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闕河山 第38章 密令
踏出那扇緊閉的院門,榮安才真切感受到阿六那句“多事之秋”的分量。
原本這青溪縣城雖算不得繁華鼎盛,卻也自有幾分江南小城的煙火生氣。沿街的店鋪開著門,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行人雖不多,但也三三兩兩,間或有婦人挎著籃子匆匆走過。
如今僅僅過去兩天,此刻眼前的長街卻是一片死寂的蕭索。
冷風卷著地上的落葉和零星的碎紙片打著旋兒。兩旁的店鋪,十家有七八家都緊緊關閉著門板,門口貼著官府草草書寫的安民告示,墨跡被雨水暈開,顯得汙濁而無力。僅剩幾家勉強開張的,也無精打采,夥計倚在門框上,眼神空洞地望著空蕩蕩的街道。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恐慌沉澱後的壓抑,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彷彿來自碼頭方向的焦糊味,揮之不去。
更讓榮安心驚的是,放眼望去,整條長街之上,竟看不到一個女子的身影。無論是布衣荊釵的婦人,還是梳著丫髻的女童,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一夜之間,這座城所有的女性都被無形的恐懼吞噬了。隻有幾個形容枯槁的老者,縮在避風的牆角,眼神渾濁地望著天空。
她這身利落的勁裝,此刻在空曠死寂的街道上,簡直如同鶴立雞群,醒目得刺眼。
每一個路人投來的目光,都帶著探究、驚疑,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彷彿她是什麼不祥的怪物。
榮安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手指悄然攏在袖中,隨時準備應對可能的危險。
阿六卻似乎渾然不覺這詭異的氣氛。他步履從容地走在榮安身側稍前的位置,像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了那些窺探的目光。他的存在本身,就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感,讓那些目光在觸及他時,便下意識地縮了回去。
兩人沉默地走了一段。
長街的儘頭,一座兩層高的酒樓孤零零地矗立著,朱漆的招牌在風中微微搖晃,上麵寫著“醉仙樓”三個褪色的大字。
這是整條街為數不多還開著大門的店鋪了。
阿六的腳步在酒樓門前停下。
他側過身,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溫和的笑意,指著那略顯陳舊的招牌:“走了這許久,榮姑娘想必也乏了。這醉仙樓,雖不是汴京樊樓那般氣派,卻有幾道本地的特色小菜,滋味頗為地道。不如進去歇歇腳,用些飯食?”
他目光落在榮安臉上,帶著不容推拒的詢問。
吃飯?
榮安此刻心中如同油煎火燎。蔡京那“不惜一切代價”的命令還縈繞不散,黑衣人口中的“老地方”毫無頭緒,阿六如影隨形的監視更讓她如芒在背。
她哪裡還有半分心思品嘗什麼青溪美食?
每一刻的拖延,都可能是致命的。
她剛想婉拒:“我……”
“走吧!”
阿六卻彷彿沒看到她的猶豫,已率先一步踏上酒樓的台階,聲音溫和卻帶著無形的力量:“嘗嘗鮮,換換心情。”
他回頭,那笑容在酒樓門廊的陰影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榮安看著他那不容置疑的背影,所有的推脫之詞都堵在了喉嚨裡。她隻能攥緊了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點細微的刺痛強迫自己保持冷靜,抬步跟了上去。
……
醉仙樓內,果然也是冷清至極。
偌大的廳堂隻稀稀拉拉坐了兩三桌客人,個個神情凝重,低聲交談,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惶恐氣息。跑堂的夥計無精打采地靠在櫃台邊,見到阿六和榮安進來,眼中才勉強亮起一絲生意人的活泛。
“兩位客官,樓上雅間請?”
夥計殷勤地迎上來,目光在榮安身上那利落的男裝和清麗卻冰冷的臉上掃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奇。
“嗯。”
阿六淡淡應了一聲,徑直引著榮安上了吱呀作響的木質樓梯。
雅間在二樓臨街的位置,推開窗,便能看見樓下蕭索的長街和遠處灰濛濛的天空。
阿六隨意點了幾個菜。
一道青溪當地溪水滋養的鮮嫩菰米炒河蝦仁,取其清甜。一碟用新鮮筍尖、蕈子、嫩豆腐燉煮的“山家三脆”。自然少不了此地河網密佈盛產的魚鮮,點了一道清蒸白魚,主食則是小巧的蟹黃湯包。
菜上得很快。
夥計擺好碗碟,正要退下。
“對了……”
阿六拿起竹筷,卻並未夾菜,目光隨意地投向窗外光禿禿的樹枝,那裡正有幾隻灰撲撲的麻雀在跳躍覓食。他彷彿漫不經心地隨口問道:“聽聞你們醉仙樓,有一道秘製的‘黃雀酢’,乃是青溪一絕?不知今日可有?”
正欲退下的夥計腳步猛地一頓,臉上的職業性笑容瞬間凝固,眼中閃過一絲極其驚詫的光芒,彷彿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他飛快地抬眼看了阿六一下,又迅速低下頭,聲音有些發緊:“黃……黃雀酢?這……客官稍待,這菜……小的得去問問掌櫃的。”
他幾乎是有些慌亂地躬身退了出去,帶上了雅間的門。
榮安自然也察覺到了小二的異樣,黃雀酢?是什麼了不得的名菜嗎?
她也沒多想。
雅間裡隻剩下榮安和阿六兩人,還有桌上幾道升騰著嫋嫋熱氣的菜肴。
氣氛很是凝固不自在。
沒過一會兒,雅間的門被輕輕推開。
進來的不是夥計,而是一個身著深青色綢衫、體型微胖、麵容和氣的中年男子。他臉上堆著生意人特有的圓滑笑容,眼神卻銳利如鷹隼,不動聲色地在榮安和阿六身上飛快掃過。他對著兩人,尤其是對著榮安,極其恭敬地作了個揖,姿態放得很低。
“怠慢貴客了,恕罪恕罪。”
掌櫃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歉意和熱絡:“鄙人姓陳,是這醉仙樓的掌櫃。方纔夥計說,貴客問起敝店的‘黃雀酢’?”
他目光轉向榮安,臉上笑容加深,帶著一種奇異的試探:“實在不巧,這黃雀酢醃製的火候講究,費時費力,小店存量不多,眼下……‘三生石上舊精魂’,這頭一茬的滋味,怕是還得再等等,方得圓滿。”
三生石上舊精魂?
這什麼意思……
等等……黃雀酢!
榮安猛地想起了什麼!
蔡京!
那個權傾天下、奢靡無度的钜奸!
史書墨跡未乾,他嗜食鵪鶉,尤愛取其舌做羹,一羹耗雀數百命,更酷愛醃製黃雀,家中囤積的黃雀酢據說能食“三生三世”!其窮奢極欲,最終卻在流放途中守著萬貫家財活活餓死……
冷汗瞬間濕透了榮安的內衫。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撞擊,幾乎要破膛而出。
她猛地抬眼看向阿六。
他依舊側頭望著窗外,側臉線條平靜無波,彷彿這一切真的是巧合。
蔡京府中那能食“三生三世”的黃雀酢……這暗語,指向性已昭然若揭。
她感覺自己的指尖都在微微顫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向了大腦,又被瞬間凍結。
掌櫃的目光緊緊鎖著她,等待著她的回應。
雅間裡落針可聞,隻有窗外麻雀的嘰喳聲隱隱傳來,更襯得室內一片死寂的緊繃。
榮安強迫自己迎上掌櫃的目光。
腦中關於蔡京奢靡生活的記載碎片飛速拚湊。
鵪鶉羹!
對,鵪鶉羹!
取其舌!
她深吸一口氣,臉上努力擠出一個似乎因提起美食而略感興味的、極其細微的表情,聲音刻意放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彷彿回憶的悠遠:“無妨。黃雀難得,好物自當待時。倒是掌櫃方纔所言,勾起些舊憶……昔年嘗過一味‘鵪鶉羹’,‘隻取舌間一點春’,那滋味之精絕,至今難忘。不知貴店可擅此道?”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當那句“隻取舌間一點春”出口時,掌櫃眼中那最後一絲審視的銳利瞬間消散,如同冰雪遇陽,化作徹底的恭敬和瞭然。他臉上堆疊的笑容變得無比真誠,甚至帶上了一絲敬畏,再次深深一揖:“姑娘好品味!好記性!這‘一點春’的精髓,正在於那舌尖方寸間的極致之鮮!敝店雖不敢說登峰造極,但在這青溪地界,這道羹湯,倒也算是一絕!姑娘稍待,小的這就親自去後廚盯著,務必讓姑娘嘗到最對時的‘一點春’!”
暗號……對上了?
榮安隻覺得後背已被冷汗完全浸濕,緊貼在冰冷的椅背上。她偷偷瞥了一旁的阿六,才微微頷首,強作鎮定:“有勞掌櫃。”
掌櫃再次躬身,目光飛快地在阿六身上掠過,見他依舊側頭看著窗外,似乎對這邊的“美食交流”毫無興趣,便不再多言,恭敬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門關上的瞬間,榮安幾乎要虛脫。
她端起茶杯,借喝水的動作掩飾自己微微顫抖的手。
“榮姑娘似乎對這鵪鶉羹頗為懷念?”
這時,阿六的聲音忽然響起,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他終於轉過頭,目光落在榮安蒼白的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
榮安心頭警鈴大作,麵上卻隻能維持著那點強裝的興味:“隻是……聽掌櫃說得新奇,有些好奇罷了。”
她不敢看阿六的眼睛。
“新奇?”
阿六輕笑一聲,手指在粗糙的桌麵上輕輕叩擊了兩下,“這世間新奇之物,往往也最是耗費心力,甚至……性命。”
他話鋒一轉,忽然站起身:“對了,方纔路過街口,瞧見有家鋪子的筆墨不錯。榮姑娘稍坐,我去去就回。”
他竟不再追問,也不等榮安回應,便徑直起身,推門走了出去。
走到酒樓門口時,他抬眼回望了眼樓上,嘴角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真有意思……失憶了還記得鵪鶉羹……”
說罷,他徑直消失在街口。
……
雅間裡,隻剩下榮安一人。
她僵坐在椅子上,腦中一片混亂。
阿六突然離開?是巧合?還是……他故意留出空間?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等等,她好像忽略了什麼……
即使她此刻已經有些不寒而栗,但眼下,她已沒有時間細想。
幾乎是阿六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的瞬間,雅間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
不是掌櫃,而是剛才那個跑堂的夥計。
他臉上再無之前的懶散和驚惶,眼神銳利如電,動作迅捷如狸貓,閃身進來,反手迅速關上門。
他沒有說話,隻是將手中一個用普通油紙包裹著的、約莫兩指厚的東西,輕輕放在榮安麵前的桌角。
放下時,他手指極其隱蔽地在油紙包邊緣一個不起眼的折角處,用指甲快速而巧妙地劃了三道極短的豎痕,隨即收回手,對著榮安飛快地點了一下頭,眼神裡傳遞著“確認無誤”的訊息。
整個過程不過兩三個呼吸,他甚至沒有看榮安一眼,便又如鬼魅般閃身退了出去,悄無聲息。
榮安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她盯著那個毫不起眼的油紙包,像盯著一條盤踞的毒蛇。這就是蔡京的催命符!這就是那“不惜一切代價”的任務!
她飛快地將油紙包攏入袖中,手指觸碰到裡麵那略顯堅硬方正的輪廓,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她不敢立刻開啟,隻能僵硬地坐著,目光死死盯著樓梯口的方向。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窗外的麻雀依舊在不知疲倦地叫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桌上的菜肴熱氣漸消,蟹黃湯包的表皮也變得有些乾硬。樓梯口始終沒有響起阿六的腳步聲。
他再也沒有回來。
榮安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當確認阿六是真的“一去不回”了,她才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帶倒了身後的椅子,發出“哐當”一聲悶響。她也顧不上了,快步走出雅間,下了樓梯,走出醉仙樓那死氣沉沉的店門。
直到重新站在冷清蕭瑟、空無一人的長街上,被初冬的寒風一吹,榮安才感覺那幾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臟稍稍落回原位。
逃嗎?
她看著街上稀稀拉拉的幾個人。
逃的掉嗎?
她粗略估計了一下這個可能性,片刻之間就收回了這個念頭。
然後她不敢停留,更不敢回頭,隻憑著本能,朝著記憶中那小院的方向疾步走去。
回到那間散發著黴味的廂房,緊緊閂上房門,她才顫抖著手,從袖中掏出那個油紙包。
撕開包裹的油紙,裡麵露出的,並非預想中的密函或令牌,而是一本薄薄的、線裝的冊子。
冊子封麵是粗糙的土黃色草紙,上麵用拙劣的筆法畫著幾樣蔬菜和一個冒著熱氣的砂鍋,旁邊歪歪扭扭寫著三個字——《炊事譜》。
一本菜譜?!
榮安的心一沉,她飛快地翻開冊子。
前麵幾頁,確實是些極其普通、甚至寫得有些潦草的家常菜做法,什麼“菘菜燉豆腐”、“醃篤鮮”、“油燜筍”……瑣碎而平庸。
她耐著性子,一頁頁翻下去。
當翻到中間靠後的一頁時,目光陡然凝固!
這一頁的標題是“秘製蜜炙火腿”。然而,菜譜的內容卻極其古怪,充滿了生硬的轉折和看似毫無關聯的細節堆砌
“……取上等金華豚腿,以海鹽三錢、桂皮一段、花椒七粒、山奈兩片、香葉三片、陳皮一角,揉搓醃漬七日……待其入味深沉,取山澗活水衝洗,務要洗儘浮鹽……懸於通風陰涼處,晾足七七四十九日,切莫心急,此乃水磨功夫,關乎成敗……”
這些步驟似乎還勉強與火腿有關,但接下來,筆鋒陡然一轉。
“……此時,火候將成未成,最是緊要關頭!需尋一處‘’魚出沒之深潭,取其清冽活水,再以活水蒸熏……切記!蒸熏之時,灶下柴火必用‘睦’州山中所產老鬆之根,取其煙氣清冽,方能壓住那海的土腥,使之化為繞指柔……否則,前功儘棄!”
海?睦州?土腥?
榮安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強壓著狂跳的心臟,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篩子,死死盯住那幾處突兀嵌入的文字——“海鹽三錢”(海)、“魚出沒”()、“睦州山中”(睦)、“海的土腥”(再次點明)。
海入睦!
四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視網膜上!
阻止海入睦?!
任務的核心指令,終於從這偽裝拙劣卻暗藏殺機的“菜譜”中,被硬生生剝離出來。
“阻止海入睦……”
她無意識地低聲重複著,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
海?這是何物?一種海中的大魚?一種船隻的代稱?還是某種隱秘行動的代號?
睦?是睦州嗎?青溪縣不就是在睦州?
為何要阻止“海”進入睦州?這“海”屬於誰?金人?童貫?還是……方臘?蔡京要阻止它進入睦州,目的何在?
巨大的謎團如同濃重的黑霧,瞬間將剛剛看清指令的榮安再次吞噬。
她捏著這本薄薄的、散發著劣質油墨和紙張黴味的“菜譜”,隻覺得它重如千鈞,冰冷刺骨,像一塊來自地獄的令牌。
窗外,寒風嗚咽著掠過庭院枯樹的枝椏,發出如同鬼哭般的尖嘯。
幾隻灰褐色的麻雀被驚起,撲棱著翅膀,慌亂地飛向鉛灰色的、低垂的天空,像幾粒微不足道的塵埃,轉瞬消失在冰冷的冬日裡。
黃雀飛走了。
而榮安捏著這本催命的菜譜,感覺自己纔是那隻被無形大手攥在掌心、生死懸於一線的雀鳥。
阿六那雙深不見底、彷彿洞悉一切的眼睛,似乎就在這冰冷的空氣中,無處不在,冷冷地注視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