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區偽裝者 第3章 喬木鎮
一點微弱的光芒強行刺破黑暗,文森從混沌的昏睡中被喚醒。意識回歸的第一瞬間,便是遍佈全身的、撕裂般的劇痛。左肩的槍傷處被一條紗布草草裹著,但每一次顛簸,都像是有一根燒紅的鐵釺在傷口裡攪動。
他正躺在一輛皮卡的車鬥裡,身下是簡陋的擔架。車鬥裡堆滿了散發著黴味的麻袋和陳舊的木頭箱子。這輛車的避震係統大概隻剩下了名字,坑窪不平的土路讓文森感覺自己每一寸骨頭都在哀嚎。唯獨受傷的左肩,傳來一陣陣詭異的麻木感,知覺彷彿被抽走了,讓他半邊身體都變得陌生。
幾分鐘後,伴隨著一聲刺耳的刹車和揚起的塵土,皮卡車驟然停住。駕駛室和副駕的車門開啟,兩個身影跳了下來,隨即將車鬥的後擋板重重砸開。文森身下的擔架連同他整個人被粗暴地抬了下來,安置在一輛吱嘎作響的手推平板車上。
直到這時,文森才勉強聚焦視線,看清了那兩個開車的人:他們穿著同樣款式、已經看不出原色的泛黃夾克,臉上是糾結的鬍渣,頭發蓬鬆而臟亂。兩人的臉型驚人地相似,像是一對被生活磋磨得失去了棱角的兄弟。
就在文森乾裂的嘴唇剛剛分開,準備撕開這片迷霧時,一個刻薄而警惕的女聲先一步刺了過來:
「你們又從垃圾堆裡拉了個半死不活的人回來?我的藥可不是給身份不明的人浪費的。」
兄弟中的一個,看起來年紀稍長,連忙解釋道:
「艾薇塔醫生,他不一樣!他的車隊在公路上被外來人伏擊了,人都死光了。就這一個躺在水溝裡還有氣,我們看這車還能開,就把他……和車一起帶回來了。」
被稱為艾薇塔的女人聲音瞬間拔高,帶著壓不住的惱火:
「你們就知道撿破爛!萬一帶回來的是個天大的麻煩呢?」
那兩個兄弟被訓得縮了縮脖子,低聲嘟囔了幾句,轉身手腳並用地爬上車鬥,在那些麻袋和木箱之間翻找起來。很快,弟弟那個驚喜的叫聲劃破了尷尬的氣氛:
「艾薇塔醫生,快看!這裡有繃帶和標準急救包,還有止痛藥和手術包!天哪,都是你能用的好東西!」
女人的聲音裡立刻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腳步聲迅速靠近:
「什麼?拿來我看看!」
接著,是一聲清晰的、倒吸冷氣的聲音。
「……足夠我們診所用一週的醫療用品,還有幾箱壓縮餅乾和罐頭!這家夥……難道是給哪個大人物送貨的?」
那對兄弟對視一眼,哥哥撓了撓頭,憨厚地說:
「這下您總得救他了吧,艾薇塔醫生?畢竟這些東西算是他『送』來的。不過這些物資我們不能動,得先給鎮長過目,真是倒黴。」
弟弟凱裡忽然小聲問道:「哥,那這輛車……我們是不是能留下了?」
「笨蛋!」哥哥盧卡拍了弟弟後腦勺一下,「他要是送貨的,車就是他的私產。我們拿了,以後誰還敢給鎮子送東西?你忘了公路上那些遊蕩者和強盜是怎麼來的了?」
凱裡隻好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好歹有補給到了,咱們的日子也能好過點。」盧卡安慰道。
文森感覺連轉動脖子的力氣都沒有,隻能眯著眼,透過睫毛的縫隙看向天空。一張短發女人的臉擋住了刺目的陽光,她的麵容在逆光下模糊不清,但眼神銳利如刀。
「有人給他注射了強效止痛劑,軍用的那種。」她的聲音冷靜下來,帶著專業人士的審視,「傷口包紮的手法也是軍隊標準。襲擊車隊的,和救他的人,不是同一夥。」
盧卡兄弟倆湊過來,低聲回話:
「現場看,像是一夥傭兵襲擊了車隊,然後又被另一夥人給端了。傭兵的武器裝備都被收繳了,兩台大卡車上的貨也沒了。會不會是……逃兵?」
「逃兵可不會浪費昂貴的止痛劑和一個繃帶在陌生人身上。」艾薇塔直接否定了這個猜測。
「都彆猜了,鎮長來了。」
話音剛落,一位頭發和胡須斑白,但腰桿挺得筆直的老人,在幾名手持老式步槍的男子護送下,走到了平板車邊。老人深陷的眼窩裡,目光落在文森臉上,閃過一絲真實的驚訝:
「文森?是你?你居然還活著。」
文森的大腦一片混沌,這個名字既熟悉又陌生。他掙紮著張開乾涸的嘴,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我……這是在哪?你是誰?」
老人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細打量著文森肩膀上的槍傷和頭上的繃帶,隨即轉向一旁的艾薇塔,問道:「他的傷勢如何?」
「肩膀是貫穿傷,沒傷到骨頭,處理得很及時。」艾薇塔言簡意賅,「太陽穴被子彈擦過,能活下來是運氣。再偏一毫米,他的頭蓋骨就被掀飛了。現在有點腦震蕩,記憶混亂很正常。」
老人點點頭,臉上的表情變得沉重:「腦袋受了傷,怪不得暈乎乎的。」
然後,他低下頭,用一種溫和而令人信服的語氣對文森說:「我們很早之前見過,孩子,那時候你還很小。沒想到二十年過去了,還有機會再見到你。」
文森的眼中閃過一絲極深的困惑與警惕,老人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笑,補充道:「忘記自我介紹了。我是這個鎮的代理鎮長,楊克·莫雷茲。歡迎回到喬木鎮。」
喬木鎮?莫雷茲?幾個辭彙在文森腦中撞擊,似乎要喚醒某些被深埋的片段,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劇烈的頭痛,彷彿每次試圖回憶,大腦就要裂開一般。
幾人不再多言,推著平板車繼續向前。沒走多遠,艾薇塔的聲音再次響起:「彆往我那抬了,他的傷不重,死不了。腦震蕩我也治不了,包紮好讓他自己休息幾天就行。」
莫雷茲老人尷尬地笑了笑,對身邊的人揮了揮手,示意抬著文森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一路上,文森勉強轉動頭部,觀察著這個所謂的小鎮。觸目所及,儘是殘垣斷壁和巨大的彈坑,整個鎮子似乎隻有十幾棟建築物還勉強維持著形態。空氣中飄散著塵土、木炭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腐臭味。
鎮長莫雷茲在他身邊介紹道:「喬木鎮以前很不錯,這裡的糧食很出名。每到收獲季節,前來拉糧食的卡車能從鎮裡一直排到公路儘頭,那場麵,很是壯觀。」
說到這裡,莫雷茲的眼神黯淡了下去,聲音裡帶著無法掩飾的無奈:「該死的南北戰爭,不僅切斷了公路,還有一個瘋子炸毀了唯一的鐵路橋。」
「現在,整個鎮子的糧食都運不出去,附近的農民要麼被打仗嚇跑了,要麼就守著土地混日子,沒人有心思種田了。」
突然,莫雷茲的語氣一振:「到了!到了!你家的老店鋪還在,之前被離開的人用木板封住了。我已經找人替你開啟,略微打掃了一下,算能住人了。」
文森被抬了進去。這時他感覺身體恢複了一些力氣,勉強支撐起半個身體。眼前是一個不大的雜貨鋪,空氣裡彌漫著一股凝固了時光的味道——那是乾透了的木頭、鐵鏽和早已消散的貨物香料混合而成的、可以被舌尖嘗到的塵埃感。木質貨架上空空如也,櫃台後的架子也同樣,隻有一些破舊的木箱子堆在角落。
鎮長指著裡麵說:「這棟房子前麵是你叔叔留下的雜貨鋪,後麵是住的地方,有三個臥室。地下室倒是不小,以前是工作間也是倉庫,麵積還算大。」
「我叔叔?」文森抓住了這個關鍵詞。
老人點點頭,語氣自然地說:「是啊。上個月你不是來信說,有渠道能搞到貨物,想回喬木鎮接手你叔叔的雜貨店嗎?可惜你不知道,你叔叔戰爭一開始就逃走了,到現在也沒訊息。隻留下這個空店被那些遊蕩者洗劫了好幾次,也就這些笨重的傢俱和貨架還留著。這裡當然比不過國外那麼舒適,但勉強落腳還是可以的。」
這時,盧卡兄弟中的哥哥盧卡走了進來,他對文森說:「你的車隊裡那六個人……我們都把他們安葬在西邊的墓地裡了。剩下的能拿回來的東西,也都用板車拉回來了,給你放在鋪麵裡,等你身體好一些可以自己清點一下。」
接著,盧卡有些不好意思地搓著手問道:「那個……我看到你的貨物裡有一個看著還算完整的舊式鋼盔,能便宜點賣給我嗎?我弟弟凱裡一直都沒有頭盔,隻戴著頂工帽,太危險了。我想給他買一個。」
文森的目光掃過盧卡真誠而期待的臉,沉默了幾秒,最終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太好了!」盧卡高興得差點蹦起來,臉上露出簡單而滿足的笑容,「說好了,過兩天我帶凱裡拿錢過來!」
盧卡興衝衝地離去後,莫雷茲歎了口氣說:「他們是盧卡兄弟倆,看著滿臉鬍子,其實哥哥盧克不過剛二十歲,弟弟凱裡才十八歲。父母在戰爭中去世了,哥哥帶著弟弟掙紮求生。我收留了他們,讓他們在鎮子上擔任維持治安的民兵。可惜鎮子太窮了,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連槍都隻有幾杆幾十年前的莫辛納甘而已。」
文森想了想,用沙啞的聲音問道:「現在鎮子上還有多少人?」
莫雷茲回答:「算上你,一百一十三人。多數都是老弱婦孺,能拿槍的成年男子不到十個。你回來我很高興,但這個鎮子……隻怕已經沒什麼希望了。」
說完這些,莫雷茲指使著幾個人把文森抬到後麵一間臥室的床上。被褥和枕頭散發著陽光暴曬過的味道,整個房間裡隻有一個衣櫃和一個床頭櫃,簡潔並且異常乾淨。
「這裡是安娜大嬸打掃的。如果你以後也需要她幫你打掃房間和店鋪,記得付錢,這次算我請的。」
「他們?」
鎮長解釋道:「安娜有個十四歲的兒子,叫傑克,那小子機靈得很,手藝非常好,能修很多東西,現在可是鎮子上的寶貝。」
文森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鎮長離開之前,指了指他臥室地板上的一個大箱子,又指了指床頭櫃。「你皮卡上的藥物都取出來放箱子裡了,常用的幾種也挑了一些出來放在床頭櫃上。」
「醫生說你的腦震蕩明早睡醒就會消除得差不多了,到時候自己換藥就行。如果還有問題,就去鎮上的診所找她,但要付費。」說到這裡,老人笑了笑,「艾薇塔是個好姑娘,就是嘴毒心善。她跟著國際救援隊來到這裡,最後自願留了下來,是鎮上唯一的正規醫生,救過不少人。付不起錢的她就免費治療,在周邊名聲很好。她看你不像窮人,才專門提醒你付錢的,不是針對你。」
莫雷茲鎮長離開後,房間裡徹底安靜下來。文森感到頭疼和眩暈感確實好了許多。他坐起身,靠在床頭,目光落在床頭櫃上的藥物上。
最上麵是一個紅色的軟塑料小盒子,上麵對角斜印著一個白色十字架。開啟盒子,裡麵是一支封裝好的白色注射針劑和一張折疊的說明書。「簡易急救盒,內部有少量多用途治療藥劑,含有新型造血劑,可以回複少量血液。對輕度失血有效。」
文森感受了一下肩膀,疼痛雖然存在,但已經不再難以忍受,隻是失血帶來的虛弱感還很強。他覺得自己暫時沒必要使用這個。
接著,他的目光被幾個壓縮繃帶小包下麵的一個東西吸引了。
那是一個古舊的木盒子,材質是深色的胡桃木,表麵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但邊角打磨得十分平滑。這東西不像是鎮長會放在這裡的,它顯得太……乾淨了。
文森的戰場直覺忽然被觸動,他心中升起一絲異樣。他伸出沒有受傷的右手,開啟了木盒上冰冷的黃銅卡扣。
一柄泛著黝黑金屬光澤的手槍,靜靜地躺在深紅色的絨布襯墊上。
那是一把1911。經典的造型,槍身保養得極好,閃爍著冰冷的磷化錳光澤。當文森的指尖觸碰到槍柄上那熟悉的菱形格紋胡桃木貼片時,他的心臟猛地一縮。
這把槍的手感、重量,以及護木片上那一道幾乎無法察覺的微小劃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