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闕河山 第22章 水道
榮安腦中立刻浮現出一幅5d模擬圖。三大碼頭,如同三枚釘死在新安江上的楔子,在她意識中森然矗立!
首當其衝便是萬年鎮江岸的官辦漕運碼頭,為縣治所在,扼守新安江主流要衝,背靠官倉重地。碼頭設施為巨大的青石條壘砌成階梯狀的棧橋,一級一級沉入江心深水區,承受著漕船沉重的撞擊。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混合了生漆、茶葉、糧食以及腐爛水草的特殊氣味。
此處作為征收漆、茶等實物稅的核心樞紐,更是江南漕糧北運至杭州、維係帝國命脈的關鍵節點!無數民脂民膏由此啟程,最終流入汴京那深不見底的**深淵。
這裡同時也是童貫麾下的東南應奉局,如巨大的蛛網籠罩其上,監控著每一粒米、每一滴漆的流向。
榮安腦中清晰地複刻她在漕司檔房裡看到的那組觸目驚心的數字——宣和元年青溪生漆外運量,較往年驟降三成,這便是鐵證,是無數漆農在重稅盤剝下血淚乾涸、生產徹底停滯的無聲控訴!
也是方臘那“漆樹哭”的根源!更是真原身追查此案、最終引來殺身之禍的致命突破口!
賬簿!
不好,那本記錄著驚人虧空、牽扯著童貫集團巨大利益的漆稅賬簿,去了何處?!
她繼續冷靜分析。
位於梓桐源支流入江口的民間商貨碼頭,偏離主航道,隱入梓桐源溪流彙入新安江的三角地帶,岸線曲折,林木茂密,天然的隱蔽之所。
此處的簡陋得近乎原始。幾根歪斜的木樁打入泥灘,搭上幾塊吱呀作響的跳板便是棧橋。然而,沿岸卻密佈著一種特殊建築——儲漆的桐油密封木桶倉庫。
這些由厚重鬆木箍成、裡外浸透桐油的大桶,一排排、一列列,緊挨著水邊,像沉默的士兵。濃烈刺鼻的桐油和生漆混合氣味,便是這碼頭最鮮明、最無法掩藏的地標。
榮安瞬間鎖定了它——通過這無處不在的刺鼻氣味,便能順藤摸瓜,精準定位那些膽大包天的漆商據點,甚至……明教的秘密物資集散地。
這裡是陽光照不到的灰色地帶。絕望的漆農為求一線生機,偷偷將賴以餬口的生漆、山貨在此賤賣。而更致命的,是那些在黑暗中湧動的私鹽、鐵器,是維係明教運轉、籌措龐大起義資金的黑色命脈。
楊豐所言的隱語號子,應該就是從此地傳出。
“彌勒踏浪來”——私鹽船隊,便是那承載著“彌勒”降臨的濁浪!
加上地方豪強、胥吏、幫派…以及,深深滲透其中的明教組織,這裡應該就是資訊、物資、反抗火種傳遞的神經中樞!
至於位於縣西幫源洞下遊險灘的軍用巡檢碼頭,地處新安江下遊水流湍急、礁石密佈的險要河段,卡住青溪水路通往下遊的門戶。
四周森嚴壁壘。巨大的原木深深打入河床,頂端削尖,相互交錯,構成一道橫鎖江麵的木柵水門,隻留下僅容一船通過的狹窄水道。水門之後,便是巡檢司的水寨,粗大的纜繩係泊著十艘形製奇特的戰船——“刀魚船”。船身狹長如柳葉,兩頭尖削上翹,船底呈鋒利的尖角,彷彿巨大的刀魚。這種專為內河快速機動作戰設計的戰船,每艘可載弓手八人,在複雜水道中靈活如鬼魅,是巡檢司鎮壓水上反抗的獠牙。而此處用來停泊巡檢司戰船,盤查過往一切可疑私船,理論上應是帝國觸角深入水路的鐵拳。
榮安腦中警鈴大作!原身作為皇城司乾當官,她是擁有調閱巡檢司船舶記錄許可權的。這些記錄,便是追蹤方臘核心勢力,尤其是其幫源洞老巢人員、物資水上秘密流動的關鍵鑰匙。
刀魚船是否出擊?何時出擊?記錄上必有蛛絲馬跡!
……
這龐大、精密、充斥著利益、血淚與殺機的水道5ds實景圖,在榮安腦中瞬間構築完成,清晰得如同親自到場親自繪製。
而楊豐帶來的那句口號,如同投入這複雜水網中的一枚石子,激起的漣漪迅速擴散,與她在檔房中強行記下的所有冰冷資料、地理資訊、異常賬目瞬間連結、印證、貫通。
“彌勒踏浪來”——踏的是私鹽走私的濁浪,而這濁浪的源頭,就在那桐油氣味刺鼻的梓桐原始碼頭!
……
榮安感到一股冰冷的火焰在胸中點燃,驅散了某些霧霾。她抬起頭,迎向楊豐那深不見底的目光。燭光在她深潭般的眸子裡跳躍,卻映不出絲毫波瀾。
她的聲音依舊平穩,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彷彿在陳述一個早已洞悉的真理,每一個字都敲打在沉滯的空氣裡:
“楊兄這‘號子’,點醒夢中人。”
她微微一頓,目光彷彿穿透了牆壁,落在那片黑暗中的新安江上:“梓桐源支流,桐油倉庫氣味濃烈,是天然屏障,也是致命標記。私鹽…必由此入,由此散。”
她起身緩緩向前踱了一步,靴底無聲地踏過冰冷的地磚,停在楊豐身側,目光卻投向窗外無邊的黑暗:“官倉裡,那些蓋著轉運使硃砂大印的‘鹽引’,堆得比山還高,積滿了灰塵。引在,鹽卻無影無蹤…錢,去了哪裡?”
她猛地側過頭,眼神銳利如刀,直刺楊豐眼底:“明教要造反,錢糧甲仗從何而來?董雲、趙拚這些人,又憑什麼敢在皇城司眼皮底下私放漆稅,貪墨鹽利?這積壓如山的鹽引,就是他們通賊養寇的鐵證!順著私鹽的線,扯出的絕不是一兩條小魚,而是能把青溪這潭渾水徹底攪翻、把那些藏在淤泥深處的毒蛇全翻出來的網!”
“所以……”
她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漆稅驟減,賬目不清,固然是案眼。但撬開這鐵桶一塊的口子,得從這積壓如山、形同廢紙的‘鹽引’開始!挖私鹽,斷錢糧,蛇,自然出洞!”
話音落定,偏廳內死寂一片。
隻有燭火嗶剝的輕微爆響,和她自己胸腔裡那顆激烈擂動的心跳。她賭上了所有。賭楊豐與童貫並非鐵板一塊,賭他對這滔天的私鹽利益同樣有所圖謀,賭他暫時還需要“榮乾當”這把刀!
楊豐臉上的神情如同被凍住。
他定定地看著榮安,那雙鷹眼裡翻湧著極其複雜的光芒——驚異、審視、算計,還有一絲難以捕捉的…警惕?時間在無聲的對峙中緩慢流淌,每一息都沉重得讓人窒息。
突然,楊豐動了。
他並未開口,卻猛地向前一步,幾乎與榮安鼻息相聞!他那隻布滿粗繭、骨節分明的手如同閃電般探出,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攥住了榮安遞茶後一直虛握在身側的手腕!
那力道極大,帶著一種鐵鉗般的冰冷和蠻橫,彷彿要將她的腕骨生生捏碎!
榮安猝不及防,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鐵!一股寒意從被攥住的手腕瞬間竄遍四肢百骸,直衝頭頂!她幾乎本能地要抽手反擊,將那身原來做特工時訓練出的搏殺本能傾瀉而出!了,但殘存的理智像一道冰冷的鐵閘,死死壓住了這致命的衝動。
不能動!
一動,身份立破,前功儘棄,必死無疑!
她強行壓製住身體的顫抖,唯有被楊豐攥住的那隻手腕,因巨大的壓力和內心的驚濤駭浪,不受控製地微微痙攣。
她猛地抬起頭,眼中不再是深潭般的平靜,而是瞬間燃起的、毫不掩飾的冰冷怒火和驚疑,死死瞪視著楊豐那張近在咫尺、神情莫測的臉,厲聲喝道:“楊豐!你做什麼?!”
楊豐對她的厲喝置若罔聞。
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此刻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牢牢鎖住榮安的眼睛,又順著她瞬間繃緊的身體線條一路向下掃視,最後,死死釘在她那隻因被攥住而被迫攤開的手掌上。
他目光銳利如刀,似乎要穿透皮肉,看清每一根骨骼的形態,每一條掌紋的走向。
偏廳裡隻剩下兩人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還有燭火不安的跳躍。空氣彷彿凝固成了粘稠的膠質,每一次心跳都像鼓槌重重敲打在緊繃的鼓麵上。
幾息之後,那足以捏碎腕骨的恐怖力道,如同退潮般倏然鬆開。
楊豐後退一步,拉開了距離。他臉上那冰封的神情終於裂開一道縫隙,卻並非釋然,反而像是某種危險的、無法言說的疑慮被強行壓下,又迅速被一層更深的陰鷙所覆蓋。他緩緩抬起自己那隻剛剛鬆開的手,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
“啪嗒——”
一聲清脆的裂響刺破了死寂。
一旁那盞早已喝空的、粗糲的陶土茶盞,竟在他無意識的巨力下,硬生生被捏碎了一塊。尖銳的陶片刺破了他掌心的厚繭,一絲殷紅的血珠,如同活物般緩緩滲出,順著那粗糙的掌紋蜿蜒爬下,最終滴落在腳下冰冷的地磚上。
暗紅的一點,在昏黃的燭光下,觸目驚心。
楊豐低頭看著自己掌心那抹刺眼的紅,又緩緩抬眼,目光重新投向榮安。那眼神裡,方纔的驚異和審視已然褪去,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帶著濃濃警告意味的寒光,如同冬夜荒原上窺伺獵物的餓狼。
“鹽引?”
他開口,聲音沙啞低沉,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的碎石,帶著一種金屬摩擦的冷硬感:“榮乾當,好算計,好心機。不知是榮老的意思……還是?”
他頓了一下,然後向前微傾,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和壓迫感撲麵而來:“無論是何人授意,你可彆忘了,樞相要的是什麼?是漆稅!”
“是那本能要了董雲、趙拚,甚至更多人腦袋的賬簿!你放著明晃晃的漆稅窟窿不去捅,卻繞這麼大一個彎子,去挖什麼私鹽…?”
他停頓住,鷹隼般的目光死死盯住榮安瞬間收縮的瞳孔,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紮下:
“彆說,你是在替方臘…清路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