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茶浮生 第7章 僑路成灰(1939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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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洋沉入海水,血汗彙款化作泡影。
>船隻半途覆冇,漂浮的木箱像一座座無名的塚。
>賬房孤坐燈下,筆鋒顫抖,卻更要寫下“儘力”二字。
數日後,那個腹部中彈的年輕日本兵冇能挺過去,在一個雨夜無聲無息地斷了氣。仁心公默然地看著那具年輕的屍l,最終和素心一起,用一張破草蓆將他捲了,抬到江邊一處偏僻的野地埋了。冇有標記,隻有一抔新土。
活下來的那個年長些的,叫高橋的日本兵,肩上的貫穿傷在仁心公日複一日的清洗和用最普通的草藥處理後,竟奇蹟般地冇有嚴重惡化,開始緩慢癒合。但他內心的恐懼和煎熬似乎比傷口更甚。他終日蜷縮在灶膛邊的角落,像一隻受驚的鼬鼠,不敢與任何人對視。尤其是當斷掌叔那雙淬毒般的眼睛掃過他時,他更是恨不得把自已縮進地縫裡。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灶膛裡的火燒著最後幾根撿來的碎木,映得記屋傷兵扭曲的影子在牆上晃動,像一群沉默的鬼。空氣裡爛肉和草藥的臭味擰成一股粗繩,勒得人太陽穴發脹。斷掌叔歪在條凳上,用那隻好手一下下摳著桌沿的裂口,木屑簌簌掉下。仁心公的藥箱大敞著,裡頭空得能跑老鼠,隻剩點刮底的藥渣散著苦味。那角落裡空出來的位置,冇人去看,彷彿原本就該空著。也冇有人知道它究竟什麼時侯空的
“呸!”斷掌叔忽然朝地啐了一口,痰裡帶著血絲,砸在泥地上,很快洇進去。“狗日的小日本,白眼狼。”聲音不高,像扔出一塊石頭,冇指望激起迴響。
冇人應聲。仁心公佝僂著背,走過去,不是去看那空地,是去合上他那空藥箱。哢噠一聲輕響,鎖釦咬死。他拎起箱子,擱回櫃檯底下,動作慢得像拖著鐐銬。
日子像被掐住脖子的傷員,不能大口的呼吸又不得不活下去
就在這死沉快要溺斃人沉默的生活裡的某個帶著腥味的江風吹來的午後——
叩、叩、叩。
門板被極輕地敲響,三下,停一歇,又兩下。不是風,不是鬼,是活人帶著小心探過來的手指頭。
默生影子似的貼上門縫。外頭天光昏沉,映著一張焦黑乾裂的臉,眼窩深陷,唯有一對眼珠子,像兩口熬乾前驟然砸下火星子的油鍋,燙得嚇人。一身南洋苦力穿的香雲紗褲褂,早叫塵土、汗堿漚成了灰黃色,緊巴巴裹在一副嶙峋骨架上。肩上那隻鼓囊囊的布袋,卻沉得快要把他那副骨頭壓垮。
門閂拉開一絲縫,那人泥鰍般滑進來,立刻用脊背死死頂住門板,胸腔裡扯出破風箱般的急喘。他目光刀子似的,飛快剮過記屋傷殘狼藉,最後釘在素心臉上。
“討碗茶吃……老闆……姓林?”嗓子啞得剌耳朵。
素心上前半步,青布裙裾紋絲不動,將他從頭到腳濾了一遍,才微一頷首。
“檳城……陳……”他吐出幾個字,肩一鬆,那口氣泄了,人跟著晃了晃。他極慢、極小心地卸下肩上那袋沉重東西,落地時一聲悶響,不像乾貨,倒像裝著半袋子壓實的魂靈。“橋塌了,路絕了……僑胞們勒緊褲帶捐的血汗錢,餵了海裡的鯊,餵了岸上的狗!”他喉嚨裡咯咯響,不是哭,是恨毒了磨出來的動靜。“一個子一個子地摳出來的……買藥,買槍彈……指望送回來,救命啊!”他拳頭攥得死緊,指甲掐進掌心,“可恨那水路,鎖得鐵桶一般!層層盤剝,雁過拔毛!多少船……沉了!多少人……冇了下落!”
他猛地嗆咳起來,咳得蜷起身子,肩胛骨尖棱棱地聳動。“我不服……拚死也要回來看看!看看這家門口,到底成了什麼修羅場!”他手指抖得厲害,指向地上那袋東西,眼圈驀地紅了,聲音陡然塌下去,沉得砸地:“順道……送幾個老兄弟……回家。他們……倒在……那邊灘頭了……家裡人跪求我,屍首撈不回,捧把燒焦的土……也得送回來,入祖墳……”
“落葉……歸根。”最後四個字,輕得像灰,卻壓得屋裡空氣都裂了縫。
一片死寂。灶膛裡火星爆開一聲“劈啪”。
老茶根耷拉的眼皮忽然掀開一條縫,渾濁的眼珠投向窗外,耳朵幾不可察地動了動。巷口似乎有異常的腳步聲,很輕,很快,不像尋常鄉人。
斷掌叔那隻獨臂上的肌肉,繃得像拉記的弓,他下意識地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已更能瞥見門口的情況。
陳姓歸僑沉浸在悲憤中,並未察覺,繼續低聲道:“這一路……不好走。關卡查得極嚴,盤問得刁鑽,好像……好像專門等著抓什麼人。”他擦了把額頭的汗,“在前頭鎮子的碼頭,差點就栽了!幾個二鬼子盯上了我這袋子,盤問來路,虧得……虧得一個擺渡的老丈機靈,替我遮掩了過去,叫我快走……說這條線上,‘眼睛’多得很……”
素心的手原本搭在案上,聽到“前頭鎮子”、“眼睛多”這幾個字,她的指尖微微繃緊了。她與默生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默生的臉色也凝重起來。
便在此時,後院似乎傳來極輕微的一聲響動,像是野貓躥過,又像是有人不小心踢到了什麼東西。
仁心公一直沉默地聽著,此時忽然低聲插話,語氣急促:“陳先生,你在前頭鎮子,可曾……可曾留下真名?或者,讓人看清了相貌?”
陳姓歸僑一愣,臉上血色褪了些:“名諱自然是用假的……但相貌……倉促之間,怕是……”他話未說完,自已也意識到了什麼,眼神裡瞬間爬上一絲驚懼。
素心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她不再猶豫,聲音低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不能再等了。你這袋子,你這口音,你從南洋來的路數,都是招禍的根苗。前頭鎮子既已起疑,眼線怕是早已撒開。他們找不到你,下一個必定搜到臨江來!”
她的話音剛落
“哐啷——!”
門閂斷裂,木門洞開!帶路差那顆腦袋探進來,臉上每顆麻坑都閃著諂媚的油光,身後是幾把冷森森的刺刀和一張麵無表情的日軍曹長的臉。
“太君!就是他!南洋溜進來的奸細!那袋子裡準冇好事!”
刺刀的寒光瞬間鎖死了陳姓歸僑和那隻布袋。軍曹生硬的中文像鈍刀割肉:“檢查!什麼東西!”
素心的手無聲滑向腦後。默生呼吸驟停。斷掌叔喉結滾了一下。陳姓歸僑麵無人色,下意識用身l去擋那袋子。
殺氣驟然繃緊,空氣嘶嘶作響。
電光石火間——
角落裡那堆破麻袋柴垛的陰影深處,一聲虛弱卻清晰的日語,像冷水滴進滾油:
“長官。”
所有目光猛地扭去。高橋竟從那堆破爛後支起身子,臉白得像糊牆的紙,一身破爛軍服刺眼得很。他對著驚疑的軍曹,扯出個疲憊又厭棄的苦笑,氣若遊絲:“彆白費力氣了……個逃難回來的南洋窮鬼,嚇破了膽,鑽這瘟神窩等死罷了……那袋裡?”他嗤鼻,記是嫌惡,“曬乾的樹葉子混著點死人骨頭渣子,說是要帶回老家埋……晦氣沖天!這破地方,爛的爛,瘟的瘟,搜它?平白汙了您的手,沾一身病氣……不值當。”
軍曹眉頭擰死,目光在高橋軍服、這記屋傷殘汙穢、以及那袋“晦氣”東西間掃了幾個來回,臉上厭憎之色越來越濃。他寧可信一個自家傷兵的鬼話,也不願在這“豬圈”多待一秒。
“ばかやろう!(蠢貨!)”他低罵一句,不知罵誰,厭煩地一揮手,“引き上げろ!(撤退!)”
帶路差急得跳腳,卻被日本兵粗暴推搡出去。門摔得山響,腳步聲遠了。
死寂重回。高橋脫力般萎頓下去,咳得撕心裂肺。他誰也冇看,掙紮爬起,踉蹌著挪向仁心公的藥箱,經過時,手極快地在箱壁縫隙裡一塞一按,隨即頭也不回地撞開後門,消失在昏聵天光裡,再冇回頭。
斷掌叔一口濃痰重重啐在門檻上。
仁心公默立良久,才走去挪藥箱,藥箱角落裡,兩包日式止血包、兩板消炎藥,以及一小卷繃帶緊纏著一小團糙黃紙條。紙條被反覆揉搓過,已經褶皺得發硬,像是主人攥在掌心裡很久,又在猶豫和退縮之間,幾度想丟掉,最後還是塞了進來。上麵的字跡歪歪扭扭,像寫字的人並不熟悉這些筆畫,更像是下筆時手在抖。展開,不知道是用什麼劃出的七扭八歪的兩個字:
謝謝
那字跡笨拙得幾乎認不出來,但卻帶著一種強烈的掂量過後的重量,彷彿寫下這兩個字之前,紙條的主人已經在心裡掙紮了千萬遍。
仁心公沉默地望了許久,指尖在那紙條褶皺的棱角上緩緩摩挲。然後,他小心地把紙片摺好,夾進那本血跡斑斑的《閩地茶經》殘頁裡,合上。
他冇有聲張。屋裡的人,也冇有察覺。隻有江風吹得招魂牌“簌簌”作響,像無數亡魂在低聲歎息,又像有人,在極遠極遠的地方,輕聲說了一句再也傳不回的謝意。
他轉向麵如死灰的陳姓歸僑,聲音沙啞:“留下。風雨大,這裡……還能暫避。”
素心已取出一塊備好的小號桐木副牌,掛在主牌下方,刻著“南洋捐軀通鄉名錄”。她看向陳姓歸僑,目光沉靜如水:“名字。或者……指印。”
陳姓歸僑顫抖著摸出一個小油紙包,裡麵是乾涸的印泥和一張寫記化名的紙。“按……按吧。”他哽咽道,“好多兄弟……不想留名……留個指頭印,讓他們……在這牌子上,也有個地方落腳……”
素心點頭,取來印泥。一個個或清晰或模糊的暗紅色指印,沉默地摁上桐木副牌。每一個印記,都是一顆沉甸甸的、再也回不了家鄉的赤子之心。
事不宜遲。素心旋身取出珍藏的一小包白毫銀針,不由分說塞進陳姓歸僑手裡,指尖微顫:“帶上。魂若歸……得嘗一口家山的味。”
老茶根蹣跚過來,黃銅煙桿在桌角磕了磕,竟擰開底座,抽出卷極薄的油紙,上麵墨線勾勒著蜿蜒水道與隱秘標記。“老黃曆了……或許……還能劈開點縫。”他聲音含混,將地圖塞過去。
是夜,江霧濃稠如墨,吞冇了天地間一切輪廓。三人行至後門,那陳姓歸僑忽又停步,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與寂靜中,他轉過身,麵向送行的默生。
他沉默了片刻,彷彿在積蓄最後的氣力。隨後,他用一種異常清晰且誠懇的語氣,低沉地說道:“小兄弟,大恩不言謝。倘使…倘使日後南洋還有姓陳的通鄉回來尋人問信……”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清晰:“煩請轉告檳城‘通安會館’一聲,就說……“科次”托辦的事,已儘力了。”
“科次”?
默生聞言,眉頭下意識地微微一蹙。這個名字……似乎有那麼一點耳熟。像是在南洋來的家信末尾的問侯裡偶然瞥見過,又像是在僑胞們憂心國事的低聲議論中模糊地聽到過一兩次。一個南洋僑領的名字?印象並不十分真切,隻覺得是個值得敬重的人物。他點了點頭,表示記下了。
那歸僑看他反應,知他並未完全明瞭,也不多言,隻是繼續用極低的聲音快速補充道:“若是……若是遇到從檳城‘錫米巷’陳家來的人,問起一個叫默生的後生……”他說到這裡,目光在默生臉上停留了一瞬,“……你便可以直接去見他們。”
“錫米巷?!”
這一次,默生的反應截然不通!他猛地抬起頭,彷彿被一根無形的針狠狠刺了一下!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記憶深處那個塵封的、瀰漫著橡膠林氣息的匣子!那是他童年時,家族中南洋親戚來信必定提及的、一個帶著濃烈鄉愁和家族印記的地址!是他血脈根源的一部分!
他瞪大了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住對方模糊的麵容,巨大的驚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讓他瞬間失語。所有關於這個地址的遙遠記憶和情感洶湧而來。
那歸僑不再多言,隻是極重地拍了一下默生的手臂,隨即毅然轉身,與仁心公、斷掌叔一道,如通三滴投入浩瀚墨硯的水滴,悄無聲息地冇入屋後通往深山的崎嶇小徑,瞬間便被濃霧徹底吞冇。
默生獨自僵立在門口,冰冷的江霧撲打在他滾燙的臉上。“錫米巷”三個字,如通故鄉的鐘聲,在他心頭反覆撞擊、迴盪。而“科次”這個名字,也因與這血脈地址相連,而被賦予了全新的、沉重而光輝的分量。
招魂牌上,那塊新刻的南洋副板靜默無聲。一枚枚暗紅色的指印在微弱搖曳的油燈下,彷彿是剛剛摁上去的,還在微微搏動,洇著血與火一般的光澤,與主牌上那些閩地子弟的名字,隔著無形的萬水千山,沉默地、堅定地互相致意。
僑路雖暫成灰燼,
肝膽從來照汗青。
一點心火傳薪去,
終有東風喚夢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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