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衚衕裡 第19章 第十九章 交鋒
交鋒
小孩子跟著大孩子跑,
羅雁小時候就是在哥哥尾巴後麵長大的。
她自己的朋友倒不多,因為人人都知道她最愛講大道理,活脫脫是父母們的翻版。
彆說上山下海這種眾所周知的危險,
連不做作業她都認為極其的不合規定。
偏偏小朋友不會看臉色,一張嘴說的話就討人嫌。
導致羅雁隻在大人之中口碑頗佳,少有的一些童年回憶全是哥哥的發小們看在他的份上帶著她一起的。
現在年歲漸長,
莽撞的少男少女們也開始向長輩們靠攏,尤其是部分人生兒育女之後,從她身上挖掘出無數的閃光點。
當然,
羅雁認為這種變化跟自己懂得什麼叫分寸這件事很有關係。
但無論何種緣由,她現在在哥哥的場子裡就是很受歡迎的,
一來人人都跟她說兩句話。
羅雁每句話都回答,
嘴角一直掛著笑。
她的笑有著固定的弧度,恰好能擠出一點梨渦,
眼睛彎彎的。
彆的不說,
長得還怪好看的。
周維方記得小時候大家聚在一起,總是為誰去叫羅雁不要跟著煩惱,因為她一哭起來眼淚就要掉不掉地掛著,水汪汪地看著人。
可憐又可愛,搞得誰都不忍心。
也正好有人提起:“人家是女大十八變,
咱雁子還跟小時候一樣一樣的。”
說話的人是剛從雲南迴來沒多久的知青,看故鄉的一切物是人非,
一點點熟悉的特質都被無限放大。
羅雁含蓄笑笑:“我長個了。”
一說身高大家就攛掇著誰跟誰比一比,小小的包廂裡彷彿瞬間擠進一百個說話的人。
羅雁感覺耳蝸裡像是連著被紮好幾針,不動聲色往後仰,大概是笑得有點累,嘴角稍微放平。
這樣一看,
比較像她。
周維方腦海裡飄過這幾個字,一擡眼看到今天的主人公張宏揚進來,也顧不上琢磨這些有的沒的,說:“你這速度夠快的,說開就開。”
張宏揚:“哪是我,是老爺子風風火火的,六十大幾的人了,還乾勁十足。”
周維方左右打量:“你這麼大地方,五個人招架不住吧?”
個體戶執照的雇工不能超過五個人是白紙黑字的要求,誰敢跟政策對著乾。
張宏揚:“這得看人多不多了,要生意不好,養活我都夠嗆。”
周維方:“第一天,說點吉利話吧。”
張宏揚勾肩搭背:“還得跟你多取取經。”
周維方嗤笑:“一畝三分地,跟你這麼大地盤能一樣嗎?”
張宏揚:“隻要賺錢,那就是好生意。”
周維方:“我倒覺得應該反過來,現在隻要做生意,沒有不賺錢的。”
張宏揚:“借你……”
後兩個字沒說上,被打斷道:“你倆嘀嘀咕咕什麼呢。”
張宏揚:“說上菜呢,不得聽大哥指揮啊。”
大哥兩個字一出,人人都笑。
周維方難得不好意思,尷尬地一肘子捅過去:“少寒磣我。”
張宏揚捂著肚子,正好見羅鴻推門而入,說:“得,到齊了。”
羅鴻的臉色在瞬間有微妙的變化,某些情緒被壓下去,換上嬉皮笑臉:“喲,我壓軸登場啊。”
張宏揚:“可不,就等你了。”
羅鴻自然地走到妹妹和周維方中間的位置:“那還不快給爺上點好菜。”
張宏揚:“說你胖你還喘上了,待會自罰三杯。”
這話人人都跟著喊,把羅鴻給架上了:“行,誰不喝誰孫子。”
羅雁聽著皺皺鼻子沒說話,等哥哥坐下扭過頭看他。
周維方也偏過頭,問:“加班了?”
羅鴻微不可聞歎口氣:“回頭說。”
大喜的時候,喪氣話不必多提。
周維方也知道這個道理,無聲拍拍他的肩。
羅雁看著莫名有點不服氣,心想憑什麼是你先問,小聲地哼哼。
誰惹她了這是,羅鴻:“乾嘛呢?”
羅雁一臉無辜:“沒有啊。”
女生說沒有就是有這個至理名言,很多年後才開始流傳。
羅鴻的榆木腦袋這會哪能參透,也沒放在心上,尤其是上菜之後。
店裡一共十八道招牌菜,張宏揚下血本讓大家嘗個遍。
當然誰也沒空手,走的時候都留下個紅包。
羅鴻一晚上沒少喝,一跨出餐館的門就東倒西歪的。
張宏揚擔心:“他這能走回去嗎?”
周維方拽著發小的胳膊:“你忙你的,我肯定給他送到家。”
張宏揚還有彆的客人在:“行,那車就留著,明兒來拿。”
羅雁倒是有手能推回去,不過想想好歹哥哥是自家的,在旁邊也出點勁。
三個人並排,步伐很難一致。
周維方的左腳跟右腳都快絆一塊,走沒兩步:“我扛著就行。”
羅雁還以為是照顧自己,說:“沒事,咱倆一起。”
周維方不能直接說“你就是拖後腿的”,略微婉轉一些:“這樣不太好走。”
羅雁不懂哪兒不方便,但會看眼色。
她訕訕撒手,下意識地咬咬唇。
彆人一看像是誰欺負她似的,周維方隻能找點話題:“考完感覺怎麼樣?”
羅雁:“挺好的。”
看,跟她說話就這樣,好像每句都是個禮貌的句號。
周維方本來以為她對誰都一樣,晚上看著也不像是這麼回事。
誰沒有點脾氣,他也不搭腔了,讓對話就此終結。
清醒的人都不說,羅鴻有話要講。
他心裡有事,在酒精催化下情緒重重疊疊:“這日子真他媽沒意思。”
羅雁晚上看哥哥情緒就不太對:“怎麼啦?”
羅鴻說醉也不算醉,扒拉妹妹的腦袋,把她的頭發弄得亂七八糟的:“跟王禿毛乾了一仗。”
依羅雁來看他身上沒外傷,稍微鬆口氣:“他怎麼這麼討厭。”
妹妹罵人都輕飄飄的,再生氣也不過一句“可惡至極”。
羅鴻沒指望她能附和幾句,頭疼道:“誰讓師傅最看重他。”
溜須拍馬,天天的嘴上出力,偏偏最得師傅的信任。
羅鴻看著煩得不行,平常心裡就憋著火,今天幾句沒忍住掐起來了。
這事,周維方也知道:“非得在廠裡打?改天哥幾個把他套了一頓。”
什麼餿主意,羅雁不自覺地斜眼看他,下一秒又收回來。
周維方其實看見了,越發來勁:“就這種人,收拾起來可不手拿把掐。”
話真是在羅鴻的心坎上,兩個人一肚子壞水往外冒。
羅雁當然知道隻是過過嘴癮而已,越聽越不安,總覺得下回得去派出所把他倆贖出來。
她道:“差不多得了。”
羅鴻屈指在妹妹額頭彈一下:“教條主義。”
“打”的好啊,周維方也舒心了,怎麼看臉上都寫著幸災樂禍。
羅雁本來餘光就注意著他,在心裡默默唸叨著:再笑再笑,待會讓你摔個大跟頭。
這個“詛咒”一直到院門口才應驗,不知道是哪戶人家在影壁前放了雜物。
黑燈瞎火的,周維方扶著羅鴻沒仔細看,絆個正著。
這要隻是跌一跤倒罷了,偏偏一帶,偌大的發小往他身上砸。
得虧的羅雁沒攙扶,要不然也得折進去。
她趕緊先把哥哥拽起來,使了勁愣是沒拉動。
最後是周維方不僅自立自強,還伸出援助之手,不過咬著牙:“老子……”
約莫是要放狠話,看到人家親老子出來趕緊憋回去。
劉銀鳳夫妻倆打著手電,一束光把站著的三個人照個正著。
羅新民一隻手擺弄來擺弄去,怕自己招架不了,說:“三方,還得再辛苦你一下。”
周維方輕輕吸口氣:“沒事叔,我來。”
他把羅鴻往床上一丟,手下意識地按在尾巴骨上:“那我先回去啦。”
劉銀鳳給兒子脫鞋,一邊說:“太晚了,我不留你,改天上家裡玩。”
生怕不夠周到,加一句:“閨女,你送送。”
哥哥的房間小,羅雁沒進去,就站在客廳喝水,聽到點自己的名字應聲好。
周維方當然要客氣:“不用不用,都是自己人。”
他大步往外走,看羅雁還是小跑跟上來,說:“你進去吧。”
羅雁有點不好意思看他,問:“你剛剛有摔到哪嗎?”
她實在心虛,總覺得摔這一下自己脫不了關係。
周維方不知道有這茬,擺擺手:“沒事。”
羅雁覷著他的表情想分辨是真是假,但看不出來,眼珠子滴溜溜轉一圈。
欲言又止的,周維方擡高的腳又收回,問:“還有事?”
羅雁小幅度地搖著頭:“沒有沒有,您慢走。”
周維方聽著不太對勁,又挑不出毛病在哪,邊走邊摸不著頭腦。
不過他沒放在心上,隻琢磨著再回店裡也折騰,想著在家住一晚。
也該他運氣不好,一進院就聽到又在吵架,扭頭想走覺得太不爺們,長歎口氣推開門。
這一下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於水蘭看到兒子,問:“怎麼回來也不說一聲?吃飯沒有?”
周維方:“吃了。”
就一句話的功夫,他把眼前的景象儘收眼底——除開不住家裡的大哥周維亮一家,所有人都在。他爸周振華在抽煙不吭聲,他二哥周維平低著頭研究鞋,他大姐周玉瑤一隻手捏成拳頭擺在桌麵,她二姐周玉瑛站著眼眶發紅。
這場麵,真是太熟悉了。
周維方隻問:“姐,怎麼了?”
周玉瑛慣常不說話,所有對外交流都由大姐全權代表,大概也是如此,周維方隻要一叫姐指的也是老大。
周玉瑤心想這事跟弟弟也能商量幾句,說:“我倆要去擺地攤。”
周維方:“西直門嗎?”
市裡現在合法擺攤的地方就那麼幾個,離家最近的就是西直門。
周玉瑤:“不是,就在三貝勒府門口,知青辦剛貼的告示。”
三貝勒具體是哪位,周維方也不清楚,但知道地方,說:“你們打算賣什麼?”
周玉瑤:“衣服,廣州來的貨。”
周維方:“跟二茬子進?”
二茬子也算這一片衚衕的名人,早幾年就因為投機倒把被判過。
但這小子“屢教不改”,稍微解禁撲騰的更厲害,據說家裡的現金都得拿麻布袋子裝。
周玉瑤顯然不意外他會猜到,嗯一聲。
現在周維方知道矛盾出在哪了:“差多少錢?”
周玉瑤還沒開口,一直聽著的於水蘭沒憋住:“我不同意!隻要老孃還活著,門都沒有。”
那二茬子是什麼人,再來一次就是三進宮了,跟這種人有牽扯,哪天出事把全家賣了都不夠賠的。
這話,早幾個月周維方也聽過。
他甚至還有點想笑,說:“您能拿多少?”
於水蘭都快被這不孝子氣死了:“我哪有錢!”
周維方篤定:“你有。”
於水蘭舉起的手都直哆嗦,你你我我半天說不出話。
周玉瑤看得心裡一陣痛快,可到底是親媽,渾身又湧上無力感。
周玉瑛握著姐姐的手當作支援,姐妹倆無聲交換個眼神。
誰都不說話,周維方點名:“二哥,你也有。”
自打這工作落頭上,周維平處處理虧。
他知道今天肯定是躲不過去,說:“我就是學徒,一個月才十幾塊。”
周維方:“有多少算多少。”
又喊一句:“爸,您倒是說句話啊。”
真是奇怪,小兒子剛回家那陣有這麼咄咄逼人嗎?
周振華裝不了啞巴,踩一腳煙頭:“兩百,當你們姐倆嫁妝了。”
丈夫都點頭,於水蘭也不能唱反調。
她一手按在胸口,眼見的氣得不輕。
周維方居然還沒事人似的:“就這麼定了,都睡吧。”
周玉瑤想著趁熱打鐵,追問一句:“什麼時候給?”
真是上輩子欠他們的,於水蘭腦瓜子都跟著突突跳,兀自不憤:“折騰,都折騰去吧,我倒要看看你們能折騰出什麼。”
這些話周玉瑤已經聽得太多,錢拿到手充耳不聞。
姐妹倆回房間放哪都覺得不安全,攥著不知如何是好。
周維方敲敲門才進來,問:“夠用嗎?”
周玉瑤算給他聽:“夠,還有建紅。我們仨湊一湊,第一批貨也不多進。”
建紅?這衚衕裡叫建紅的人太多,周維方一時想不起來,愣了愣:“羅卜他們院那個?”
周玉瑤點點頭。
周維方:“我怎麼不記得你們好到可以合夥做生意。”
周玉瑤:“我們現在是同病相憐。”
大家都沒工作,又因為父母的偏心有共同話題,原來不是朋友現在也成朋友了。
跟錢有關的事都得小心,周維方:“光靠這個也不夠,還得看人品。”
周玉瑤:“放心,我們倆對她一個,還能被訛去?”
她不是心裡沒成算的人。
周維方笑:“你們倆充其量算一個。”
周玉瑤沒法反駁,看在他剛剛幫上大忙的份上,問:“店裡生意還好嗎?”
周維方:“還成,就是錢暫時不湊手,借不了你幾個子。”
很多車的零配件他搞不到,隻能從舊車上拆,能用的錢幾乎都壓在上頭。
周玉瑤本來也沒打算從他兜裡掏,還說:“等姐掙錢了,你再管我們借。”
周維方:“行,有需要出力氣的招呼我。”
一樣的兄弟姐妹,人跟人真是沒法比。
周玉瑤:“你忙你的去,我倆在東北什麼活乾不下。”
周維方也沒太擔心,畢竟大家都接受過貧下中農再教育:“那我去睡了。”
家裡沒有他的地方,好在是夏天,也不用另外再鋪床加被子,在院子裡的藤椅上湊合一晚就行。
但露天的地方蚊子多,咬得他是滿頭包,沒等天亮就走了,連早飯都沒吃。
說來奇怪,明明是租來的地方,一到店裡他反而覺得哪哪都舒服,趁著沒人光顧再睡個回籠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