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媽媽,我不想再玩捉迷藏了-雙炎 第1章
七歲那年,我和妹妹玩捉迷藏時,地震突發。
我被爸媽先救出,可救援隊翻找了三天三夜,沒找到妹妹躲藏的位置。
爸媽紅著眼質問我,我隻呆滯無措地呢喃: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妹妹藏在哪裡……」
那天以後,一向把我當成寵成公主的爸媽,再也沒有對我笑過。
這一次,爸媽要去給妹妹掃墓,隻因我說了一句想去,媽媽再次崩潰。
「你滾!都是因為你要玩什麼捉迷藏,害死了你妹妹!
「你不是要躲啊,你進去啊!」
她聲嘶力竭地朝我怒吼,把我強硬地把我塞入行李箱。
可忘記了,這個箱子是密碼箱,自動上鎖後,我怎麼也推不開……
1
我乖巧順從地盤起身子,擠進逼仄的行李箱裡。
這些年來,我早就習慣把行李箱,當做我的秘密基地。
每每媽媽情緒崩潰著砸碎桌上的東西時,爸爸瞥來一個眼神,我就熟練地鑽進去。
拉上拉鏈,假裝什麼也聽不見的。
像玩捉迷藏一樣,我開始數數,靜靜地準備數十個一萬。
可這次,我沒有和往常一樣數完。
長久扭曲的姿勢讓我四肢僵硬發麻。
蜷縮的膝蓋抵在胸腔,壓得我有些喘不過氣。
我用小手摳挖著拉鏈旁的小口,可怎麼也推不開。
「悠悠的東西都在箱子裡麵了吧,我放到車裡了?」
爸爸的聲音傳來。
我瞬間燃起希望,想著自己趕緊道歉,求爸爸把我放出來。
一陣天旋地轉,我能感受到行李箱被人提起來,再倒置,我的身子被倒吊著。
窒息感瞬間上湧。
我本能地掙紮著拍打行李箱。
可內壁太厚,我又沒多少力氣,連艱難發出的啊啊聲也被爸媽聲音吞噬。
「大師說了,該燒的都燒掉。
「孩子被困住了,你不送送她,她不會走的。」
「你閉嘴!難道不都是因為許丞悅嗎?!是她害死了悠悠!」
我媽尖銳打斷。
「要不是因為她拉著悠悠玩什麼捉迷藏,孩子會連屍體都不找嗎?我的悠悠她屍骨無存啊……」
後半句她的聲音又啞下去。
每個音,都像帶著沉甸甸的痛。
我的喉嚨像突然被掐住,頓時發不出聲了。
妹妹的死像一隻箭,剪的尖端沒入心臟,早就與血肉長在一起。
窒息的空間內,空氣變得混濁又稀薄。
我的頭腦越來越頓塞,意識也開始模糊。
恍惚間,我好像看到遙遙的地方站著個小女孩,她脆生生地喊我:
「姐姐,我們來玩捉迷藏啊!我去藏啦!」
我呆愣一瞬,像有肌肉記憶一樣,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跪下。
「不要,不要捉迷藏……對不起悠悠,是姐姐的錯,是我害了你……」
這番在我被關行李箱,一遍遍在腦內構想的道歉,脫出口時還是變得語無倫次。
我其實想說,如果可以,我想用我的命來換妹妹的命。
就像媽媽一遍遍祈禱的那樣……
再抬眸,我的靈魂居然悠悠地飄出來行李箱。
前方不是我日夜夢到的妹妹,而是呆愣著的媽媽。
她木木著開口,像在自言自語:
「真的要都燒掉嗎?悠悠的東西,悠悠的衣服,我給她做的玩偶……我從廢墟裡一點點挖出來的……
「都是因為許丞悅,害得悠悠死了也不能安寧,你說她是不是老天爺派人懲罰我的!」
媽媽的情緒又變得激動,眉宇間的憂愁變成深深的恨意。
她聽了大師的話,認定人死定要全屍妥當入葬,是我害得妹妹難以投胎。
爸爸攥住方向盤的手指節發白。
他扭頭,疲憊發皺的臉,深陷的眼窩。
連聲音都很無力:
「過去這麼久了,就像大師說的,悠悠要去她該去的地方,活著的人也要向前看。」
他笑容發苦,「以後我們還能再生一個,一家三口,好好的。」
爸爸的語氣淡淡的。
吹的我的靈魂卻晃了一瞬。
一家三口,沒有我。
我是爸媽心中最想拔除的那根刺。
其實我一直知道。
我這張和妹妹極為相似的臉,和身上背負著的妹妹的命……
所以在幾天前,我偷偷去了好幾家孤兒院,鼓起勇氣問院長,這裡收不收小孩。
但現在我看了看自己透明的身體,突然覺得這樣更好。
我死了,爸媽不會看見我難受。
我的罪是不是也能在爸媽心中,淡去一點呢。
2
車子距離目的地越近,媽媽的身體肉眼可見地顫抖。
距離地震已經將近五年,故地早已變樣,建起了一棟棟新樓。
但我和妹妹出事的這一片依舊滿目瘡痍。
我還能記得,那天爸媽像瘋了般在斷壁殘垣間,不管不顧地摳挖著石塊,直到十指鮮血淋漓。
「悠悠愛吃燒烤味的薯片,我特地多買了幾包。還有旺仔牛奶,也帶了不少。」
爸爸從車上拿出食物,一一擺在廢墟上。
媽媽眼眶已經濕潤一片,見到爸爸將行李箱拿下車,她想撲過來,卻被爸爸攔住。
「你就讓我再看一眼……」
她苦苦哀求著,爸爸的眉心蹙起,眼底滿是疲憊和心疼。
他將手搭在箱子的密碼鎖上,似在猶豫。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爸媽會發現嗎?
會發現他們拿錯了箱子,這個裡麵裝著的不是妹妹的遺物,而是我的屍體嗎?
「看了隻會更捨不得。算了,彆開啟了。過去的都該讓它過去。」
爸爸無奈地歎氣。
媽媽的手卻沒有收回。
僵持間,爸爸的電話響了。
他接起,那頭是家裡的阿姨焦急的聲音:
「許先生,我又找不到悅悅了,她這是又躲在哪裡去了?」
我媽一把奪過手機,情緒像被點燃:
「管她做什麼,她就是故意的。
「存心在這種日子還給我們找事。吳阿姨,你把她房門鎖了,讓她躲個夠。」
爸爸的眼底也浮現出不耐。
他同樣讓阿姨彆管,毫不猶豫結束通話了電話。
「她可精了,以為自己藏著不出現在我麵前,就能得到原諒了?」
我媽輕嗤一聲。
氣氛沉寂,卻隱隱有壓抑的情緒像在空氣中發酵。
爸爸沒說話,沉默地準備點火。
可媽媽眼底的火卻越燒越旺。
「都是是許丞悅,是她!是她害得我連悠悠最後的一點東西,都留不住。
「我們對她這麼好,她怎麼可以能這麼惡毒呢!地震裡哄著妹妹藏起來玩什麼捉迷藏,現在悠悠死了都不能超生,她就這麼恨她妹妹?」
媽媽赤紅著眼,咬牙切齒地罵道。
這樣的話我聽了無數次。
我知道媽媽太痛苦了,總歸要用點什麼發泄。
我偏頭去看爸爸,他臉上早沒了一開始對我的心疼,隻帶著麻木和冷淡。
因為我,他失去了小女兒。
又因為我,媽媽患上了嚴重的精神疾病。
爸爸是律師,理智和冷靜是貫徹他的生活。
可日複一日的痛苦吞噬了他的理智,他沒辦法對我毫無芥蒂。
曾經我被媽媽傷害時,他會偷偷給躲在衣櫃的我遞來糖果,會靠在衣櫃外和我道歉:
「悅悅,媽媽隻是一時生病了,你再躲一會兒,爸爸知道委屈你了。」
可後來,他會在媽媽看不見的角落喝很多酒。
也會拉著我質問為什麼,為什麼要帶妹妹玩捉迷藏。
再後來,他不會在意被媽媽打傷的我,會鎖上我的房間,忘記給關了一天的我送飯……
再到現在,他幽幽開口:
「嗯,把悠悠送走後,我會把這孩子也送回老家。
「以後,我們重新開始。」
彷彿我隻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垃圾。
我的心像漏了一拍。
我想笑的,想為爸媽開心,開心他們擺脫了過去的噩夢,終於有重啟的勇氣。
可麵前已經躥起的火苗躍躍欲試著,要吞噬掉我最後的痕跡。
我空掉的胸膛還是很痛。
媽媽神色惘然地抱著妹妹的小熊。
我將靈魂附在玩偶上,彷彿回到了媽媽的懷抱。
久違的溫暖將我包圍。
我想起我剛從廢墟裡被救起的時候,還未看清周圍,卻被媽媽帶入懷抱。
可最後一絲餘溫,因為我說出“捉迷藏”三個字,被媽媽一巴掌打得粉碎。
3
火焰開始升起,爸爸將媽媽懷裡的小熊扔了進去。
媽媽臉色煞白,轉頭盯著行李箱,居然跌跌撞撞地撲過去抱住。
「求你了,讓我再和悠悠待一會兒吧。」
她眼淚直流,近乎卑微地乞求。
爸爸神色糾結痛苦。
我突然陷入了愧疚感之中。
如果被爸爸媽媽發現,箱子裡是我的屍體,他們肯定會很生氣很晦氣吧。
我偏偏要死在今天,搞砸妹妹的轉生。
我的靈魂焦急地在爸媽身邊亂轉。
可眼睜睜,看著爸爸強硬地奪過箱子,下定決心般,一腳把它踹進了火堆裡。
火苗發出劈裡啪啦的響聲。
「不對!這不是悠悠的箱子!」
媽媽突然尖叫。
她的手顫抖著指著火裡的行李箱,十分肯定地說:
「悠悠喜歡粉色的貼紙,她的箱子上明明貼了個凱蒂貓。」
我爸愣了一下,不明所以。
「這是許丞悅的箱子!」
我一驚,瞬間緊張起來。
以為媽媽要想起我被關在行李箱,沒被放出來過。
但下一秒,媽媽扯著嗓子,臉上帶著我熟悉的氣憤和厭惡:
「你裝東西的時候不看的嗎?怎麼可以用許丞悅的臟箱子裝悠悠的東西?!這樣送去給悠悠,悠悠會生氣的!」
我爸愣了愣,我也愣了下。
原來,是因為這個嗎?
媽媽不僅不會記得我,連我的箱子也會覺得惡心。
「不行,不能拿這個臟東西燒給悠悠……」
媽媽瘋了般要往火堆裡衝。
爸爸趕緊攔住。
他按住瘋狂的媽媽,把她攬進懷裡,安撫道:
「好了好了,你冷靜點,彆這樣。
「一個箱子而已,沒事的,不會影響什麼的。」
媽媽被控製著,火光照亮她蒼白的臉,她瞪大眼睛,緊緊捂住口鼻,下一秒就像要昏倒。
意識到媽媽的情緒不對,爸爸盯著我的箱子,神色也變得難看。
他估計也在罵,罵我還不能安分。
「可以了,我們先回家。」
他隻能輕拍著媽媽的背,顧不上快要熄滅的火焰,趕緊扶著媽媽回到了車裡。
給她餵了顆藥,看著媽媽睡著的樣子,他給一個人發去訊息:
【謝謝醫生,悠悠的東西都處理了。麻煩您到時候告訴我妻子,孩子已經成功投胎了。】
那頭回複很快。
【不客氣,希望這樣的治療能幫助您妻子走出來,咱們再約。】
我這才發現,根本沒什麼大師。
不過是爸爸和心理醫生演出來的一場戲,讓媽媽能走出這個噩夢。
很天才的計劃。
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話。
我看著窗外我的屍體被困在那個行李箱重,暗暗祈禱,希望永遠不要有人發現我的屍體。
就讓我的屍體在這片廢墟腐爛,成為妹妹新生的養料吧。
可我的期待落了空。
車子開回家時,我看到家門口的院子裡站了好幾個人。
爸爸把迷迷糊糊的媽媽扶下車時,人群中侷促的吳阿姨終於鬆了口氣。
她指著爸媽,趕緊開口:
「喏,這是許丞悅的爸爸媽媽,他們回來了,你們問他們去吧。」
4
爸爸愣住了,他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可我卻認出了其中的一個戴眼鏡的阿姨。
那是我最近問的那家孤兒院的院長。
當時她蹲下身,溫溫和和地問我,為什麼要來孤兒院。
我磕磕巴巴,隻低頭侷促道:
「我在家裡爸爸媽媽不會開心的。」
她呆愣了下,想繼續問我家裡的情況。
可我都閉口沒說話,慌慌張張地逃跑了。
我沒想到,她居然會帶著人找到了我的家裡。
另一個阿姨也走上來,掏出口袋裡的證件:
「你好,我是當地婦女聯合會的,想找您詢問下你們孩子許丞悅的情況。」
「什麼許丞悅?!」
媽媽聽到我的名字,像是被引爆的炸彈。
她惡狠狠地盯著來人,露出一抹譏諷的笑:
「婦聯的?許丞悅本事這麼大,現在還學會找彆人撐腰了?
「怎麼,她難道在外麵說我們虐待她?」
她這副樣子,讓婦聯的人和院長阿姨紛紛皺眉。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幾次偷溜進孤兒院後,院長阿姨已經敏銳地覺察到不對,甚至幾次去我的學校問我的情況。
老師也認真地回憶了一下:
「這孩子平常挺內向的,不怎麼說話。
「說起她父母,我好像很少見過,家長會他們也經常請假。她每次都要等所有孩子都被接走後,才會一個人慢吞吞地走回家。」
因此,院長出於擔心,特地聯係了婦聯,想來問問我的情況。
「不好意思,你們似乎無權乾涉彆人的家事吧。」
爸爸擋在媽媽麵前,皺著眉,神色也很不耐煩。
「吳阿姨,以後不要放亂七八糟的人進家門。」
他摟著媽媽想要進門,可院長阿姨卻迎上來,溫和開口:
「抱歉悅悅爸爸。是這樣的,悅悅好幾次跑到我們孤兒院,說是挺想和孤兒院的孩子們一起生活。
「我們想來瞭解一下,孩子出現這種不尋常的舉動,是不是有什麼我們大人沒瞭解到的困難或誤會?悅悅在嗎,我們可以一起聊聊嗎?」
提到我的名字,爸爸一愣,似乎這纔想起我的存在。
「許丞悅要去孤兒院?好啊!這纔是她該待的地方,當初她一生下來我怎麼就沒把她扔孤兒院呢。」
媽媽尖叫起來,她的情緒越來越激動。
「吳阿姨,你先帶夫人回車裡,我拿點藥等下帶她去醫院。」
我爸轉頭叮囑,看向院長他們的眼神已經很冷,「我太太情緒不太好,我要帶她去醫院。」
他扭頭進了屋,砰得一聲將大門關閉。
像是力竭般跌跌撞撞走向臥室,卻被腳邊一個東西絆了一下。
爸爸站穩身子,這纔看清自己撞倒了一個行李箱。
他皺縮的瞳孔赫然倒映出,倒下的行李箱裡散落出東西。
妹妹的衣服,妹妹的玩偶,妹妹的小被子……
那一刻,爸爸僵住了。
好半晌他撲到我的房門,顫抖著開了鎖,再開啟我的衣櫃,我的書架,甚至床底……
哪來都沒有我的影子。
「悅悅?悅悅?你在哪兒,彆躲了……」
我飄在爸爸身旁,看著他方便家裡的每個角落。
所以,爸爸,你會找到我嗎?
當年的捉迷藏,沒找到的妹妹讓爸媽痛苦了一輩子。
可我不一樣,找不到的我是去為妹妹贖罪,是會讓爸媽走向新生活。
「不可能,不可能是那個箱子……」
爸爸顫抖著翻出古早的購物曆史。
產品介紹上的“自動上鎖”“加厚內壁”幾個字。
像利刃一樣,紮進眼底。
5
爸爸癱倒在地,發了一分鐘的呆。
帶著一股我從未見過的恍惚和迷茫。
然後,他撐著身子晃晃悠悠站起。
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將妹妹箱子裡的遺物,全部整理到垃圾袋裡,藏了起來。
爸爸出門了,他帶著媽媽先去了醫生那裡。
期間大師給她發去訊息:
【我已經算到,你們家孩子執念散去,已經轉世投胎。臨了時,還拜托我給你們帶話。】
「真的嗎?悠悠說什麼?我的悠悠下輩子肯定會幸福吧……」
媽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眼淚也隨之湧出。
【孩子說,讓你們彆掛念她,要向前看。】
看完大師的話,媽媽已經淚流滿麵。
到心理診所那裡,情緒已經恢複很多。
醫生初步檢查了一下,看效果不錯,讓助理把媽媽帶入另一個房間催眠治療。
然後朝爸爸露出個笑:
「許先生,你這個方法確實不錯,還是您瞭解自己的愛人。
「有時候這個執念壓得太深,就是要逼她一把。我看她最近狀態其實不錯,給你們配點藥,回去好好休息。這些日子可以旅旅遊,放鬆放鬆心情。」
他說著,可爸爸的臉色卻不好看。
我靠近爸爸,能聽見他急促又笨重的呼吸聲,和胸腔內鼓槌般的心跳。
他把恢複平靜的媽媽帶回家,一路上媽媽絮絮叨叨著:
「大師既然都這麼說了,悠悠沒事了,太好了……
「悠悠你放心,媽媽不會忘記你的,但媽媽也會努力生活,我們都要好好的。」
我看著爸爸僵硬的笑。
一邊慶幸媽媽的恢複,一邊害怕我又給媽媽帶來傷害。
車子平穩前行,期間吳阿姨又發來訊息:
【先生,我今天的衛生打掃完了,飯菜也準備好了。不過悅悅這孩子還沒動靜,她估計一天沒吃東西了,還要繼續關著嗎?】
我爸擋著手機沒讓媽媽看見,悄悄打下一行字:
【不用管,你回去吧。接下來幾天你也先彆來了,我們要出門。】
他偏頭,看見媽媽久違地露出一抹笑,自己的臉色卻更加難看。
窗外夕陽絢爛耀眼,媽媽靠在車窗上,神色事前所未有的祥和。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並沒有覺察爸爸這邊幾乎凝滯的氛圍。
然後,手機鈴聲像炸彈一樣炸開。
對麵的聲音嚴肅又冰冷,說出了我最害怕聽到的事情:
「你好,請問是許丞悅的家長許先生嗎,我們在城西荒山處發現了你女兒的屍體,請您儘快來派出所一趟。」
沉寂的車內,這一句話中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入我爸媽的耳朵裡。
如平地一聲驚雷。
縱使我再不想承認,但事實卻是,這樣安寧美好的瞬間終究要被我打破。
那個裝著我行李箱的屍體,被附近墾荒的老人發現。
他們見東西被燒了一半,好奇地扒開。
下一秒被嚇得癱倒在地。
因為害怕而放大的瞳孔裡,赫然是我難看無比的屍體。
枯瘦扭曲的身子,被燒毀碳化的麵板……
活像一團被燒乾的枯枝。
他們毫不猶豫報了警。
兜兜轉轉,這個訊息還是被送到爸媽耳朵裡。
6
死一般的沉寂在車裡蔓延。
爸爸緊握方向盤的手青筋暴起。
他挪動著顫抖的瞳孔,小心翼翼觀察媽媽的反應。
媽媽的臉上露出一絲迷茫,似乎在消化著剛才的話。
可提到我,她的大腦程式似乎已經把我和仇恨捆綁在一起。
然後,她的眉眼再次皺起,染上我熟悉的怒容:
「許丞悅?我都快忘了這個賤東西了!
「這次又是在玩什麼花招?她是不是見不得她妹妹投胎過好日子,非要給我們添堵是嗎?
「這回她本事倒是大,還和人串通好裝死?她要死怎麼不早點死,地震裡就該砸死她!」
惡毒的咒罵一句接一句。
我卻長舒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媽媽沒發現我真死了。
不過如果我真死了,她開心的話,我也值得。
我卑微地露出個笑。
爸爸把媽媽送回家後,媽媽立馬扯著嗓子喊我:
「許丞悅呢?!你給我滾出來,現在不要你躲了!」
媽媽一向如此,似乎那場地震後,我成了一切災難的源頭。
她隻有向我傾倒所有惡意,才能舒緩內心的痛苦。
「你為什麼不出來?你以為你躲著裝死,我就會心疼你?向心疼你妹妹那樣?彆做夢了!」
媽媽瘋了般在室內亂竄,「你給我出來,我要把你送走,送入孤兒院。
「我要像悠悠說的那樣,以後好好過日子,你彆再來纏著我了!」
我不知道,媽媽為什麼突然有這麼大的反應。
明明以前,她一直不想見到我。
恨不得我一直躲在衣櫃或者行李箱裡不出來。
現在我真的消失了,她為什麼要找呢。
「你冷靜一點,悅悅被我讓吳阿姨帶走了,過幾天我就把她送回老家寄養。以後你都不會見到她了。」
爸爸連忙上前。
這番話爸爸親口說出來的話,讓媽媽相信了。
冷靜下來的媽媽呆坐在原地,居然仰頭,問了句:
「你真的把她送走了?」
得到那頭的肯定回複,媽媽平靜的點頭,神色莫名。
沒有對我的歇斯底裡,沒有對我的惡毒咒罵。
大概她覺得解脫了吧。
安撫完媽媽,爸爸藉口說有事,又出了趟門。
我知道,他是要給我收屍。
到達派出所後,他毫不意外被盤問了。
警察叔叔嚴肅地審視他:
「孩子為什麼就在行李箱裡?還有,箱子為什麼會出現在那塊荒地,火是誰點的?」
那一塊早沒了監控,什麼都要爸爸交代。
我看著臉色沉重,像在盯著犯人一樣的警察叔叔,有些焦急在空中亂轉。
不關爸爸的事啊,我的死和爸爸媽媽一點關係都沒有啊。
可沒人聽到我的聲音。
隻有爸爸平靜地敘述著一切,聲音像一潭死水:
「五年前那裡發生了大地震,我的小女兒被壓死在了那裡。我的妻子因此得了精神疾病,
「這一次我把小女兒的遺物放在了行李箱裡,準備一起燒掉,送她最後一程,也算逼我妻子能走出來。
「隻是我沒想到,悅悅鑽了進去。然後被我誤拿了。」
7
他冷靜地說完,又和警察來到了我的屍體前。
我一向鎮定有主意的爸爸,似乎在這一刻亂了陣腳。
他站在門口,腳步凝住,不再前進。
直到深呼吸兩口,才繼續邁步。
然後,他終於看見了我。
不過一天,我已經變成了一具毫無知覺的屍體。
軀體表麵大麵積炭化,四肢末端已有部分缺失。
更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我那蜷縮的軀乾和扭曲的麵部,已經分辨不出神情。
「這是許丞悅?」
他沙啞著開口,似乎不敢相信這是我。
警察沒有回複。
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他看到了角落裡那個燒得焦黑的行李箱,分明是早上拎走的那個。
室內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突然,一道尖銳刺耳的女聲插了進來。
「許丞悅人呢?讓她給我滾出來?還在和我玩什麼把戲?
「膽子大了居然還敢找警察?」
我飄出去,看到媽媽掙脫開幾個警察的拉扯。
像是有心靈感應般,一下闖入了這裡。
然後和爸爸四目相對。
「好啊,許丞悅是越來越有本事了,演這麼大一場戲。」
媽媽嘴上是這樣說,可聲音卻是自己也沒想到的顫抖。
年輕的警察尷尬插嘴:
「這位女生聲稱是死者的母親,就硬要闖進來……」
「死者?許丞悅怎麼捨得死?她命大著呢,這麼大的地震都沒壓死她——」
我媽氣急敗壞般破口大罵,試影象以前那樣有氣勢。
可頭頂的白光照的她臉色毫無血色。
她話沒說完,空氣中隱隱飄出的屍體臭味,也爭先恐後地鑽進她的鼻腔。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身體器官。
俗話說,人感到痛苦時,最先反應的是胃腔。
媽媽猝不及防,胃間翻湧,然後撐著牆乾嘔起來。
她倔強著不肯往下移的眼睛,終於還是落在了我的屍體上。
焦黑的軀體,毫無麵貌的臉……
我不知道她認出我了沒有,我隻看見她因難受而不斷乾嘔,生理性的眼淚糊了滿臉。
媽媽很狼狽。
在妹妹死後,她好像永遠狼狽。
我記憶裡,那個有著淵博知識、永遠含笑溫和的媽媽,再也消失不見。
她變得披頭散發,衣衫淩亂,聲嘶力竭,尖酸刻薄。
我以為我的死能換來媽媽的解脫,可我還是又搞砸了。
「屍檢結果已經出來,死者的直接死因是窒息。也就是說,在火燒前,她硬生生被關在密閉的行李箱裡超過四個小時。
「死者死前是呈現著倒吊的姿勢,嚴重缺氧。並且在死者的指甲內,我們發現大量的行李箱布料碎片。」
法醫說到這裡,平鋪直敘的語氣頓了頓,似乎有些梗塞。
「她死前,應該很痛苦。」
空氣凝滯一瞬,像山一樣壓在人身上。
彷彿與我共感,在場的人有些喘不過氣。
「所以,孩子為什麼會在行李箱裡麵?還被關了四個多小時,你們當家長的,沒發現嗎?」
老警員淡淡開口。
鷹隼一般的眼睛銳利無比。
與媽媽四目相對那刻,彷彿瞬間燃起她積壓的情緒。
「她自己要玩捉迷藏,她自己要躲的。
「這都是她活該,早在五年前,她就該是這個下場!」
媽媽一字一頓,聲音沙啞。
像被壓斷脖子的鳥,臨死前扯著嗓子尖叫。
8
爸爸媽媽被扣留在了警察局。
如果沒有媽媽歇斯底裡的咒罵的話,爸爸應該能解決完一切的吧。
畢竟他本來就是厲害的大律師,更有不少律師朋友。
這本來就隻是一場意外,如果話說的漂亮些。
可警察叔叔找來了很多人盤問。
吳阿姨,院長阿姨,還有我的老師,鄰居……
「先生太太總是會說,“去玩捉迷藏去”,這悅悅就乖乖地鑽到衣櫃裡行李箱裡,大人還說彆管,讓她自己躲著好了,挺奇怪的。不過他們確實很少管孩子,吃飯都不會喊孩子。」
「這家人不喜歡這個大女兒,這不是都看得出來嘛。」
「他老婆每天在小區裡神神叨叨的,之前看著挺正常,說自己隻有一個娃叫悠悠,結果後來才知道,悠悠是她小女兒,早死了。」
「父母很少來學校,孩子平常都是自己走回家的。」
「嗯對,悅悅之前來過好幾次孤兒院,說想要留下來,她狀態很不好,當時我就覺得,是不是受到了家庭暴力。」
所有的證據被記錄下來,爸爸看著這些證詞,隻笑了笑,沒有否認。
「抱歉,我會留在這裡配合你們。但是我的妻子患有精神疾病,才剛剛有點好轉的現象,你們能不能先彆刺激她?」
他提出要求,警察無法滿足他想把媽媽送回醫院的要求。
但是把醫生請了過來。
他們一邊貫徹著柔性執法,一邊卻依舊殘忍。
警察帶來了我家的監控,當著爸爸媽媽的麵一起播放。
畫麵裡,媽媽再次情緒崩潰,她瘋了般拿起桌上的水杯朝我頭上砸。
我乖乖站好,碎瓷片貼著我的臉頰擦去。
我仍然朝媽媽傻傻的笑。
鏡頭外的媽媽愣住了。
此刻的她被心理醫生從剛才的狂躁中拉了出來。
我不知道此刻的她存在多少分理智。
隻看到了她眼底一晃而過的迷茫和探究。
或許,她也在想,監控裡發瘋的女人,是她嗎?
「滾!你給我滾!都是因為你這個賤東西!」
又是重複的咒罵,又是重複的動作。
監控裡的媽媽已經拖著我走到行李箱旁邊。
我沒有哭鬨,像任人擺弄的玩偶,任由媽媽把我塞進去。
我乖乖蜷縮身子,像回歸母親子宮那樣。
關上箱子那刻,我露出了一個依戀的笑,很輕地叫了聲:
「媽媽。」
直到現在,我已經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要開口。
我隻記得最後看見媽媽的時候,有一縷陽光從窗外溜進來,金光般薄薄地鍍在媽媽的臉上。
襯得她的五官表情都很柔和。
像是回到從前,我和妹妹手牽手,仰頭看著媽媽的日子。
我幾乎不加思考,嘴唇上下輕碰,“媽媽”這個簡單的字音就如流水般泄出。
這個貫穿我短暫一生的稱呼,如長長的臍帶,送我出生,又無形著扼住喉嚨。
那一聲其實很輕。
當時不會有人聽見。
可在安靜無比的警察局,這一聲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如落下的鼓槌,猛然砸在媽媽的身上。
她肉眼可見得一顫。
突然想起,自己好久沒有聽到有人這樣叫她了。
9
我的媽媽從前不是這樣的。
我的記憶中,媽媽是個溫和博學的女教授,半點不比大律師爸爸遜色。
她會給我讀曆史故事,會教導我如何成長成一個好人。
在我和妹妹起爭執時,她也會嚴肅地教導,從不偏袒我們其中一個人。
可因為我,她變得狂躁、無理,甚至惡毒。
就像現在,她毫無征兆地發瘋,突然奪過警察的滑鼠,開始切換監控的視訊。
阻止她的人被老警員攔下。
於是所有人眼睜睜地看著媽媽切了一個又一個日期。
然後監控裡重複著這些畫麵。
喪失理智的媽媽,疲憊安撫的爸爸……
還有我,每一幀的我悄無聲息出現在媽媽身邊的我。
我出現時,往往是媽媽的情緒不那麼激動的時候。
我會趁媽媽呢不注意,偷偷往她喝完茶的杯子裡加水。
我會一遍遍地擦乾淨牆上媽媽的照片,尤其是媽媽抱著書在大學門口的那張單人照,被我擦得鋥亮。
我會給躺在沙發上睡著的媽媽蓋被子。
趁她不注意,悄悄地、小心地靠在她的膝蓋上,近乎貪婪地感受著媽媽的味道。
媽媽,媽媽,媽媽。
每每這時,我纔敢小心地叫出這個稱呼。
監控視訊停在這個片段,媽媽似乎做了噩夢,眉心緊鎖。
而我輕輕給她拍著背,唱著小時候媽媽給我們唱的搖籃曲。
畫麵暫停。
印出螢幕前的媽媽呆住了的神情。
她的眼神恍惚又無措,還帶著一股孩童般的無措。
長久以來,她都被困在這個噩夢般的怪圈裡,被困在對我的仇恨裡。
她看不見我。
想不起我也曾經是她的掌上明珠,是她的寶貝。
直到此刻,我的死訊像一塊來勢洶洶的石塊,猝不及防打碎了她與我之間的那層,厚厚的屏障。
她這才發現,儘管她永遠朝我輸送著惡意、恨意。
可我就像一株極好養活的小草。
隻要媽媽曾經滋養過我,我就能頑強地活下來。
然後,倔強的,拚命不斷地,朝媽媽回饋著她甚至不會收到的愛意。
「許丞悅呢,許丞悅躲哪裡去了?」
像是曆史重演。
媽媽站起身,拉著爸爸的袖子,聲音艱澀:
「讓她彆躲了,捉迷藏不好玩!彆躲了!」
她抬眸,對上爸爸痛苦又蒼老的眼睛。
數年來的痛苦混雜在一起,後知後覺地湧上來,媽媽的眼睛變得清明一瞬,下一秒立馬被洶湧的淚水擋住。
「她死了,悅悅死了,怎麼都死了,怎麼會都死了!」
媽媽再也忍不住,她撲在爸爸懷裡,放聲大哭。
那天以後,媽媽恢複了正常,她不再需要吃藥,不再變得狂躁易怒。
爸爸在法庭上沒辯解一句。
隻是平靜地接受著審判結果,被帶走時,他朝媽媽露出了一個解脫的笑。
這些年來,他一直像緊繃著的弦。
他太累了。
媽媽神色依舊莫名。
隻是在知道,如果沒有燒毀妹妹遺物,讓妹妹重新投胎讓媽媽走出來這個事,或許我不會死。
「都是因為我,是我相信什麼大師,我怎麼這麼可笑啊哈哈哈哈。」
她坐在法院門口大笑。
可笑著笑著,眼淚卻如珠串般砸下來。
媽媽的背一點點彎下去,我聽見她在呢喃:
「對不起,悅悅,我對不起你……」
可我卻飄到她的麵前,一點點擦去她的淚。
我想說,我不怪你的,媽媽。
一陣風吹過,吹散她的眼淚,吹散我的愛和怨,也吹散我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