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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闕河山 第13章 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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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偉那肥胖身影徹底消失在油膩布簾之後,室內重歸死寂。

榮安背靠冰冷濕滑的土牆,如一頭被逼至絕境的孤狼,耳朵捕捉著門簾之外每一絲細微的異響——馬匹不安的噴鼻、遠處模糊的爭執、車輪碾壓泥濘的軲轆聲……直到確認那令人窒息的“天狗吞日,地龍翻身,永鎮東南”的餘威並未引來窺探或刀兵,緊繃如弓弦的神經才稍稍鬆動。

這瞬間的鬆弛,卻讓一直被她強行鎮壓的疲憊與劇痛山呼海嘯般反噬上來。她順著土牆緩緩滑坐在地,肮臟泥地的冰涼刺骨地透過薄薄衣料。身體在無法控製地顫抖,每一次細微的痙攣都牽扯著遍佈的傷口,帶來針紮般的銳痛。她隻能將臉深深埋入冰冷的雙膝之間,壓抑著喉嚨深處破碎的喘息。冷汗浸透了裡衣,黏膩地貼在麵板上,與牲口棚散逸進來的腥臊氣息混合,令人作嘔。

昏黃的油燈光暈吝嗇地籠罩著她蜷縮的身影,在身後斑駁肮臟的泥牆上投射出巨大、扭曲、不斷晃動的黑影,彷彿一個瀕臨潰散的幽靈。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與黑暗的包圍中,她攥緊了左手那枚狼噬日銅符,冰冷的棱角深深硌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清醒。右手則死死捏著那張薄如蟬翼、此刻卻重若千鈞的羊皮卷。

前路漆黑如墨,危機四伏。她必須在這短暫的安全間隙裡,厘清目前自己手中僅有的籌碼——那如蛛網般纏繞、彼此傾軋、又相互依存的三重身份。

每一重都是刃,能傷人,更易自傷。

副本,甚至在某些特殊情勢下,持有專斷之權,先斬後奏,便宜行事。

然而,這看似威權的背後,是無處不在的森冷枷鎖與致命傾軋。皇城司內部山頭林立,原身的身份背景她還一無所知,她無法確定眼下局勢,更不利她做些什麼。更致命的是,她的“漢兒司”身份如同懸頂利劍。一旦這層身份被皇城司內虎視眈眈的政敵,或是那位深居宮禁、疑心深重的皇帝所知曉,她極有可能從“國之利器”變成“通敵叛國”的必誅之賊。屆時,皇城司這張遍佈大宋的羅網,將瞬間轉化為勒死她的絞索。身為特工多年,她深知內部的猜忌、同僚的構陷、上峰的疑心,其凶險程度,絲毫不亞於明刀明槍的敵人。她所依仗的“勢”,隨時可能成為反噬其身的毒焰。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每一次調動資源都可能留下被追索的痕跡。

至於第二重身份的,金國“漢兒司”高階密探。她更加難以確定了,無論是金人想要利用她的宋人身份還是有其他謀劃。這個身份,按理來說是可以接觸到金國南院樞密核心的軍事部署、朝堂密議、對宋方略等關乎國運的頂級機密。如果確定,那麼這些情報的價值無可估量,是她在大宋皇城司安身立命、獲取信任與地位的“投名狀”,也是她能在兩股毀滅性力量夾縫中暫時生存的砝碼。但確定金人就完全信任她嗎?

據她瞭解,在金人眼中,漢人是低人一等的,是可以利用、可以犧牲的。而她這個“漢兒”,一旦失去價值,或稍有不慎暴露,等待她的將是什麼?

最後第三重身份,童貫探事營都頭。

童貫是誰?童貫可是北宋權傾朝野的媼相,他執掌西軍多年,手握重兵,權柄熏天,其凶名與威勢足以讓地方官吏、草莽豪強噤若寒蟬。

作為他直屬探事營的都頭,她天然披上了一層令人恐懼的虎皮。史偉之前的諂媚與畏懼,足以表明。

這身份賦予了她極大的行動便利和威懾力,可以打著“奉樞密院密令”的旗號,調動地方廂軍、巡檢司等力量,甚至在某些灰色地帶行使超越律法的生殺大權。

手中那枚狼噬日銅符,就是這滔天權柄的冰冷象征。同時,探事營本身就是一個龐大而高效的情報網路,其觸角深入東南各路的市井、江湖、官場,能提供大量皇城司和漢兒司網路難以觸及的底層動態和江湖秘辛。

這是她手中最直接、最暴力的“力”。

但這“力”的源頭,是世間最炙熱、最危險的火山口。

童貫的權勢建立在無數的鮮血、冤魂和滔天民怨之上。他本身就是朝野清流攻訐的焦點,是皇帝心中一枚既要用又要防的毒刺。

史偉那句魔咒般的口號“天狗吞日,地龍翻身,永鎮東南”,更是將這重身份的危險推向了極致。它像是一句裹挾著血腥、權謀與毀滅意誌的戰爭檄文,甚至……是某種龐大黑暗計劃的核心宣言。“天狗吞日”直指童貫對皇權的僭越,“地龍翻身”暗喻更恐怖的動蕩,“永鎮東南”則可能是童貫集團血腥鎮壓、企圖永久割據東南的野心昭示!

捲入這種層級的謀逆旋渦,無論成敗,作為執行者的她,都極可能被當作替罪羔羊,在權力傾軋的巨輪下被碾得粉身碎骨。童貫倒台,她作為其心腹爪牙,必將首當其衝,承受滅頂之災。這層身份帶來的“力”,是把雙刃劍,劍柄直通地獄的業火。

三重身份,三重倚仗,三重枷鎖,彼此纏繞,相互撕扯,構成了一張巨大而致命的羅網。皇城司的“勢”需要“漢兒司”的情報來鞏固地位,卻隨時可能因此身份暴露而萬劫不複。“漢兒司”的則需要“探事營”的暴力和資源在宋境活動,“探事營”的“力”在表麵上為皇城司效力,暗地裡卻可能是更可怕的圖謀。

榮安不清楚原身在如此複雜的境地中是怎麼存活下來的,她隻知道她目前困難重重,存活幾率渺茫。

如果非要暫時選一個身份的話,她想她會選擇探事營都頭。

曆史上的童貫雖然不得善終,但起碼目前他權勢滔天,無人能輕易撼動他的地位,作為他的直屬親兵,探事營暫時應該是安全的。

……

昏黃的油燈火苗驟然突地跳動了一下,光線在牆壁上劇烈地扭曲變幻,像是一張巨大猙獰的鬼影在不懷好意地窺視。

榮安猛地抬起頭,墨黑的瞳孔在昏暗中驟然收縮,警惕如刀鋒掃過整個狹小的空間——布簾紋絲不動,門外隻有更夫單調的梆子聲由遠及近,又慢慢消失在深沉的夜色裡。

危險並未降臨,至少此刻沒有。

她緩緩鬆開緊握的左手,掌心被狼噬日銅符的棱角硌出了深紅泛白的印痕,隱隱作痛。攤開右手,那張薄如蟬翼的羊皮卷靜靜躺在汗濕的掌心。硃砂寫就的“青溪”二字,在搖曳昏黃的光線下,紅得刺眼,像兩顆剛剛凝固、永不乾涸的血珠。指尖拂過那粗糲的皮革紋路,彷彿能觸控到書寫者落筆時的凝重與不祥。

“天狗吞日,地龍翻身,永鎮東南……”

她再次喃喃起那十二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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