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闕河山 第18章 見麵
厚重的門扉被推開,帶來一股室外清冷的空氣,卻也捲入了更深沉的暗流。
董雲當先步入。他年約四旬,膚容白清,長須闊麵,身著深青色官袍,步履蹣跚,帶著一方沉重的疲憊,尤其他眉宇間那縷揮之不去的凝重和困惑,泄露了他此行的被動與不安。他目光快速掃過屋內堆積的卷宗和案後端坐的榮安,一絲驚疑在其眼底掠過。
緊隨其後的人,幾乎成了他的反麵。
睦州知州趙拚身形微胖,圓臉富態,但此刻卻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他臉色灰敗,如同蒙了一層死氣的蠟,額頭上密佈著細小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油光。那雙細小的眼睛極力瞪大,眼白上布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眼神渙散飄忽,如同驚弓之鳥,倉惶地掠過屋內的每一寸角落,最終死死釘在榮安臉上。
他的官袍穿得有些歪斜,下擺甚至沾了些泥點,呼吸急促而粗重,胸膛劇烈起伏,彷彿剛剛經曆了一場亡命的奔逃。他竭力想挺直腰背,維持住最後的官儀,但那微微顫抖的腿肚子和不斷撚搓著袖口的雙手,將他內心極致的恐懼暴露無遺。
“下官兩浙走馬承受董雲,見過榮乾當。”
“卑職……卑職睦州知州趙拚,見……見過榮大人!”
兩人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董雲的嗓音帶著刻意的平穩,拱手行禮的動作一絲不苟。而趙拚的聲音則像是從喉嚨裡硬擠出來,乾澀嘶啞,帶著無法抑製的顫音,腰彎得極低,幾乎成了蝦米。
榮安緩緩起身,動作從容不迫,如同山嶽舒展。
她並未立刻還禮,而是目光如冰冷的探針看向兩人。據她這幾日的瞭解,皇城司的乾當官是正六品,睦州知州也是正六品,而兩浙走馬承受隻是正七品上。何故一個六品官員在一個七品官員麵前低頭哈腰的?
那就不得不仔細瞭解一下走馬承受?這個官職了。從北宋的官製上看,走馬承受是享有監察特權?的。他可以直接向皇帝彙報軍政要務,擁有風聞言事權,還可以越級彈劾地方官員?。他能監察整個兩浙路,相當於現代東國的省級,位次僅次於轉運使但高於通判?。雖為七品武職,但實際權力與監司相當,被稱為均體使華?。
而睦州知州?,僅管轄睦州一州之地,屬地方行政長官?,還需接受走馬承受的監察?。
走馬承受作為皇帝耳目,專門監督包括知州在內的地方官員?,遇邊警可直接馳驛麵聖,而知州必須通過常規行政渠道上報?。此位的官員一直都深受皇帝信任,之後升任也更高更順利。
所以雖然走馬承受品級較低,但其作為中央特派監察官,他的實際影響力遠超地方知州,這種位卑權重的官製,還真是北宋的“特色”之一呢!
至於她一個皇城司的乾當外探,將來都不能轉文職,這兩人忌憚的無非是皇城司背後的人。
她本來對東國就厭惡,現在更是對這個快滅亡的朝代更是嗤之以鼻。
她先在董雲沉凝的臉上停留一瞬,隨即,便穩穩地落在了趙拚那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上。那目光如有實質,帶著洞穿一切的穿透力,讓趙拚覺得自己如同被剝光了衣服,赤身裸體地站在冰天雪地之中,所有隱秘的肮臟都無所遁形。
“董公事,趙知州,彆來無恙。”
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金屬般的質地,敲打在沉悶的空氣裡:“二位星夜兼程,辛苦了。”
“不敢言辛苦。”
董雲連忙介麵,姿態放得極低:“榮大人親臨睦州,必有要務。下官忝為兩浙走馬,未能遠迎,已是失職。但有驅策,敢不儘心!”
他言語謹慎,既表達了恭謹,又巧妙地試探著榮安的來意。眼角餘光,卻不由自主地瞥向身旁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的趙拚,心中的疑雲更濃。這趙拚平日雖有些貪鄙,卻也圓滑,何至於在皇城司麵前失態至此?
莫非……
趙拚被榮安的目光盯得魂飛魄散,隻覺得那目光像冰冷的鐵鉤,直接鉤穿了他的皮肉,攥住了他那顆因貪念和恐懼而瘋狂跳動的心臟。
方有常全家被屠戮的血腥畫麵,那掛在漆樹上死不瞑目的頭顱,還有自己袖中那個滾燙的檀木盒子,交替在他混亂的腦海中閃現、炸裂!
不行!
必須……必須立刻堵住她的嘴!
在她開口之前!
在她把那足以誅滅他九族的真相撕開之前!
強烈的求生欲壓倒了一切理智和官場儀態。
趙拚猛地向前踉蹌一步,動作突兀得讓旁邊的董雲都嚇了一跳。
他臉上堆砌起一個極度諂媚又極度扭曲的笑容,那笑容比哭還要難看,嘴角神經質地抽搐著。
他幾乎是撲到榮安案前,雙手顫抖著從寬大的袖袍中,哆哆嗦嗦地捧出了一個巴掌大小、打磨得光滑鋥亮的紫檀木盒!
“榮……大人!”
他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帶著哭腔和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卑……卑職久仰大人威名!今日得見,真乃三生有幸!大人一路風塵仆仆,遠來青溪這等偏僻小縣查察公務,實在……實在是勞苦功高!卑職……卑職無以為敬!”
他語無倫次,雙手抖得幾乎捧不住那小小的檀木盒。他猛吸一口氣,用儘全身力氣穩住手臂,將盒子高高捧起,獻到榮安麵前,腰彎得幾乎要折斷:
“此乃……此乃睦州本地的一點……一點土產!實在不成敬意!萬望……萬望大人賞臉,笑納!隻求……隻求大人閒暇時,在官家麵前,為卑職……美言一二!”
最後幾個字,已是帶著絕望的哀求。
“趙大人!”
董雲臉色驟變,厲聲低喝。
他萬萬沒想到趙拚雲竟敢如此明目張膽、近乎癲狂地在皇城司麵前行賄!這簡直是自尋死路!他下意識地看向榮安,心中已為趙拚判了死刑。
王舜更是嚇得魂飛魄散,雙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完了!
趙拚瘋了!
當著這女羅刹的麵行賄?
這跟把頭伸進獬豸嘴裡有什麼區彆?
簽押房內,時間彷彿凝固了。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小小的檀木盒上,也聚焦在榮安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
昏沉的光線中,塵埃在她周身無聲懸浮。董雲的驚怒,王舜的恐懼,趙拚絕望的獻媚與哀求,在她麵前彷彿都成了無關緊要的背景。
榮安的目光,從趙拚那張涕淚橫流的臉上移開,落在了那個被捧得高高的小盒子上。
她既沒有動怒,也沒有絲毫意外,那平靜的眼神深處,甚至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嘲諷的瞭然。
她現在更感興趣的是原身的身份,久仰她的大名?那麼她的身份是……
她緩緩抬起右手,手穩定依舊,不見絲毫顫抖。
在趙拚充滿血絲、死死盯著她的絕望目光中,在董雲震驚而複雜的注視下,在王舜窒息般的恐懼裡,她白皙的手指,輕輕搭在了紫檀木盒冰涼的蓋子上。
“哢噠。”
一聲輕響,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盒蓋被掀開。
裡麵自然沒有所謂的“土產”。
隻有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一疊紙。
最上麵幾張,是泛著特殊油墨光澤的交子銀票,麵額巨大,每一張都清晰地印著“見票即兌銅錢壹仟貫”的字樣,厚厚一遝,粗略看去,不下七八張。
銀票之下,是幾張顏色略深、質地堅韌的桑皮紙,上麵用標準的館閣體清晰地書寫著田畝坐落、四至界石,赫然是三百畝上等漆園的田產地契!契約末尾,方有常的名字和鮮紅的指印,如同凝固的血痂,刺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