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隻一分 厭惡
厭惡
清晨時分,萬物蘇醒。數不清的人奔忙於街道,在敞亮的天光下奔赴一日的工作。車水馬龍很早便在一片澄澈的金光下蘇醒,女人也不例外。
但和窗外被工作裹挾的無數人不同。她早起為的是彆的。
將手中的物什收拾停當,備好所有應備之物。她才小心翼翼推開麵前的門。這是一間寬敞的病房,明亮溫柔的光線正巧落在房間中央的白床單上,顯得又溫和,又靜謐。
床上的人顯然已經醒了。纖白的衣物穿在他身上,顯得他像是墜入凡間的精靈。烏黑的細發柔順地落在腦後,似乎有些長了,讓那道脖頸半隱。
他似乎聽見了門開的動靜,卻沒有回頭,隻出神的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啊~~~”
女人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一道睏倦的聲音便自門外傳來。伴隨著聲音而至的,是一個極為出挑的少年。少年好看,眉眼間似是天生含笑,校服穿在他身上,似乎都能襯的校服像什麼潮流。
少年打著哈欠走進來,在看見女人時低喚了聲。
“媽媽。”
“樂樂,怎麼來的這麼晚?”
“昨晚熬夜寫作業了。”
女人沒再說話。這天是週六,而男孩剛上高一。高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緊張,分班後更是要開始為高考做準備,緊張程度自然又升了一個檔次。作業比平日多是自然而然的,女人將頭又轉回來。
“下一次早點到。一週隻有這一天還遲到,像什麼話。”
“好的。媽媽。”
於是兩人走到一起,向著病床靠近。隨著距離的縮短,女人逐漸露出溫柔的笑容,聲音也溫柔了一百個度。
“小若,我們來看你了。”溫柔到讓人感覺馬上就要斷氣的聲音從女人的口中發出。
床上的那人一直望著窗外,直到女人的聲音幾乎貼著自己的脖頸發出時,才轉過頭來。那實在是一張很好看的臉,病弱將他的溫柔雜糅成了一種很鮮明的脆弱,虛弱而溫順。他看著女人,仰起頭笑。
“媽媽。”
“小若,感覺怎麼樣?”
“媽媽,我感覺很好。”男孩微笑著開口,“上週六你們離開後,我做了很多鍛煉,修複了許多問題。休息時,明姨帶我在花園裡轉了轉……”
“嗯,你做的很好。”女人開口道,“這是給你的獎勵。”
一頓可口的早飯,和一個嶄新的玩具。
以及家人的陪伴。
這真是再好不過了。於是床上的男孩牽起唇角,露出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
“謝謝媽媽。”
少年的吃相很好看。他吃的不快,但也不算慢。是一種恰到好處的悠然。彷彿他已經熟練的練習過很多遍,即使在病床上,也完全不會製造出一點多餘的碎屑。
女人就那樣安靜的看著他,或者說女人和另一個男孩都安靜的看著他,直到他將最後一口飯無聲嚥下。
在女人動作之前,另一個男孩率先拿出紙巾,替少年擦拭。而後將餘下的垃圾都裝好,從病床上拿開。
女人看起來默許了這件事,於是病床上坐著的男孩微笑。
“謝謝樂樂。謝謝媽媽。”
如果忽視掉他下唇內側漸漸暈開在口中的甜腥味的話。
安群若患有一種罕見病,導致他從出生起就隻能呆在病床上。他從小就比其他同齡人要更虛弱,小自己一歲半的弟弟都會走路了,跑著來拉他時,他強撐著站起來,卻摔在地上。
“哥哥,摔!”
“哥哥,摔!”
安群若從哭鬨中擡起頭時,看到弟弟那張稚嫩的臉,和大人們慌慌張張圍上來的身影,說不出任何話,隻能啜泣。
後來弟弟學什麼都比他快,無論是跑,還是和小夥伴之間的遊戲,甚至是學校的知識。節明樂越來越優秀,反襯的安群若越來越像個累贅。
所以他一直很不喜歡這個弟弟。
節明樂擁有安群若想要的一切,健康的身體,友善的夥伴,聰明的頭腦……甚至是乖巧中透著些靈動的臉蛋。健康的紅暈總是浮在那張尚顯稚嫩的臉上,有時帶著青春的薄汗,靠近時帶著夏天特有的冰激淩味……
……
安群若的腦袋空了一瞬。他發了會呆,收回落在全身鏡上的視線。那是母親買來的“神鏡”,據說可以將附在他身上的薄命鬼收走。
此刻,安群若纖瘦的身影落在其中。窗框像牢籠一樣框住了他,而他蜷縮在其內,麵色蒼白,唇邊無笑。
他擡舌舔了舔唇。
唇邊的血腥味已經消失了,隻剩下蒼白的鏽蝕般的酸味。不遠處的鏡子中的少年不知發了多久的呆,手卻漸漸移動起來,落在一側的輸液管上。
那蒼白的指腹摩挲著磨砂般的膠帶,給這過於安靜的病房添了些許聲響。膠帶邊緣緊緊貼合著少年的麵板,幾乎看不到一丁點翹角。
許是沒能得到滿足,那隻手惱羞成怒地擡起,掐住了針頭的末尾——
“哢噠”。
門邊突然傳來一聲響。緊接著,門被人從外麵推開。本該已經離開的人去而複返,所站的位置剛剛好能被門上的窗框遮擋,若不是對方突然推門,屋內的人根本察覺不到。
“你在乾什麼?”
人未至,聲先至。安群若的手立刻變得溫柔,擡起輸液管左看右看,溫聲開口:
“輸液管有些纏著了。”
節明樂關上門,才緩慢的湊近過來。長期輸液的病人,管道纏起來是難免的事。而安群若更特殊,他的手臂上大大小小的全是針孔,成天在醫院沒日沒夜的輸液,總不能一套用具一直用。
再乾淨的醫療用具,用久了也會滋生細菌。於是護士不得不定期給他更換針管,自然也每次都要換一塊麵板。久而久之,少年的手臂上,有一條和靜脈平行的針孔道。
節明樂用酒精洗過手,撫上那塊麵板。
安群若的手臂一下子起了一片小疙瘩,所有的寒毛警惕的豎起來,似乎這具身體正在本能的緊張。但安群若本人卻一動也不動,甚至仿若未覺般微笑著:“樂樂,已經解開了。”
節明樂不為所動。他的手指沿著那一排的針孔劃過,一直到方纔安群若的指尖徘徊的膠帶附近,才停住,將膠帶的邊緣按得更緊。
一段沒有意義的行為。安群若隻能安靜地看著麵前的少年,等他開口。
但節明樂顯然不認為自己需要說些什麼。他在安群若的病床旁座下,和床上的病人麵對麵。
“怎麼又回來了?”
兩個人都沉默的時候,往往是安群若更耐不住寂寞。
節明樂上的重點高中,週六週日雖然放假,但會佈置很多作業。除此之外,節明樂似乎還在學校擔任著某些職務,又加入了校籃球隊。
這絕對不是一個普通高中生會有的身份數量,安家人都很奇怪。
“家裡事情也很多,學校的事還是儘可能少一點吧,在學校乾那麼多有什麼用?”
“隻是占個位置而已,不會影響家裡這邊的,媽媽。”
在節明樂的堅持下,母親沒再說什麼。倒是安群若破天荒的多問了幾句:
“學生會還有校籃球隊都需要做什麼呀?”
“…沒什麼,隻是一些小事,等以後上了高二,我就都退了。”高二學業重,根本沒時間讓他乾這些。
“那就玩玩吧。”安群若微笑。
他微笑的時候根本沒有意識到,節明樂口中的小事究竟是什麼。直到後來某日,他在病房的床上看著窗外,而醫院的護士衝過來開啟他房間的電視,指著電視正中那個站在台上領獎的少年尖叫時,安群若才知道,他已經成了校籃球隊的隊長,並且帶領那群高中生拿下了省內冠軍。
在眾多護士的尖叫聲中,安群若關掉了電視,微笑著說:
“抱歉,我頭有點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