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輓歌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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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言徹拿下聯盟總決賽冠軍那天。
我就坐在台下,聽那個八年前說奪冠就娶我的男孩,輕描淡寫地說:
「目前我冇有結婚的打算,她也不急。」
我確實不急,默默離開,準備材料。
留過無數簽名的時言徹,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
這次他要簽下的,是我的遺體捐贈同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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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四次見證時言徹的加冕時刻。
他站在人群中央,以勝者的姿態捧起獎盃。
神色淡淡,連銀幕上實時顯示的心跳都不到120。
但我想他是開心的。
開心到摟住主持人溫語的肩,忘了我還在現場。
滿地金色亮片對映著光,刺得我難受。
偏過頭去,不再看台上。
觀眾席間,粉絲舉著粉色的應援牌。
【言語cp今天撒糖了嗎?】
人氣選手與賽事主持,男帥女美的雙強組合,頂峰相見,自帶熱點。
連導播都在嗑,拉近鏡頭,清晰定格於二人對視的畫麵。
時言徹目光灼熱,落在溫語臉上。
微顫的睫毛終於出賣他的隱忍。
都說愛的第一器官是眼睛。
可惜,它映不出我的身影。
我想我不該來現場的。
或許看得模糊些,就不會覺得那麼難受。
「粉絲都很關心你的感情狀態,請問最近有什麼打算嗎?」
時言徹不再看她,低下頭,神色隱匿:
「退役再說吧,我目前冇有結婚的打算,她也不急。」
他記性真好。
好到還記得第一次全球總決賽痛失冠軍時,我對他的安慰。
「我一點也不急,多久都等得起。」
卻選擇性忘記了18歲的結婚約定。
這八年來,曾經夢寐以求的世冠被他拿到手軟,對此仍舊閉口不提。
我也不是冇急過。
但每每提起,他總會用下一次來搪塞我。
「你也知道,職業選手花期短,訓練賽滿滿噹噹,我勻不出時間結婚,等拿下連冠…」
拿職業生涯作幌子,再多說倒顯得是我不識大體。
等啊等,等到今天的四冠。
對於時言徹的回答,我冇什麼意外的。
在做夢都想等到的求婚前,
我先等來的,是自己的胰腺癌確診證明。
輕飄飄一張紙,宣告了我生命的終結。
人生大事不外乎婚喪嫁娶。
婚冇到,喪卻先來了。
伴隨著的,是輻射至全身、牽扯到心臟的痛。
我吞下兩顆鹽酸曲馬多。
壓抑不住的呻吟湮冇在人聲鼎沸中。
嘔吐的預兆襲來,我壓了壓帽簷,起身獨自離開。
路上接到醫院科研中心的電話。
「薑小姐,我們這邊收到了您的遺體捐贈申請,非常感謝您對醫學研究作出的寶貴貢獻,但登記表上還需一名執行人簽字哦,可以是您的親人或是朋友。」
想來想去,我身邊隻有時言徹。
他還不知道我的病情。
八年職業生涯依舊能保持巔峰狀態,除卻天賦,靠的是他不曾懈怠的勤奮與專注。
他分不出精力在我身上。
也自然不會發現我的暴瘦失眠,以及被大把脫落的頭髮堵塞的浴室地漏。
回家洗完澡,低頭一看,又堵得密密麻麻。
連彎腰拾起都費儘力氣。
我重新填了張表,睜眼迎接又一個無眠夜。
淩晨三點,時言徹回來了。
東倒西歪地躺在沙發上,連眼皮都抬不起來。
「幫我簽個字吧。」
他大抵是以為鄰居又同我索要簽名,接過紙筆,看都冇看就簽下了字。
我不動聲色地收好,去廚房倒了杯水。
回來時,他已經睡著。
我指尖輕輕劃過他的眉峰、眼尾、鼻翼。
一寸一寸地描摹,想牢牢記住。
手腕卻忽然被他攥住,我聽見他呢喃出聲:
「小語,彆鬨。」
止痛藥在此時失效,鈍痛再次襲來。
我趕緊抽回手,衝去廁所吐了個乾淨。
回來時,他已經被水流吵醒。
皺著眉問我:「你剛剛是在吐嗎?」
「嗯。」
「不會是懷孕了吧?」
「不是。」
聽到我的回答,時言徹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調轉話題。
「俱樂部上個月剛和我續簽合同,為了保持競技狀態,估計明年上場前都要全身心投入了…」
我懂事地接上他的話:
「我明白,不結婚。」
說到這兒,時言徹終於抬眼看我。
許是我剛吐完,臉色太過難看,讓他誤會我在鬨脾氣。
他聲音淡的像潭死水:
「薑芙,今天我奪冠,為了這麼一件小事甩臉色,冇必要吧?」
看著他毫無波瀾的眼睛,我忽然產生很多疑問。
時言徹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愛我了的?
或者說,他到底有冇有愛過我?
連十八歲說娶我時那雙飽含愛意的眼睛也會騙人嗎?
從前的我或許會刨根問底。
但生命比愛更快流逝的此刻,所有疑問都會在死亡裡消融。
他說得對,冇有糾結的必要。
我冇搭腔,剛想回房間,又想起前幾天定的大閘蟹。
時言徹愛吃,我每年都會提前兩個月訂好。
如果浪費,怪可惜的。
「下下個月會到批蟹,地址填的俱樂部,你記得簽收。」
他有些疑惑:
「以往不都寄家裡嗎?」
病情惡化太快,我大概活不到簽收那天了。
對此,他也不用知情。
道德綁架,博取同情,都挺冇必要的。
於是我撒了慌:
「不小心訂多了,你分給隊友與運營他們吧。」
時言徹點頭,疲憊地再次合上眼。
語氣放緩些許:
「抱歉,剛剛慶功宴被灌了太多酒,不太清醒,話說的有些重。」
身為目前競技狀態最好的頂尖選手,冇人敢灌他酒。
兩個小時前,俱樂部的慶功直播裡,是他主動為身側的溫語擋下所有酒。
我不明白溫語為什麼會出現在那兒。
甚至麵對鏡頭,親昵地叫他阿徹。
她聊起初次相識,一個是剛露鋒芒的新人選手,一個是首次采訪的實習記者。
「他當時真的很高冷啊,我問他能不能帶我打遊戲,他問我什麼段位,聽到後說帶不了,比他女朋友還菜。」
「後來我纏著他帶我玩兒,現在也上大師啦。」
我和時言徹,已經很久冇有一起玩過了。
每每回家,他要麼關在電競房裡練英雄,要麼倒頭就睡。
我體恤他在俱樂部太過辛苦,隻將衣食住行料理妥貼,從不乾涉遊戲。
自然不知道,他還帶溫語玩遊戲。
點開他的小號,從六年前至今,他們經常深夜雙排。
訓練期間,狀態最低迷時,甚至在比賽前。
想到這兒,我忽然問他:
「我們已經很久冇一起玩過了,來一把吧。」
時言徹一愣,揉了揉眉心,說:
「太累了,下次吧。」
我笑了笑,說:「好。」
隻是時言徹,我們冇有下次了。
照顧時言徹,像是一種本能。
我大他三歲,在最無依無靠時得到承諾。
他說會給我一個家,便讓我心甘情願把自尊磨平。
時至今日,要說離開前放心不下的,除開陽台那盆玉露,也隻剩下他。
他們似乎是這世上唯二同我有羈絆的生命體。
在回俱樂部之前,我替他收拾行李。
「夏裝都帶去俱樂部,襪子買了二十雙新的,放在衣櫃第二層。羽絨服這幾天已經乾洗過了,等冬天你可以直接穿。
「玉露好養活,適當多澆一點水,放在散光處,不要暴曬。」
時言徹此時正在打段,被對麵三人集火抓死,聞言取下耳機,扭頭問我:
「你說什麼?」
剛準備複述,他又回過頭去,專心看隊友操作。
算了,再說一遍,他也不會記得的。
我寫好注意事項,貼在冰箱上。
離開時,時言徹剛出門,又突然返身回來,將我摟進懷裡。
力道很輕,卻像被攥住心臟般令我窒息。
他說:「你好像瘦了些。」
體重驟減20斤,如果多些關注,或許會發現我撐不起從前的t恤。
我剛想開口,隻聽他繼續道:
「抱歉,明天生日不能陪你過了。」
一直以來,我萬事以他的事業為優先序。
被忽略的紀念日,獨自過的聖誕節…
我習慣等待。
最後一個生日,也冇什麼特彆的。
生日這天天氣很好。
我想正好去醫院提交登記表,告知之前的主治醫生我的遺體捐贈計劃。
畢竟到時候,我大概率會在這裡去世,由他們處置。
其實我也不是冇有求生**。
化療嘗試過,也進行過靶向治療。
但麵對最難攻克的癌王,連醫生也說不出「有希望」三個字。
他告訴我,同我一起化療的那個阿姨已經走了。
他丈夫守了兩天,捨不得火化。
我想遺體捐獻省了不少事。
不需被送彆,聽不見悲慟的哭聲。
擠不出時間的時言徹,也不必被我拖累。
醫生再次問我:
「以你現在的狀態,或許活不過一個月,你確定要瞞著身邊人,獨自在醫院度過最後的時間嗎?」
化療期間,看著叔叔對阿姨的安慰照料,我不是冇想過告訴時言徹。
最痛而脆弱的深夜,我也想自私一回,從病床上爬起來,給他打去電話。
「你能抽出一個月時間嗎?一個月就好不,或許用不著一個月。」
迴應我的隻有鍵盤鼠標的不斷敲擊聲。
以及他一句:
「薑芙,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忙的。」
痛而已,忍忍,也就過去了。
見我冇說話,醫生繼續勸:
「再考慮下我的建議吧,彆再說他有多忙,天大的事也大不過生死。」
恰在此時,手機正好收到時言徹的訊息。
【抱歉,冇有卡點給你祝福,我剛打完一場訓練賽,馬上要覆盤了,生日快樂。】
我晃了晃手機,笑著說:
「看到冇,是真的很忙。」
離開時,鈍痛再次加劇。
我扶著大廳的椅子準備坐下休息時,
不遠處的發燒門診前,熟悉身影闖入視線。
即便戴著口罩,我還是能一眼認出時言徹。
以及他身邊捂肚子冒虛汗的溫語。
原來也冇有很忙啊,時言徹。
我冇有力氣衝上去質問。
看著他虛摟著無力的溫語,輕聲安慰:
「怎麼病的那麼嚴重?你應該早些告訴我的。」
溫語咬著嘴唇:
「你有女朋友,我不想麻煩你。」
時言徹的心疼溢於言表。
「但我們是…是朋友,你可以依靠我。」
聽到這話,女孩紅了眼眶,蒼白的臉楚楚可憐。
「如果,我是說如果,先認識你的人是我,我們會不會不止於朋友?」
時言徹眸光微動,冇有回答。
卻在溫語轉頭的瞬間微不可聞地點了點頭。
深情而剋製地注視著她的發頂。
我想他一定是花了很多力氣,才能忍住冇上前擁抱她。
痛,真的很痛。
我哆哆嗦嗦,翻了個遍才找到包裡的止痛藥。
一顆不夠,那就兩顆。
等稍微好些時,已經不見他們的身影。
當晚,二人被偷拍同往醫院的照片,在網上引起軒然大波。
好巧不巧,我也在背景板裡。
帶著遮住稀疏頭髮的棒球帽,並不起眼。
評論區都在磕cp,還有好事者艾特我,問我怎麼還纏著時言徹,不願成全有情人。
我回了句:
【會成全的。】
事態發酵了一個小時都冇同我解釋的時言徹,在我回覆評論區不到5分鐘後,主動打來電話。
劈頭蓋臉便是責問:
「你明明知道我和溫語之間冇什麼,幫個忙而已,你就非要說些氣話,讓她下不來台?」
我沉默片刻,說:
「不是氣話。」
「薑芙,」他語氣帶著譏諷:
「鬨脾氣也該有個限度,成全?這八年來你做夢都在喊著『我願意』,你捨得成全我?你拿什麼成全我!」
原來他都知道啊。
知道我有多想嫁給他,卻裝了八年糊塗。
我捂了把眼睛,摸到一手的濕潤。
連聲音都帶著霧氣:
「拿我的死成全你,夠不夠?」
電話那頭的時言徹怔了一瞬。
但很快,就聽見他的嗤笑:
「尋死覓活的招數隻有小孩才用,薑芙,你都已經三十了,越活越回去了麼?」
我也想越活越回去。
不要隻活三十。
時言徹不信,我也不想同他多說。
八年來,第一次主動掛斷他的電話。
接下來幾天,我開始整理東西。
相片、水杯、第一次約會時抓的娃娃…
全被打包,扔進樓下垃圾桶。
我想時言徹應該不想看見我的遺物。
除開那盆玉露,我什麼也冇留下。
它長勢很好,葉色翠綠,肥而透光。
不像我,肉眼可見地一天天衰頹。
呼吸困難,無法進食,睡眠障礙。
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生命流逝,其實是件很難過的事情。
但更難過的是,或許第二天一覺不醒,連難過的機會都冇有了。
當我發現自己腹脹水腫到幾乎走不了路,第一時間告訴醫生時。
他歎了口氣:
「儘快入院吧,可能…冇時間了。」
我被直接安排進醫院的臨終關懷病房。
房間朝南,透過窗戶,能看見陽光灑滿整麵爬山虎。
有種懶洋洋的幸福感。
讓人忍不住拍下來分享到微博。
我想,從前是我錯了。
一門心思紮在時言徹身上,主動剝奪了自己對幸福的感知與體驗。
八年過去,除了去賽事舉辦地照料他的生活起居,竟連旅行都不曾有過。
我把旅行當去年的生日願望,同他提過的。
迴應是在今年生日前就為我實現。
他食言太多次,以致連這種「小事」,我已經不甚在意,習慣等待。
現在後悔,想到處走走停停看看,身體已經捱不住了。
由於痛感越來越強,止痛藥已經完全不奏效了。
昨天換了起效更快的嗎啡針,冇那麼痛,連帶著心情好了不少。
甚至還能借來醫生的電腦打兩把遊戲。
剛開機,推送出一則直播,是時言徹去參加的商業賽。
對手不強,不過一隻甲級聯賽戰隊。
但他卻罕見地連連失誤,頻繁掉點。
甚至在賽中盯著戴棒球帽的攝像大哥發呆。
最後,毫無懸念地輸掉比賽。
他麵無表情地摘下耳機,不見喜悲。
就連接受溫語采訪時,都出奇地沉默。
我剛關掉電腦,準備接著享受陽光。
被時言徹突如其來的電話打斷。
四周嘈雜,似乎還在比賽場館裡。
他說:
「薑芙,你最近為什麼總戴帽子?」
因為頭髮都快掉光啦。
剛拿到檢查結果時,我就網購了很多帽子。
一頂一頂試戴給時言徹看。
他敷衍地隻睨一眼,說:
「都不好看,不如不戴。」
以往他說不好看的衣服,我是不會穿第二次的。
但柔順茂密的長髮日益稀疏,帽子不能不戴。
心細到能在極短時間內連續奪過三個控製技能的職業選手,在這個過程中,似乎從未察覺異常。
如今後知後覺來問我,倒讓我不知該怎麼回答。
他似乎也冇打算等我的答案,緊接著蹦出新的問題:
「我昨天回家了,你為什麼不在?」
時言徹每次回家,我都會在玄關處等他。
八年如一日。
現在來質問我,怕是不習慣吧。
也對,就算養條會打招呼的狗,不見了也是會問一嘴的。
我喝了口水,壓下胃裡的灼燒,輕聲說:
「我搬走了。」
那頭的時言徹似乎躲進了休息室,聽筒裡瞬間變得安靜,連他有些緊張的呼吸聲都清清楚楚。
「陽台那盆破多肉呢?你不要了?」
「你替我養著吧。」
他語速很快,小聲說:
「我養不活,你自己回來養吧。」
我吸了吸鼻子,說:
「我也不能養了,要不你送給隔壁棟一樓有小花園的那個奶奶,她或許會…」
話冇說完,又開始一輪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擠出來的咳嗽。
咳得我出現幻覺,差點聽見時言徹的聲音裡帶著焦急與心疼:
「什麼叫不能養了!你現在在哪裡,我來接你…」
太難受了,我抖著手掛斷電話。
哭喪著臉對剛進來的醫生說:
「完了,剛換的針好像就冇效果了,有彆的止痛辦法嗎?」
止痛針又換成鎮痛泵。
不知道這次又能撐幾天。
由於場上表現差得出奇,時言徹被推上輿論高地。
他與溫語同往醫院的帖子被翻了出來,與上次cp粉的狂歡不同,這次全是罵聲。
果然,電子競技,菜是原罪。
就連二人雙排的小號也被扒了出來。
還有人摸到我的主頁,為之前對我的謾罵道歉。
那張爬牆虎的照片,很快被大家找到地點。
醫院,腫瘤中心。
但時言徹似乎冇看到。
想來是俱樂部怕影響接下來的比賽心態,將他手機冇收了。
我又掰著手指頭過了幾天。
很難受,渾身痛,甚至會意識模糊。
但依舊珍惜活著的每一刻。
一週後,我實在痛得受不了了。
夜裡每半小時一次嘔吐,腫瘤位置變換壓迫神經無法躺下,腹部像被利刃攪動般痛得令我哭到喉嚨帶血。
我實在撐不住了,問醫生:
「人會活活痛死嗎?」
他避開我的眼睛,略帶哽咽:
「薑芙,要不試試神經阻滯吧。」
這是終極治療手段。
完全阻斷疼痛,代價是基本陷入無意識昏迷狀態,隻等呼吸機停止,宣告最終死亡。
我靜靜坐了一夜。
第二天,我和醫生說:
「好,我接受手術。」
在被推進手術室之前,我接到來自時言徹的最後一通電話。
他已經很久冇有用那麼溫柔的語氣同我說話了。
我冇力氣迴應,隻是安靜地聽著。
「薑芙,你還好嗎?是不是感冒了,之前咳得那麼厲害。」
「我馬上要打比賽了,最近狀態不好,俱樂部擔心我被輿論影響,把手機收走了,我砸了三台電腦才換來這次和你通話的機會。」
說了這兒,他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
「算了,都在一起八年了,我和你置什麼氣呢,之前是我不好,比賽結束我去接你回家。」
「你現在生氣不想同我說話也沒關係,但我馬上就要上場了,你能不能和從前那樣,和我說一句加油?一句就好。」
我張開乾澀的唇,從喉間溢位:
「比賽加油。」
原本想加句再見,但我實在發不出聲音了。
電話那頭,賽事方已經在介紹選手資訊,觀眾的歡呼不絕於耳。
時言徹貼的離收聲筒更近,柔聲說:
「其實我有點想你,薑芙。」
工作人員第三次催促時,他終於將電話掛斷。
最後留下兩個字——「等我」。
這是我八年來,聽過最多的話。
我笑了笑,閉上眼睛。
時言徹,最後一次,我就不等啦。
……
以避戰運營為特點,打法沉穩的時言徹,這次破天荒地采用激進戰術。
節奏很快,每小局在20分鐘內結束戰鬥,贏下比賽。
鏡頭下,他拒絕了溫語的采訪,說:
「我要去接我女朋友了。」
走出場館,原本晴朗的天色不知何時陰沉下來。
他想起和薑芙通話時,那頭滴答滴答的機械運轉聲。
整整37個電話,她都冇接。
薑芙從冇拒接過電話。
過去八年來,即便是深夜,她也不會開勿擾模式,好像隨時都在等著他的電話。
會不會是先回家了?
時言徹趕回家,空蕩蕩的,連上次特地留在茶幾上的空啤酒瓶都冇人扔掉。
他原本想著,薑芙一定會看不下去順手收拾的,那樣他就能知道她回來過。
除了手機,時言徹似乎想不到任何能聯絡上她的辦法了。
他呆坐了半晌,纔想起薑芙的微博賬號。
頁麵乾乾淨淨,像她這個人一樣。
唯一的關注,就是他自己。
而唯一一條微博,是張爬牆虎的照片。
評論區的字眼刺得他紅了眼。
【這不是協仁醫院的腫瘤中心嗎?姐姐你是生病了嗎?】
他看見自己的手指停留在螢幕上,不受控地抖動起來。
薑芙很健康的,她怎麼會生病?
下麵還有cp粉在跳腳。
【這就是上次時言徹和溫語被拍到的那家醫院啊,有這麼巧合?不會是在博取同情吧?】
他點進這人主頁,最近的轉發,是醫院的高清偷拍照。
他摻著溫語,背景的人頭攢動裡,有張戴著棒球帽的、小小的臉。
蒼白,消瘦,像朵近乎枯萎的花。
薑芙原來已經這麼瘦了啊。
時言徹開始回想,上次抱她是什麼時候?
在她生日前。
最後一個生日,她獨自去醫院麵對生死,撞見他陪溫語看病。
天空下起了雨。
他抹了把眼睛,手背濕潤,混雜著的不知是雨還是淚。
跌跌撞撞往醫院去。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我穿上了我夢寐以求的隱形鬥篷。
靈魂出竅?還是迴光返照?
我也不太清楚,隻看見病床上剩一把骷髏的自己。
一點也不痛了,真好。
病房門被由外推開。
我從冇見過時言徹這般失態狼狽,渾身濕透,髮梢還滴著水。
連眼眶,都紅得像是為我哭過一樣。
他覆上我的手背,一字一頓道:
「薑芙,彆鬨了,你起來。」
「上午你還讓我比賽加油,現在為什麼不說話了。」
「你在懲罰我是不是?」
「我錯了,你彆嚇我好不好,快點起來,薑芙,薑芙」
他伏在病床上,肩膀抖動得厲害。
溢位的嗚咽,像極了我被病痛折磨時的哭泣。
可他在哭什麼呢?
接下來一年的生活用品給他備好了。
他常穿的衣物分門彆類按套放好了。
他愛吃的大閘蟹也提前訂好了。
冇有需要我的地方了。
我不再看他,飄到窗邊看被淋濕的爬牆虎。
甚至還能突破重力,穿過牆壁,近距離觀察它們。
這可比思考時言徹為什麼哭有意思多啦。
醫生進來時,語氣不善:
「你就是薑芙的男朋友吧?大忙人啊,終於見到了。」
「你知道我?」
「當然,知名電競選手,你的淘汰預選賽和半決賽,薑芙都是在病房看的。」
時言徹眼神呆滯,囁嚅著唇:
「她早就病了麼。」
「是啊,病入膏肓,還非要出院去現場看你的總決賽,說什麼等一個答案。」
時言徹的臉色唰地白了。
我想他一定知道,我曾迫切想得到的答案是什麼。
他推開醫生,踉踉蹌蹌跑出去。
當飄飄的這兩天,無法跟任何人交流,但也說不上無聊。
我湊到護士們之間吃隔壁科室的瓜。
溜進醫生辦公室看他摸魚玩掃雷。
偶爾從窗戶一躍而下,像氣球一樣飄在半空。
但這樣的狀態,可能要結束了。
醫生一天來三趟檢查生命體征,每次以一句歎息結尾。
第三天,時言徹來了。
和他一起來的,是死神架在我脖子上的鐮刀。
各項指標不穩定,呼吸漸弱。
最後,鐮刀落下,檢測儀迴歸直線。
時言徹進來時,醫生正好在宣告死亡。
「13:12分,患者雙側瞳孔散大固定,對光反射消失,大動脈搏動消失,心電監護顯示心電圖成一直線,生理反射消失,宣告臨床死亡。」
「啪嗒」,精緻小巧的盒子從他手心脫落。
他蹲下撿起,拿出戒指,執拗地想套在我手上。
「薑芙,我冇有食言的。」
我太瘦啦,骨節嶙峋,連戒指都大了一圈。
「你怎麼這麼瘦…」
戒指套上,又脫落。
滾到病床底下。
時言徹趴下,伸手去撿,怎麼都夠不到。
終於,他匍匐在地上,再也起不來。
「根據薑芙女士的生前誌願,她的遺體將捐由我院醫學院用作研究。」
時言徹看著眾人想移走我的身體,拚命護在我身上。
「不!不行!」
醫生冷笑一聲,將我的捐贈登記表甩在他臉上。
「人死了還在這裝什麼深情!執行人這欄,難道不是你簽的字嗎?」
時言徹不可置信地看著表上自己的簽名。
是什麼時候的事?
他像是想起來了。
奪冠那晚,他一眼冇掃,隨手簽下。
他落下淚,洇濕紙上我那張小小的寸照。
「你是說那天她做了捐贈遺體的決定,而我還在跟她吵架嗎」
「你在問我嗎?神經。」
醫生冷笑,繼續道:
「你身為執行人,是有權決定拒絕本次捐贈的,但這是她的遺願,生前你不能儘人意,死後也不願成全她嗎?」
聽到「成全」二字,時言徹痛苦地捂住臉。
「成全,原來她說的成全我是真的啊。
「可是薑芙,我從冇想過和你分開。」
不知他哭了多久,久到我魂體的耳朵都覺得嘈雜。
他依舊不肯撒手。
我歎了口氣,蹲下來在他耳邊說:
「時言徹,你放過我吧。」
他猛地抬起猩紅的眼睛,空洞地盯著我所在的方向。
我不知道他有冇有聽到。
但最後,我完成了我的遺誌。
時言徹為我擦拭手臂,整理頭髮,扣好釦子。
將我送走時,他沉默到令人忽視。
但我竟然還有意識。
飄啊飄,飄過大江南北。
不會冷熱,也不受距離與空間的限製。
遲來的旅行有些特殊,但還挺有意思的。
半年後回來時,魂體已經接近消散了。
我想我還有什麼羈絆嗎?
除了時言徹,還有那盆玉露。
我回到曾經的家裡。
看見時言徹癱坐在地上,一堆空酒罐東倒西歪。
抱著枯萎發黑的盆栽,聲音沙啞:
「薑芙,你騙人。玉露一點也不好養。」
「按時澆水,精心養護,明明在你手上時多漂亮啊,怎麼能被我養死呢。」
他在對著空氣說話,看起來神神叨叨的。
「你走後,關於你的記憶開始清晰。
「我記得你的掌紋,記得你眼尾的弧度,記得你所有的生物特征。」
他環顧四周,苦笑一聲:
「除了玉露,我卻再也找不到任何關於你的痕跡。」
「薑芙,你真狠心,什麼也不留給我。」
「我成了你在這世間最後的遺物,所以還能再回來,和我說句話嗎?」
「這次換我來等你。」
原來那天,他聽到了啊。
但抱歉,我不會再和你說話了。
這次,我想我是真的要離開了。
靈魂擺渡列車通往終點站。
月台上站滿了來迎人的已故者。
我看見生病前白白胖胖的媽媽,看見冇被累倒容光煥發的爸爸,看見老相片上見過的年輕時期的爺爺奶奶。
這哪裡是悲劇,這是團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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