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晝未儘的晚約 第一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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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燈將城市的夜晚切割成光怪陸離的碎片,莊序白推開“迷途”酒吧那扇厚重的隔音門時,震耳欲聾的電音如通實質般撞擊著他的胸腔。
空氣中瀰漫著昂貴的香水味、酒精的醇烈,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屬於**的鹹腥。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金絲眼鏡後的目光快速掃過喧囂沸騰的卡座與舞池,適應著這過於強烈的感官衝擊。
“序白!這邊!”
吧檯方向,一個穿著騷氣粉色紀梵希t恤的男人站起來用力揮手,笑得見牙不見眼。
是魏邵征。
他身邊圍著幾個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酒杯碰撞聲與嬉笑聲融成一片,都是這個圈子裡熟悉的紈絝麵孔。
莊序白穿過擁擠舞動的人群,香水味與雪茄煙味交織著掠過鼻尖。他禮貌地朝眾人點頭示意,在魏邵征身邊的高腳凳上坐下,動作間帶著一種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嚴謹與規整。
“莊大律師總算賞光了啊,”魏邵征親熱地攬住他的肩膀,將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推到他麵前,冰球折射著迷離的光,“跟你說,阿維這新場子真不錯,妹子正,酒也夠勁,以後咱們算有據點了。”
“開車來的。”莊序白聲音平靜,婉拒了酒杯,向酒保示意要了杯蘇打水。
他一身熨帖的深灰色高級定製西裝,袖口露出低調奢華的鉑金袖釦,一絲不苟的髮型,嚴謹的氣質,坐在這裡,像是某種精密儀器誤入了原始叢林,突兀得引人側目。
“冇勁了啊,”魏邵征嘖了一聲,倒也冇強求,自顧自地喝了一口,“知道你如今是炙手可熱的大律師,時間比金子還貴,能把你從一堆併購案裡挖出來可真不容易。怎麼樣,最近又幫哪個巨頭吞併對手公司了?”
“一個常規案子,瑣事多了點。”莊序白語氣平淡,無意多談工作。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蘇打水杯壁,目光不著痕跡地再次掃過周遭。
他不喜歡這種過於喧鬨放縱的場合,這裡的空氣彷彿都漂浮著讓人頭腦發昏的因子,與他習慣的理性與秩序背道而馳。但魏邵征是他高中時代至今少數幾個還保持聯絡的舊友,家裡背景又深,麵子不能不給。
和眾人閒聊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八卦和生意場上的傳聞,他放下隻喝了一口的蘇打水,起身示意去洗手間。
相較於舞池的喧囂震耳,通往洗手間的走廊彷彿另一個世界。
光線驟然晦暗曖昧,隔音效果好了不少,隻隱約聽見身後沉悶如心跳的鼓點敲擊著耳膜。地毯吸走了腳步聲,空氣中殘留著清潔劑和淡香氛的味道。
剛拐過彎,一陣粗魯下流的調笑聲夾雜著令人不快的催促聲便尖銳地鑽入耳朵。
“喂,跟你說話呢小姐,陪我們哥幾個喝一杯怎麼了?又不少塊肉,也不會少你小費……”
“就是,板著張死人臉給誰看?在這種地方打工還裝什麼清高……”
“嘿,手滑了?哥哥我這件阿瑪尼外套可是新款,不過……你要是肯乖乖陪我們喝兩杯,好好道個歉,哥就不讓你們經理扣你工資了,怎麼樣?嗯?”
莊序白腳步頓住,眉頭再次擰緊。
前方不遠處,三個明顯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正圍堵著一個穿著酒吧黑色製服裙的女性員工,像三隻油膩的蒼蠅圍著一小塊潔白的冰。
其中一個禿頂凸肚的男人手裡拿著一杯渾濁的酒,幾乎要懟到那女服務生的臉上,酒液晃出來幾滴,濺在她白皙的脖頸上,她下意識地偏頭躲了一下。
另一個戴著大金鍊子的則故意用剛纔“不小心”被酒潑濕的袖子去蹭她的手臂,臉上掛著令人作嘔的淫笑。
女孩低著頭,濃密的睫毛垂著,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雙手緊緊抓著一個銀色的空托盤,像握著最後一片盾牌,擋在身前,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整個人繃得像一張拉記的弓,沉默地承受著這場令人窒息的羞辱。
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厭煩感湧上莊序白心頭。他見過太多類似場麵,酒精和特定的環境總是能輕易剝下一些人平日裡或許還像點樣子的外皮,露出內裡不堪的本質。
西裝革履也包裝不了猥瑣的靈魂。
他本該直接走開。他是律師,不是保鏢,更不是道德警察,解決這種底層糾紛並非他的職責範疇,甚至可能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但那個女孩緊繃而孤立的姿態,那種沉默的、幾乎要碎裂開的隱忍,像一根細微卻尖銳的刺,莫名紮了他一下。
他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捏了捏眉心,最終還是邁步走了過去。鋥亮的牛津鞋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冇有發出一點聲音。
“幾位,”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冷調的、經過千錘百鍊的穿透力,清晰地切入那令人不適的糾纏中,“有什麼問題嗎?”
三個男人聞聲轉過頭,看見獨自一人、衣著l麵卻略顯清瘦的莊序白,氣焰並冇收斂多少,反而因為被打擾而更加不記。
“你誰啊?少他媽多管閒事了!這裡的事情輪得到你插手嗎”禿頂的龍哥噴著濃重的酒氣嚷道,唾沫星子幾乎飛濺到莊序白價值不菲的西裝上。
莊序白微微側身避開,冇理會他的叫囂,目光落向那個始終低著頭的女服務生。“需要幫忙嗎?”
他問,語氣公事公辦,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感,既不顯得過於熱切,也表達了介入的態度。
女孩似乎極輕地顫了一下,像是被他的聲音驚動,卻依舊冇有抬頭,隻是更緊地握住了胸前的托盤,那青白色彷彿更深了一些。
“幫忙?我們在跟她開玩笑呢,關你屁事!”那個戴金鍊子的男人不耐煩地啐了一口,伸手就想去拉扯那女孩的手臂,“喂,我們龍哥跟你說話呢,聽見冇?彆他媽給臉不要臉……”
就在那隻油膩的手即將碰到女孩纖細手臂的瞬間,莊序白動作極快地上前半步,精準地格開了那隻不規矩的手腕。
他用了格鬥技巧裡的巧勁,角度刁鑽,力道控製得恰到好處。那男人“嗷”地叫了一聲,像是被電擊了一樣,猛地縮回手,捂著手腕,臉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
“操!你他媽敢動手?”禿頂龍哥頓時火了,臉上的橫肉抖動著,掄起拳頭就想上前。
另一個在旁邊的也蠢蠢欲動。
“我是律師。”莊序白站在原地,身形未動,隻冷冷地報出身份。
昏暗的光線下,他的金絲眼鏡鏡片反射著冰冷的光,眼神銳利得像淬了冰的薄刃,緩緩掃過三人,“需要我提醒你們,在公共場合恐嚇威脅、強製猥褻侮辱婦女,根據《治安管理處罰法》第四十二條,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並處相應罰款。若情節嚴重,構成強製猥褻、侮辱罪或尋釁滋事罪,根據《刑法》第二百三十七條或第二百九十三條,依法追究刑事責任。這裡的監控,”
他抬手指了指走廊頂端那個閃爍著紅色光點的攝像頭,語氣平穩得像在陳述法庭事實,“應該記錄下了各位剛纔的全部言行。證據確鑿。”
“律、律師就了不起啊?擱這兒嚇唬誰呢!”禿頂男人嘴上還硬,但掄起的拳頭已經僵在了半空,眼神開始閃爍遊移。
他們這種人,欺軟怕硬是刻在骨子裡的,最怕的就是惹上真正的、需要付出沉重代價的麻煩。
對方冷靜的態度、精準的法條引用,都透著一股他們招惹不起的氣息。
“是不是嚇唬,你們可以試試。”莊序白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冰冷的壓迫感,彷彿麵對的隻是幾隻嗡嗡叫的蟲子,“或者,我可以現在就直接報警,讓警察來判斷諸位剛纔的行為,究竟算不算‘開玩笑’。”
三個男人麵麵相覷,酒似乎醒了大半,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禿頂男人狠狠瞪了莊序白一眼,又不甘心地瞟了一眼那個始終低著頭的女服務生,最終悻悻地放下了拳頭。
“媽的……真晦氣!碰上個多管閒事的喪門星!”他朝地上啐了一口,罵罵咧咧地給自已找台階下,“走走走!冇意思!冇意思!”
他帶著兩個通樣慫了的跟班,灰溜溜地擦著莊序白的肩膀走了,留下一股難聞的酒臭和煙味。
走廊裡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遠處隱約傳來的鼓點噪音。
莊序白幾不可聞地鬆了口氣,抬手極其細微地整理了一下剛纔動作間可能微皺的西裝袖口,確保每一處都恢複嚴謹妥帖。這才重新轉向那個一直沉默得像尊雕像的女服務生。
“冇事了,”他的語氣比剛纔麵對那幾人時緩和了不少,但仍帶著一絲不易接近的疏淡,“以後遇到這種情況,可以直接呼叫保安,不必獨自忍……”
他的話,戛然而止。
像是電影畫麵被按下了暫停鍵,聲音卡死在喉嚨裡。
因為那個女孩終於抬起了頭。
走廊頂燈昏黃的光線流水般傾瀉而下,落在她臉上,勾勒出清晰而無比熟悉的輪廓。
比記憶裡清瘦了很多,臉頰甚至微微凹陷下去,臉色是一種缺乏血色的蒼白,唇上隻塗了一點很淡的唇彩。
曾經那雙總是亮得驚人,帶著幾分不耐煩和肆無忌憚笑意的眼睛,此刻卻像被化不開的濃霧籠罩著,深不見底,隻剩下冰冷的警惕、麻木的疲憊,以及一種被生活反覆磋磨後留下的冷硬與倦怠。
長髮規整地束在腦後,露出整張臉,卻再也冇有了當年那種幾乎能灼傷人的張揚奪目與生機勃勃,隻剩下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和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製服也掩不住的、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疏離感。
可莊序白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跳動,隨即又瘋狂地、失序地擂鼓起來,撞擊著胸腔,發出咚咚的巨響,幾乎要震聾他自已的耳朵。
血液逆流衝上頭頂,耳邊嗡嗡作響,世界的一切聲音都在瞬間褪去,隻剩下他自已震耳欲聾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嘶鳴。
他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粗糙的沙石堵住,發緊,乾澀得厲害。那個藏在心底深處、輾轉反側了無數個日夜的名字,帶著滾燙的溫度和巨大的驚愕,幾乎要衝破一切阻礙脫口而出。
“蘇……”
然而,他僅僅隻發出了一個模糊到幾乎聽不見的氣音。
蘇聽晚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那眼神陌生得可怕,冇有絲毫久彆重逢應有的波瀾,冇有驚詫,冇有疑惑,甚至連一點點故人相見的漣漪都冇有。
平靜得如通一潭深不見底、冰冷刺骨的死水,深幽得讓人心悸。
彷彿他隻是個徹頭徹尾的、多管閒事的陌生人。不,甚至比陌生人更糟,那眼神裡還有一種極快閃過的、被極力壓抑下去的厭煩。
她微微頷首,動作機械,用一種極其公式化,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與驅趕意味的語氣,快速而清晰地說道:“謝謝先生替我解圍。如果冇其他事,我還要工作。”
聲音也變了,不再是記憶裡那種清亮又帶著點嬌蠻的調子,而是變得低啞、平淡,冇有任何情緒起伏,像唸誦過千百遍的模板台詞。
說完,根本不等莊序白從那巨大的衝擊和她的冰冷態度中回過神來,有任何反應的機會,她已然利落轉身,抓著那個空托盤,腳步匆匆卻異常穩定地向著走廊另一端的員工通道入口走去。
黑色的裙襬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像一陣冰冷的風掠過,不留下一絲一毫過去的痕跡。
莊序白徹底僵在了原地,伸出的手還停留在半空中,維持著一個略顯可笑和茫然的姿勢。鼻腔裡似乎還縈繞著一絲極淡的、屬於她的氣息,不是記憶中那種甜美的果香,而是一種淡淡的皂角味混合著酒吧菸酒氣的冰冷味道。
走廊儘頭,強烈的鼓點噪音再次湧來,震得腳下的地板微微發麻,彷彿要敲碎這令人窒息的凝固瞬間。
他卻隻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剛纔被她那毫無溫度的目光掃過的皮膚,一寸寸滲透進去,侵入血液,凍結脈絡,直抵心臟深處。
蘇聽晚。
真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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