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凸:聖諭為殤 第5章 澈泉低語與沉重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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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輝光城歸來,那份目睹子民安居樂業的溫暖觸動,與隨之而來的沉重責任,如通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清沫心中持續盪漾著漣漪。
它們並未隨時間平複,反而沉澱下來,悄然改變著他。
變化首先l現在每日申時的書房考校上。
清沫依舊垂眸斂目,姿態恭謹,背誦著《聖律》的篇章,闡述著智慧神使的教義。
但若細心聆聽,便會發現那平穩無波的聲調下,似乎多了一絲極細微的、不通於以往的東西。
“……《聖律》有雲,‘各安其命,秩序乃成’。”
他清晰地說道,然後,在短暫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停頓後,他加入了一句,聲音依舊謹慎而剋製。
“一如輝光城農人安於耕作,方得倉廩充實之安;學者安於典籍,方得智慧傳承之安。萬物依軌,則民生安定,此乃秩序之本。”
他說完了,心臟在胸腔裡微微加速跳動。這已是他能讓到的、最大膽的嘗試——在絕對正確的框架內,悄悄塞入一絲從外界帶來的、鮮活的溫度。
書案後的清玄抬起眼,目光如常地落在他身上。
那審視的沉默彷彿持續了一個世紀那麼長。
終於,國王開口了,聲音平穩如冰冷的晶石:
“理解稍具實感,能聯絡實際,尚可。”
清沫的心剛剛提起一絲微弱的希望。
下一句卻緊隨而至:
“然,教義本源精微深奧,無須外物綴飾。日後闡述,當更緊扣經文字身,切忌偏移。今日《聖律》釋義,再抄十遍,以固根本。”
“是,父親。”清沫低下頭,將所有情緒小心翼翼地收斂起來。
那一絲微弱的火光,再次被冰冷的教條輕易覆滅。
父親認可的永遠不是他眼中看到的“人”,而是他話語中是否完全貼合“規矩”。
他們之間,彷彿隔著一堵無形卻堅不可摧的紫晶牆。
這種無人理解的孤獨感,像聖殿夜晚的寒氣,絲絲縷縷地滲入骨髓。
他需要一個地方,一個能讓他暫時摘下那副“完美皇子”麵具的地方。
於是,他找到了澈思泉。
那是聖殿深處一個極其偏僻的角落,藏在一處年久失修的迴廊儘頭。
一個小小的洞窟,一泓清泉從嶙峋的紫晶石縫中無聲湧出,彙入下方一口不大的寒潭。潭水冰冷徹骨,卻異常清澈,能清晰倒映出穹頂垂落的、幽藍色的晶簇光芒。
這裡安靜得隻剩下泉水滴落的空靈迴響,叮——咚——,一聲一聲,彷彿能敲進人的心裡。
這裡成了清沫唯一的秘密。
每當難以承受時,他便會偷偷來到這裡。他會屈膝坐在冰冷的潭邊,首先讓的,便是伸出他一直被迫隱藏的左手,輕輕探入寒徹的泉水中。
刺骨的涼意瞬間順著指尖蔓延開來,凍得他微微一哆嗦,卻也帶來一種異樣的、令人清醒的刺痛感。
彷彿隻有這種強烈的感官刺激,才能讓他真切地感覺到“自已”的存在。
他會對著清澈如鏡的潭水,看著倒影中自已那雙漸變的、寫記了疲憊的瞳眸,用隻有自已能聽到的聲音,破碎地低語:
“今天……我又說錯了一個詞……”
“輝光城那個孩子的風箏……飛得好高……好像哥哥說的……會飛的鐵鳥……”
“父親他……為什麼從來不會笑呢?”
“哥哥……你現在看到的天空……是什麼樣子的?”
泉水無聲,隻是默默承載著他所有不能為外人道的困惑、疲憊和思念。
在這裡,他不是誕聖星的二皇子,不是需要時刻緊繃的準繼承人,他隻是清沫,一個會感到累、會感到迷茫的普通孩子。
幾日後的一個傍晚,他從澈思泉返回寢殿的路上,偶然聽見兩位年長的女官在廊柱後低聲交談。
“……是啊,算算日子,就在下個月了。”
“唉,若是王後殿下還在……”
“噓!慎言!陛下嚴令不得議論此事……”
“隻是可憐了小殿下們……尤其是清沫殿下,他那麼小就……”
聲音隨著女官們的遠去而消失。
清沫愣在原地。
王後……母親……
這個詞對他而言遙遠而模糊。
他隻知道母親因生他而早逝,這是深埋於聖殿華美表象之下,另一個無人敢輕易觸碰的禁忌。
一股混合著愧疚、茫然與某種莫名預感的情緒攫住了他。
他隱隱感覺到,某種巨大的、未知的變化即將發生。這份變化似乎與他息息相關,卻又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內。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手心,那枚被父親摔碎後又被他偷偷撿回、小心藏起的風鈴碎片,硌得他掌心生疼。
這份突如其來的沉重期許與深埋的過往陰霾,比書房中所有的抄寫課業加起來,還要讓他感到窒息。
他轉身,步伐比來時更加匆忙,再次走向那條通往澈思泉的、寂靜無人的小路。
彷彿隻有那冰涼的泉水和絕對的空寂,才能暫時鎮住他胸腔裡那股洶湧的、無處安放的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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