:“王先生,還是把您的腳放下吧。我怕下回急刹車就控製不住了。”

他依言配合地把腿收回,她從後視鏡裡看了一眼,確定王邈是生氣了。這人生氣時,話會比平常要多,多到不受控製似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詞句從嘴裡一句接一句地蹦出。她不怕他的尖言酸語,也不怕他羞辱自己。那些早在來巴厘島之前,在當初她那麼巴結著他讓著他時,在他還沒把她跟一團不要的垃圾甩在路邊時就早跟家常小菜似的了。

宋愛兒隻是不願讓蔣與榕看見,不願把旅行弄砸了,不願那些謊話穿幫。

如果王邈是麵照妖鏡,她就是沒修煉好的白骨精。

他們終於在日落之前趕到了海神廟。

其實海神廟的落日並不算絕美,那落日熔金,海水四起,都隻是小島上每天重複的景象。天已漸漸地暗下來,太陽就快要沉到海平線。雪白的浪花簇擁著爭前恐後地拍打到了腳邊,又慢慢地退下。

風吹來,有梔子的馥鬱香氣。

宋愛兒站在一處岩石上,凝望著遠處噴薄的金色餘暉,漸漸出了神。

忽然有人從背後貼住她的頸,交纏著吻了一下。她吃驚地回過頭,碰上王邈複雜的眼神。逆著光的緣故,他的眉眼也被融在了金光中,柔柔和和的,少了棱角。

“想起在三亞時的日落了嗎?”他問她。

宋愛兒不語。

王邈說:“站在遊艇的甲板上,可以看見太陽一點點地落下去。真美,是吧?”

“那天我被你們灌醉了,沒看到。”

王邈聽後笑了一聲,神情很是譏諷:“你真的醉了嗎,宋愛兒?”

那會兒他們還好著呢,他一通電話就把她連夜叫到了三亞。那是他最好的一個哥們在遊艇上開par慶生,從白天一直鬨到傍晚,最後人人醉得七歪八倒。她也被灌了不少,都是替他擋酒,喝得臉蛋紅紅的,醺然欲醉的樣子。他一個人坐在甲板上,雙臂撐在後頭,支著半個身子。宋愛兒記得那天他穿的是一身特彆秀氣斯文的襯衣,半挽著袖子,寬鬆的休閒褲,看上去就像個普通的大男孩。

她給他開了一瓶酒,晃了晃:“你不要?”

醉醺醺的臉闖進了他的鏡頭裡,他的一張臉臭得可以:“宋愛兒,你腦子裡灌漿糊了?彆人灌你多少就喝多少,你當自己是馬桶啊?”

這比喻可真難聽,可她隻是賠著笑臉,看了看左右,還好,所有人都玩得正高興。雖然他說話聲音不大,可這樣罵一個女孩實在是有失風度。

她低頭看了一眼抱在懷中的酒瓶,有點呆呆的,腦子被喝傻了:“哦,你不要。”

話未落音,他已經伸手奪過,隨手扔進了海裡。

她叫了一聲:“那是——”沒說出酒的品種和年份。

他氣得也不好好說話了:“過來。”

兩人傻兮兮地坐在一起看日落,都沒話說。

最後他回過味來,頗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你就不琢磨琢磨些話對我說,宋愛兒?”

可是那時她都喝傻了,哪還記得那些東西。隱約隻記得自己轉過頭,伸出手指,對他比了一個巨傻無比的“噓”的動作。

他抬了抬眉毛,看著夕陽裡被曬得金撲撲紅通通的她。

“彆說話。”

“為什麼啊?”

“就這樣——怪純情的。”她嘿嘿笑了一下,連自己也沒察覺。

他就這麼定定地注視著夕陽裡的她幾秒,終於閉上嘴,眼裡少有地閃過一絲沒辦法控製的懊惱:“宋愛兒,我就不該讓你來這,讓那幫東西往死裡灌你。”

她傻傻地聽著,他忽然捧住她的臉深深地吻了下去。

宋愛兒記得那個吻,是真正的深吻,舌尖和舌尖打著卷,兩人的眼睛都閉上了。好像所有的海水都鋪天蓋地而來,可是在夕陽裡,海水是那麼暖,一點兒也不讓人覺得寒冷。她把整個肩都縮了起來,靠在他的懷裡。迷迷糊糊中還記得對自己說,你可不要心動啊宋愛兒,你和他就是一對搭夥的,一個跩得像祖宗,一個鑽進錢眼裡。這要都能成愛情了,那為了心愛的露絲活活凍死在海水裡的傑克怎麼辦?

“你有那麼一點兒喜歡我嗎?”那天,他忽然問她。

喝醉了的宋愛兒笑嘻嘻地反問:“你跳海嗎?”

王邈像看一個神經病似的看著她。

宋愛兒認真地說:“如果你跳,我就跳。”

可這裡不是三亞,也沒有遊艇。這裡是巴厘島的海神廟,日落將沒,天色一點點地暗下去。

回過神的宋愛兒終於說出了一句真正應景的話:“有必要嗎,王邈?現在來說這些。”

“你沒醉吧,那天?”他站在日落的餘燼裡沒有動,幾近奇怪的固執。

“那天我要沒醉,就該對你說……”她終於笑了起來,珠貝似的牙齒輕輕地咬住下唇,像個小女孩似的天真柔軟,“對你說……我喜歡你,是真的喜歡你,王大少。我接近你一點也不為了彆的東西。我要是沒醉……”她終於露出了之前像他在車內一樣挑釁的笑容,“我腦子裡缺根弦嗎,不借這個機會表表情?”

王邈說翻臉就翻臉:“真該把你推下去,現在。”

“下麵就是海灘,隻是暫時被水淹了。你推不死我。”宋愛兒微笑,“要是試一試也沒什麼要緊,我買了保險。”頓了頓,“大額的。”

“蔣與榕給你買的?”

“嚴格來說是用他的錢買的。”

有那麼一刹,他冰冷的眼神讓她有些不寒而栗。可是很快地,王邈就笑了:“那你得好好抱住人家的大腿才還得了這個人情。”

“沒必要這樣酸言酸語。”宋愛兒平靜地看著他,“我現在不靠你活,從巴厘島回去後也沒什麼機會再見你。”

“你就這麼肯定蔣與榕會把你捧在心窩上?”

“你為什麼總是戴有色眼鏡看人?”宋愛兒皺著眉看他,“導遊是我的工作,我很努力地在做,你是我的客人,蔣先生是我的老闆。”

王邈這次是真的聽笑了。過了一會兒,他調整了一下表情,重新抬起頭:“我為你的智商著急,宋愛兒。”

回酒店前他們去了海邊。

宋愛兒找人支了一個燒烤架,就著夜風她為他們烤了一些果腹的東西。白日裡的暑氣漸漸消退了,深藍的天穹繁星點點。她一個人站在烤架邊手忙腳亂地烤著,沒人來搭把手。景思思不喜歡煙熏的氣味,早挽著王邈的手遠遠地走到海灘邊聽浪拍岩岸的聲音去了。

夜色裡,王邈著一件白t,休閒長褲。他的背影,景思思的玫紅色長裙,都漸漸變成一團小小的螢火似的光暈。

宋愛兒被煙嗆得咳嗽了幾聲,眼圈都紅了。

低下頭,她繼續認真地給那些肉串翻了個麵,慢吞吞地烤著。

“我來吧。”一個聲音忽然響在她的頭頂。

宋愛兒轉回身,蔣與榕已接過了她手上的工具。指尖相碰,她極力握住不肯:“不不,這太失禮了,蔣先生。”

“我是客人,你是導遊。所以臟活累活都交給你,是嗎?”蔣與榕笑了笑,“可現在這個客人覺得親自動手燒烤也怪有意思的。”

他都這樣說了,她也不好意思再抓住工具不放。

蔣與榕玩燒烤比她輕車熟路多了,隻是一小會兒,那肉香就輕飄飄地探入她的鼻底。宋愛兒幾近貪婪地猛吸一大口:“好餓。”

話未落音,蔣與榕就把烤好的一串肉喂到了她的嘴邊。宋愛兒沒多想,以為是試生熟,樂滋滋地咬了一口:“熟了。”

大約是她的不解風情又取悅了他,他那雙暗沉的眼裡竟有一絲笑意。

“咦,蔣先生親自動手燒烤嗎?”海浪聲裡景思思偶爾回過頭,驚訝地說。

王邈淡淡地向言笑盈盈的兩人瞥去一眼:“走,我們回去。”

這頭宋愛兒和蔣與榕已跳到了另一個話題。

“什麼,您還當過兵?”

“嗯。”蔣與榕漫不經心地翻動著那些快要烤熟的肉串,“特種兵。”

宋愛兒一口肉塞到嘴裡,險些硌壞牙:“騙我的?”

“在野外考覈時幾個月不見肉星子,一隻凍死的老鼠就是滿漢全席中的美味了。”他似乎起了逗弄這小姑孃的心思,放慢聲音循循善誘,“剝了皮,放在柴堆上烤。烤到七分熟,肉美鮮嫩,真是不錯。可是火種哪有那麼好找,要是被困在石洞裡那就隻有用牙齒把鼠皮生生地撕開。”

“彆說了,快彆說了。”宋愛兒強笑著打岔,聽得胃裡直惡心。

“你們在說什麼?這麼有趣。”景思思快步走到他們跟前。

蔣與榕悄然無聲地轉移了話題,隨手將一串烤好的肉串遞到她手裡:“來,景小姐,嘗嘗。”

景思思隻知這人是王邈的前姐夫,又是生意上的合作夥伴,並不算熟悉。可是一路同行,蔣與榕的修為與風度,實在遠超王邈,很難讓人沒有好感。因此她也就矜持地笑了笑,伸手接過。

王邈笑了:“姐夫,我怎麼覺著你的眼睛就沒往我身上正經瞅過一眼?”言下之意大有譏諷他的眼珠子儘往兩個女人身上轉了。

蔣與榕倒是很從容地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口氣是長輩的漫不經心:“你十幾歲時就跟在我身邊瞎胡鬨了。這些年我給你收拾的爛攤子還不夠?”

正挽起袖子的王邈手上的動作忽而一頓,反應過來時卻是微微一笑。那笑容有點複雜。

蔣與榕順手就要將一串海鮮燒烤遞給他,宋愛兒下意識地就奪過:“哎,彆。”

那兩男一女霎時安靜了下來,看著她。

回過神來的宋愛兒臉色泛白,在燈下彷彿自嘲。王邈天生對海鮮過敏,景思思看來並不知道。而蔣與榕是因為隔著年月太久,又正和人說著話,一時也糊塗了。

沉默中隻有站在燈下的王邈不緊不慢地挽好袖子,抬起頭,露出一個由衷的笑容:“哦,看樣子宋導遊今天餓急了。”

她抬起的手緩緩地放下,在虛空裡無力地抓了幾下,指尖蜷成一團,彷彿一隻最卑微弱小的螻蟻。蔣與榕看了一眼她,又看了看一旁笑吟吟的王邈,沒有再說什麼。

吃燒烤不能沒啤酒,最後她終於是喝醉了,雖隻是微醺,然而因為那漫天的星光彷彿追隨拍打上岸的潮水緩緩湧來,似真、似幻,好像也並不那麼分明。

王邈給她敬酒,所以她不能不喝;景思思不願陪酒,所以她不能不喝;蔣與榕沒有阻攔,所以她不能不喝。

這麼多不能不喝的理由,攔不住她千杯不倒的稱號。其實王邈也喝高了,白皙的麵板透出微紅。他喝高了反而會格外沉穩安靜,眼神越發清明,不見一絲醉態,其實腦子裡早成了一團漿糊。

景思思隻陪他們喝了半瓶,蔣與榕則半點酒也沒沾。

“走吧。”他一手挽著衣服,伸手要去扶住已踉蹌的宋愛兒,卻是扭頭對著王邈說,“天已經晚了。”

她醉得這樣是再沒法開車了,好在附近就有的士服務。宋愛兒在大醉中仍記得大著舌頭結結巴巴地向他道歉:“不……不好意思,蔣先生。”

灌醉她的罪魁禍首卻慢吞吞地撐著膝蓋站起:“姐夫,她——是你的誰?”

“你喝醉了。”

“拿手挽著的這女人……她是你的誰?”

“王邈,王邈。”景思思溫柔地拍著他的背,“快回酒店吧,你喝得一身酒氣。”

王邈“啪”的一下幾近兇殘地拍開她的手,想要推開身旁的人,下一秒卻整個人向前傾去。

宋愛兒醉眼如絲,懵懵懂懂中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借給他。誰知那雙手卻緊緊地攥住她,將她拉入了熟悉的懷抱。

“你說,你自己來說。”他一手摟住她的肩,將她扣在了懷裡,指著燈下麵容疏淡的蔣與榕。

他嘴裡嗬出的酒氣很難聞,宋愛兒吸了吸鼻子,捂住:“你,你放開我。”

景思思有些瞠目結舌地看著白天裡鎮定自若的兩人這一刻就像兩個小孩兒似的鬨著彆扭。蔣與榕稍稍抬眼,向她做了一個示意的眼神。她立即明白過來,兩人一個拉住踉蹌的宋愛兒,一個扶住癱軟的王邈,將他們分開。

伸手攔了兩輛的士,蔣與榕把宋愛兒塞進自己那輛,這頭景思思哄著王邈上了另一輛。

一路上車窗半降,巴厘島的夜風習習拂來,像是涼涼的小爪子直要撓到人的心裡去。宋愛兒被風吹得稍有清醒,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倒頭睡在了男人的肩上。

“酒醒了?”

“有點難受。”她摸了摸額頭。

蔣與榕仍是那副長輩的模樣:“到了酒店再吃些醒酒藥吧。”

“royalpitaaha裡備有醒酒藥?”

“我隨身帶著。”

她笑了一下:“你是哆啦a夢嗎,蔣先生?”

沒想到他居然真的看過這部動漫,非常認真又不失紳士地同她商量:“能不把我比喻成那隻胖頭貓嗎?”

“我今天喝得有點兒多了。”

“明天我們去哪兒?”

“我想想。”她在車窗邊架起胳膊,撐住了搖搖欲墜的腦袋,醉後的腦子彷彿打了結,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百轉千回還想不出所以然來。好在蔣與榕有足夠的耐心。

良久,宋愛兒忽然睜大眼,像是失去了焦距的瞳孔突然收縮一般:“去看皇宮和藝術村吧。”

去烏布時正和一隊新婚旅遊團相撞,宋愛兒才開了門下車,就聽到了熟悉的中文。年輕人的新婚團不比大媽夕陽團,少了些成群的嘰嘰互語,遊客都是一對對的,說話聲音也不高。

對於初到巴厘島的人,來看烏布的皇宮,留張合影或者住一晚皇宮旅店,都能徹徹底底享受那種異域風情。可是宋愛兒早年當導遊時幾乎是帶著人一天來一趟,閉著眼也能把路摸熟了,自然沒什麼新奇。蔣與榕對於這類小島人文風情的感興趣程度也不高,宋愛兒想起杜可曾經提到過,蔣與榕喜歡的是打獵。他有一把專門定製的獵槍,每年十月後就會和生意上的夥伴去俄羅斯打獵。這些場合蔣與榕通常是不會帶上杜可的,她的名分也僅止於一個他在北京的“女朋友”而已。

景思思對於人多雜亂的地方一向沒有好感,即使那是一座始建於公元十六世紀的皇宮。

於是宋愛兒的導遊詞隻能講給那個她最不願麵對的人聽:“這座皇宮始建於十六世紀,由當時彙聚而來的藝術家們設計,幾乎算得上是巴厘島最具風情和曆史的地方。皇宮裡一共有六十間房……”

“裡頭還住人嗎?”王邈興致勃勃地打斷她。

宋愛兒調整了一下表情,微笑:“當然,雖然烏布王室在二十世紀被荷蘭人廢黜,但是……”她的“但是”還沒說完,王邈便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比起慘透了的愛新覺羅,下場還是好一些。”

“雖然有皇族後裔生活在裡麵,做的卻是和平民一樣的工作。”

“你的意思是,他們也要掙錢餬口?”

“當然。”

王邈那雙漂亮極了的眼睛又微微彎起:“那收回我剛才的話吧。”

景思思在一旁給王邈充當著臨時導遊:“這裡的宮殿晚上會有傳統的巴厘島舞蹈,我們要不要看?”這時中午剛剛過去沒多久,一整個下午的好時光實在是太悠長,王邈又是那樣的急性子,肯定等不及。

宋愛兒看了一眼王邈,有心挑事兒,於是趁他不注意向景思思微微一笑,下巴朝蔣與榕那邊抬了抬。景思思倒沒像往常那樣把她當透明空氣,她略帶遲疑地向宋愛兒回望了一眼。這是不願直接觸王邈的逆鱗呢。

宋愛兒忽地就想起了和王邈在一塊兒的日子。那時她可真是把王邈當大爺供著,生怕一句話說錯,他就會突然翻臉。而且他身邊的鶯鶯燕燕實在太多,沒見誰能霸占著這人,跟立了個廟似的。這樣慣著他,到頭來不過是自取其辱。再想下去,她便著了魔似的,一時也忘記了在北京時杜可是怎麼和自己說的,腦子裡隻浮出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

她不能讓他就這麼痛快地忘了自己。從巴厘島回去,各自塵歸塵土歸土,那些往事會像風一樣被吹散。而榮辱裡的每一寸猙獰,都不過是這人今後漫長的人生中偶爾回想的那一瞬淡淡的笑柄。

宋愛兒知道自己這樣子傻透了,簡直是胳膊比著勁擰大腿。可是,她還是深吸一口氣,滿臉笑意盈盈地走到了正在一旁打著電話的蔣與榕身旁。

耐心地聽他講完電話,她才露出一個純真得彷彿孩童一般的微笑:“蔣先生,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宋愛兒湊向蔣與榕低聲細語時,王邈的眼睛就一直沒從她身上挪開。等她笑眯眯地回來時,還沒開口,他就已截斷了她的話:“哎呦,宋導遊和人咬耳朵說什麼呢?”

景思思屏住氣,看著一臉神色自若的宋愛兒,她有點擔心自己親手點燃了身旁這兩個定時炸彈。

好在宋愛兒隻是一個被澆了水的炸彈:“我剛剛和蔣先生介紹烏布皇宮的風俗。蔣先生聽說了宮殿裡會有巴厘島的傳統舞蹈,非常感興趣。”

王邈笑了一聲,順手擰了擰景思思的下巴:“哦,三個人都想一塊兒去了?”

宋愛兒說:“那王總您呢?”

“客隨主便。”

但王邈明顯是生了氣,也不願景思思在自己眼前晃悠了:“我要一個人透透氣。”

好在打完電話的蔣與榕非常有紳士風度地請景思思一同隨行在皇宮內參觀。

人都走乾淨了,連那些鬨哄哄的旅遊團也都不見了,宋愛兒看了一眼站在陽光下皇宮大門口的王邈,沒打算搭理,剛要走到一旁去買水,忽然被他叫住:“哎,哎。”

“有事嗎,王總?”

“叫王總多客氣。”

“王邈,該說的在海神廟那會兒我都和你說透了。”

有那麼幾秒,他被那炫目燦爛的巴厘島的陽光刺得幾乎睜不開眼,淡淡地用手背遮了一下。視線裡的宋愛兒,站在白花花的陽光底下,好似欲融的雪一般。她的眸子也變成了淺淺的琥珀色,笑容很透明乾淨,是讓人捧在掌心捨不得嗬一口氣的水晶琉璃。

王邈覺得自己有些眩暈了。

好一會兒,他的神誌終於回來了,非常可笑地自嘲著:“我怎麼覺得我們倆就像一個夢似的?”

宋愛兒冷冷地看著他,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可也知道總不會是好話。果然下一秒王邈已不緊不慢地開口:“我這一眨巴眨巴眼,那個勢利透頂的小姑娘就回來了。”

她終於聽明白了,他這是在諷刺他們頭一回見麵的場景呢。腦子裡的血液“噌噌”地往上冒,宋愛兒卻不覺得羞恥。

陽光這樣暖,這樣曬,巴厘島好似將一整個世間的璀璨都聚集在了這赤道上的一顆明珠上。生命在陽光裡流動著,她感到血是燙的,骨頭“咯吱咯吱”響。

活著,並不是一件羞恥的事。哪怕是像個小醜一般地活著。

“哦,那一定是你的那個夢做得太長了。”她說,“那個勢利透頂的小姑娘可一直沒走,她原本是什麼樣,就該什麼樣。是你自己把她想得太好了,連人生究竟是一場夢還是冷冰冰的現實都沒分清,王總。”

王邈擰了擰眉頭,臉色並不好看地望著她。

而她站在距離自己咫尺之遙的地方,那口氣不知是玩笑還是嘲諷。

他們之間隻有瀑布似的轟轟烈烈落在人世間的陽光,巴厘島的陽光。陽光曬得人睜不開眼,曬得人臉上發燙,眼睛也漸漸被迫閉上。

可真大啊,這巴厘島的太陽。王邈想。

一場戰役還沒來得及爆發,立即被剛剛衝散在四處購買小工藝品的新婚蜜月團給滅了火,成群的人衝開了她和他對峙的形勢。

王邈被一個中年人撞到了一邊,幾近狼狽地踉蹌了一步。宋愛兒也沒好到哪兒去,那中年胖大叔像一個立體扇形似的,橫掃一大片。她跳得快,也沒能躲開。來不及惱怒,往前走了幾步的胖大叔已經回過頭:“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宋愛兒拂了拂身上的裙子,剛想說一聲“沒事”。那胖大叔眼見旅行團已走遠,急了,連忙一把拽上他們:“嗨,這異國小島的,小兩口鬨什麼彆扭呢?”

說著,不容王邈辯解,胖大叔一手拽住一個把兩人趕鴨子上架似地轟進了蜜月團的人群裡。

對方的力氣很大,再加上王邈一向不願在人前失了風度,所以倒像隻小雞仔似的被他一路向著宋愛兒推搡去。

宋愛兒僵著一張臉:“不,大叔,您認錯了。我和他壓根就沒什麼關係。”

“胡說什麼呢!”沒想到大叔的臉黑得比她還快。

王邈趁這工夫慢悠悠地扇著風點著火:“就是,親愛的。”頓了頓,一把攬住她的肩膀,歪過頭親昵地蹭了蹭她柔軟的發,“不就為了那個你喜歡的小玩意兒咱沒買嗎,你這一路上就都不理我呀?”

“王!邈!”她瞪得眼睛都快直了。

王邈卻是十分享受這難得的樂趣,一轉身,滿臉誠懇地望著胖大叔:“大叔,您是好人。您真得幫我勸勸我這媳婦兒。”

“怎麼了你們這是?”

“我媳婦兒和我鬨脾氣呢。”

大叔扭頭看向宋愛兒:“怎麼了姑娘,他對你不好呀?”

宋愛兒心知辯解無力:“大叔,您玩您的吧,甭管這事。這事我和他……我們自己解決。”

“能解決你們至於成剛才那樣?”

胖大叔長相討喜,湊近了看,宋愛兒才發覺他像一個人。他像年年上春晚的馮鞏。可是臉比馮鞏還胖了一圈兒,看著挺慈祥的。一說起話,那慢悠悠的神態,好似老驢轉磨子。對著這樣一張臉,宋愛兒是真發不起火,她甚至情不自禁地破功笑了一聲。

“大叔。”宋愛兒拉長音,“您誤會了,我們不是這個旅……”

“行了親愛的。我認輸,我服軟。”一旁演戲勁頭還沒過足的王邈忽然一把抓起了目瞪口呆的宋愛兒的手,明亮的眸子裡映出她因為太吃驚差點合不攏的嘴巴,“等回去,咱們就去挑戒指。”

“原來是為這個呀。”胖大叔一聽就明白了,他朝王邈看了一眼。王邈是出來玩的,又在巴厘島這樣的赤道區小島,穿著上很隨意。他的衣服件件死貴卻又低調,在胖大叔眼裡甚至不算齊整。再看一眼宋愛兒,從裙子到鞋跟,頸上戴的項鏈,腕上套的手環,耳邊彆的墨鏡,都是一副典型的花錢不怕手軟的“月光族小姐”打扮。

“姑娘,你連人都嫁了,還嫌他買不起鑽戒?”好半天,大叔語重心長地說。

宋愛兒當場傻在了原地。

倒是王邈捂住快要笑抽的肚子,一本正經地握拳咳嗽了一聲:“親愛的,你聽——還是大叔說得在理。”

“你也彆得意,我可是幫這姑娘說話。”大叔連拍照都顧不上了,站在原地訓著他,“彆怨你媳婦兒鬨脾氣,結婚多大的事,你連一枚鑽戒都給不了人家。再看看你這身打扮,大褲衩走街上丟不丟人?這好歹也是烏布王室的皇宮啊。”

王邈這天穿得格外風騷,上身玫紅,下身粉藍。要不是仗著個兒高,又生得好看,一般男人壓根就hold不住。他自己且得意著呢,沒想到招搖過頭了,連胖大叔都看得有點紮眼了。

“一個男人,窮,那叫什麼事兒?”對方苦口婆心,“可咱也不能因為窮就連形象也不顧呀。”

這回笑抽了直按肚子的人換成了宋愛兒。王邈大約是從一出生落地都沒給人這麼埋汰過,可看著對方一張“馮鞏臉”,還不能急紅了眼。他也就綠著臉為自己辯解:“不是,大、大叔……”

“叔什麼呀,快給你媳婦兒道個歉吧。”

“我……我給她道歉?”王邈結巴著。

“行了,親愛的,你就給我道個歉吧。”宋愛兒碰著他的胳膊,“你要是真道歉了,我一定原諒你。”頓了頓,無比嚴肅,“立馬。”

胖大叔在一旁點頭看著。

王邈這輩子都沒給人低聲下氣地道過歉,自然是寧死不屈。宋愛兒笑眯眯地說:“叔叔,您彆怪他。他就是這輩子吧……都沒給彆人服過軟。”

“小夥子,她能是彆人嗎?”大叔拿手指著宋愛兒,“她可是你媳婦兒啊!”

自己先唱起的戲,到這時騎虎難下,王邈深吸一口氣,注視著陽光下像小人魚似的宋愛兒,一個字一個字地開口:“對不起了,媳婦兒。”

她沒想到王邈真能把這三個字輕輕鬆鬆地脫口而出。

事發突然,她愣愣地張了張嘴:“沒……沒關係。”

一邊說著,連拉帶拽地,她和王邈不由自主地就隨著大叔往皇宮裡走去。蜜月的新人依偎著,都忙著拍照留念。隻有大叔一個人形單影隻。宋愛兒這才發覺有些不對勁,這是新婚蜜月團,來的都是成雙成對的年輕人,他一個脖子上掛相機的胖大叔,要報也該報中老年夕陽遊啊。

沒來得及問出聲,胖大叔已經興致勃勃地在四處溜達了起來。

王邈看對方把笨重的旅行包反背在了身前,一邊四處走走看看,一手緊緊地攥住包,生怕彆人會來偷東西似的,忍不住笑了一聲:“這大叔包裡藏金條了?”

話未落音,對方忽然一轉身,瞅著他倆:“會用單反嗎?”

宋愛兒看他脖子上掛著一台嶄新的單反,顯然是才入手不久,她點點頭。

“那替我和我愛人在烏布皇宮前合一張照吧,麻煩了!”

她被他的請求嚇了一跳,環顧四周,聲音有點結巴了:“大、大叔,阿姨在哪兒呢?”

胖大叔摸了摸頭,憨憨地笑了一聲,拉開剛剛視若珍寶的旅行包。他把東西一拿出來,她和王邈就愣住了。那是一張老式的嵌框相片,約有小半張茶幾大小。黑白照的邊緣已經微泛黃,看樣子曾經被取出來重新修裱過不止一次。

“這……這是?”

“哦,這是我愛人。”胖大叔珍惜地撫摸著框沿,“她走了都快有二十年啦。”

“這是阿姨的遺像?”王邈忽然開口問。

胖大叔點點頭:“過安檢時還非讓拿出來瞧了又瞧,我和導遊當場翻臉,說什麼也不讓人碰她。這導遊年紀輕輕的,嘿,那嘴兒可真損,還問我‘那您怎麼不把那骨灰盒一起捎上’?”

宋愛兒心裡忽然被震動了,神思遊離間,王邈的聲音已響在耳邊:“對,靠左,靠左。”

“是這樣嗎?”胖大叔把大鏡框相片抱在了胸前。

“不不,再靠右一些。”

“這樣?”

“行,彆動!”

“那我就挪不出手來‘茄子’了。”

“不用‘茄子’。叔,你隻管笑。對,看著我的鏡頭,笑!”

“哢嚓”一聲,照片拍好了。王邈連按了幾次快門,大叔胖胖的笑容在巴厘島的陽光下,燦爛得幾近炫目。不再年輕的中年男人,照片裡和善平凡的女人。宋愛兒偏過頭,湊著他手裡的相機看了一眼,心裡有些百味雜陳。

王邈一轉過臉,薄唇正碰上她的額頭。

宋愛兒連忙捂住額頭,往後退了一步,王邈卻是壞笑著看了她一眼。

胖大叔湊上前將相機拿在手裡,仔細地放大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然間,那溫柔的目光不動了,凝視著被抱住的相框裡的女人,喃喃著:“我愛人不錯吧?”

“阿姨看著挺和善的。”

“她呀,脾氣是最好的,整個單位的人誰也沒得罪過。出殯的那天,連她們單位最大的領導都來給她送行。”

“阿姨……是哪一年走的?”宋愛兒隨口問。

一直笑眯眯的大叔沉默了下來。就在她後悔自己問錯了話,打算一語揭過時,大叔卻慢慢地開了口:“當初……她走了半年後,我才知道這事。連最後一程也沒趕得上。”

“她走的那年,正碰上我去新疆做地質勘探。那個年代的新疆可不比現在,八十年代中旬很少有人往那地跑。能在那邊碰上的,除了我們這樣的鑽探隊就是阿爾泰山附近一帶的淘金客。邊疆那麼苦,她要跟著去我捨不得。”胖大叔吸了吸鼻子,“那時我們剛結婚,現在一閉眼,她笑眯眯的模樣就像一場夢似的。”

“她勸我說,給單位打個申請吧,就當把機會讓給彆人。那時一起競爭的小夥子有好幾個,都是單身,也都還沒成家。可我說什麼也不願意。去新疆乾上兩年,雖然苦了些,給的補貼卻是雙份的。那時候我們都年輕,也窮。結婚時我連一套像樣的床具也買不起,她自己從孃家帶了做嫁妝的被麵,裁了縫窗簾,縫被套,還縫桌布。

“她喜歡看電視,每回都搬著凳子去另一棟樓的鄰居家看。到了做飯時間又急匆匆地趕回來,做完飯再趕去。到了包粽子的時節,她就拎一長串的粽子上門謝人家。

“單位出通知招人時,我在補貼那一欄看了好久。沒人去的苦地方,工資加補貼能翻倍,那時我和她的工資加一起一個月還不到一百塊。要是去了,一年就能掙回一台彩電給她。就為了這個,我也不能不去。”

宋愛兒聽得一愣一愣的:“大叔——”

胖大叔抹了一把眼睛,幾十歲的中年人,眼圈紅紅的就像個孩子。忽然,他就哽嚥了起來:“我要是知道……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她,說什麼我也不能就那麼走了。給我金山銀山,我也不去新疆了。”

“她走得急,是生肺結核走的。臨死前還一直叮囑人,要把事瞞住了,不能告訴我。那會兒我們去新疆都是有編製的,人人有任務在身,輕易不能請假,更彆談中途退出了。她知道我一聽這訊息肯定會什麼也不顧地就回來,怕單位處罰我,怕我丟了工作。

“在新疆時我半個月能和她打上一個電話,起初我們倆能聊好久。後來她漸漸地話少了,隻是一直聽我說,有時那頭靜靜的,好半天才會吭一聲。我以為她是累了,工作忙,就和我一樣。我不知道她最後那段日子天天抱著電話等我的來電。”

“半年後我回來探親,推門進家,家裡空蕩蕩的。收拾得很乾淨,抬頭一眼就見到了她的遺像。我去南城的公墓看她,給她帶了一束梔子花。那天下了點毛毛雨,我在她的墓前就那麼坐著,一坐一個下午。回去時衣裳都濕透了。可是到家了我才忽然想起,人都已經不在了,再也沒人給我烘衣服了。”

“大叔——”宋愛兒吸了吸鼻子,“阿姨長得挺好看的,您真有福。”

對方聽得笑了,那笑容既滿足又得意。

“我愛人……她是個大學生,比我小了六歲。”胖大叔把相框往外拱了一點,好讓宋愛兒看仔細照片的女主人,“浙大畢業後,她為我去了北方,連學校分配好的在杭州的工作也沒要。”

她說:“那個年代能上大學的女人都了不起。”

胖大叔聽了,嘿嘿地笑著,不說話。

一直沉默地靜靜聽著的王邈這時才插上嘴:“叔叔,阿姨走後您再娶了嗎?”

“沒有,他們介紹的女人我一個也不要。”胖大叔憨中帶拗,“我愛人多好啊,我一輩子就守著我愛人一個。”

“她不都死……走了嗎?”宋愛兒忍不住追問。

“誰說她死了。”接話的卻是一旁懶洋洋地攬住她肩的王邈,“阿姨還活著呢,是吧,叔叔?”

前邊帶隊的導遊這時清點人數,才發現多了兩個人。

宋愛兒聽他艱難地組織著中文的發音,乾脆用本地話和他對話。對方的眼中閃過一瞬亮色,語速也越來越快。王邈耐心地聽他們談完了,才對上扭過頭來的宋愛兒的眼:“你還真能當翻譯?”

宋愛兒輕輕一哂:“拿錢總得乾點活吧。”

胖大叔這時摸了摸頭,才發覺自己是真拉錯了人:“你們……”

“大叔,我們倆就是一搭夥的,我在巴厘島給他當私人導遊。”她終於得到瞭解釋的機會,像怕被人搶了似的,一口氣說完。

胖大叔臉漲得紅紅的:“這樣呀。”

“剛纔是他逗您呢。”宋愛兒又瞥了一眼王邈。

王邈卻咳嗽一聲:“還沒問您,叔叔。你怎麼想到一個人來報了蜜月團?”

“今天是我和我愛人的銀婚紀念日。她嫁給我時,我窮,連件像樣的首飾也沒給她置辦過。等到退休了,就想著一定要來帶她度個蜜月。”

他笑了笑,看上去傻傻的,憨憨的:“巴厘島的太陽真大呀,是不是?”

“你怎麼了?”看著對方走遠的背影,王邈忽然轉過頭,“等等,我不是看錯了吧,宋愛兒你……”

“風把沙子吹進了眼睛裡,有什麼好稀奇的?”她使勁地揉了揉眼睛。

王邈這張刻薄無比的嘴,這時一句拆穿的話也說不出了,他認真地想了想,很有些嘴賤地開口:“雖說我這衣服貴了點兒,可誰叫我善良呢?就借你抹幾滴眼淚吧。”

“王……”她瞪著他,張大的嘴卻忽然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他已經托起她的下巴,深深地狠狠地吻了上去。牙齒咬著唇,攻城略地,她抵抗,他深入。陽光這樣好,沒人注意到這一對奇怪的男女。她被吻得急了,惡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王邈猝不及防吃了痛,輕哼了一聲。

“原來不靠我活,就連親一下也不讓了啊。”猛地放開她,王邈有些狼狽地擦著自己的唇,雙眼譏諷地眯起。

“要不說我怎麼是宋愛兒呢?”她自嘲地往後退了一步。

“宋小姐。”遠處傳來蔣與榕的聲音。

王邈低下頭,朝著掌心看了一眼,那裡剛擦過被她牙齒咬破的唇,赫然一點血跡,如此耀眼。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