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闕河山 第4章 金兵
冰冷。
無邊無際的冰冷，如同沉入了西伯利亞最深的凍土層。意識在粘稠的黑暗裡掙紮，每一次試圖上浮，都被沉重的、帶著鐵鏽味的水流狠狠按下去。
胸口的位置，那尖銳、冰冷、深入骨髓的劇痛，是意識錨定現實的唯一坐標。
青瓷碎片……趙默……華夏的女兒……
那沉重悲哀的眼神……還有那棵孤兒院門前，鋪滿金黃銀杏葉的樹……
“嗬……”
一聲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抽氣聲，從安妮乾裂的喉嚨裡擠出來。
隨即，一股難以形容的、極其濃烈的氣味如同攻城槌，粗暴地撞開了她混沌的意識壁壘！
那是混合了無數種氣味的、厚重而汙濁的氣息。
濃烈的牲畜臊臭、糞便在烈日下發酵的酸腐、廉價脂粉的甜膩、汗液的酸餿、食物腐敗的微甜、劣質油脂燃燒的嗆人煙氣……還有……一種極其陌生的，屬於泥土、灰塵和龐大數量人類聚集後產生的、無法言喻的“人氣”。
這氣味濃烈得幾乎具有實體，蠻橫地灌入她的鼻腔、口腔，甚至每一個毛孔！
緊隨氣味而來的，是聲音的洪流。
不再是都市中心消防噴淋單調狂暴的嘩嘩水聲。
這裡是鼎沸的人聲！高亢的叫賣、粗野的喝罵、孩童尖銳的哭喊、女人細碎的低語、沉重的車輪碾過地麵的隆隆聲、騾馬不耐煩的嘶鳴和響鼻、還有某種從未聽過的、尖銳刺耳如同金屬摩擦的樂器聲……無數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嘈雜、混亂的聲浪，無休無止地衝擊著她的耳膜，幾乎要將她剛剛凝聚的意識再次震散！
光線……光線也如此刺眼！
眼皮沉重得像壓著鉛塊，她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
沒有柔和的人造光，沒有冰冷的伺服器指示燈。刺目的、帶著灼熱溫度的白光猛地刺入！
她下意識地閉眼，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湧出。緩了幾秒，她纔敢再次睜開。
視野先是模糊一片，晃動的人影如同劣質電影膠片上的鬼影。
漸漸地，影像開始聚焦。
腳下……不是光滑冰冷的合金地板，而是坑窪不平、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混雜著牲畜糞便和泥濘的灰黑色土地。
塵土在無數雙腳的踐踏下升騰彌漫，在刺目的陽光裡形成一道道晃動的光柱。
視線抬高，她看到了……腿。
無數條腿！穿著各種顏色、打著補丁、沾滿泥汙的粗布褲子或裙裾的腿，在她眼前晃動著、擁擠著。
視線再抬高一些，是擁擠不堪的人流！
男人大多裹著頭巾，穿著短褐或褙子，麵色黧黑，神情麻木或焦慮。女人穿著素色或黯淡花色的襦裙，發髻簡單挽起，臉上帶著塵土和風霜的痕跡。
他們推著小車，挑著擔子，趕著瘦骨嶙峋的驢騾，背著巨大的包袱，在狹窄、肮臟、兩旁擠滿了低矮破爛棚屋或泥牆瓦舍的街道上，如同渾濁的河水般緩緩蠕動。
天空……是純粹得令人心悸的湛藍，沒有一絲雲彩，一輪熾白的太陽高懸其上，無情地炙烤著這片混亂、肮臟、充滿原始生命力的土地。
“我在哪？！”
巨大的驚駭如同冰錐，瞬間刺穿了安妮殘留的恍惚和胸口的劇痛！
市中心呢？伺服器機房呢？冰冷的消防水和趙默那張悲哀的臉呢？
這……這裡是地獄？
還是某種極其逼真的虛擬實境陷阱？！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
映入眼簾的，是一件極其陌生的、黑色棉布上衣，樣式古怪。直領對襟，窄袖緊腰，衣長至膝，衣身兩側開著衩，罩著她整個身體。她的腳上……沒有作戰靴，隻有一雙紋飾精美，款式獨特的皮靴。
她驚恐地抬起手——那雙曾完美操控各式槍支、穩定如磐石的手！
此刻卻沾滿了黑泥，手上還有大大小小的傷口，麵板粗糙，骨節還有些粗大。
更重要的是，手腕上那道在近身格鬥訓練中留下的、細小的疤痕，不見了！
這根本不是她的手！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她猛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臉！
觸感細膩，麵板緊繃，顴骨似乎比記憶裡更平整……她摸到額頭，沒有那道在執行任務時被彈片劃傷留下的淺疤！
她顫抖的手指摸向眼睛——那對她一直戴著的藍色瞳片早已不翼而飛。指尖傳來的觸感是溫熱的麵板和眼瞼的弧度，她看不到自己此時的樣貌，但一種滅頂的恐慌攫住了她！
……
“讓開！讓開！不長眼的東西！”
一聲粗暴的嗬斥伴隨著沉重的馬蹄聲和金屬甲葉摩擦的嘩啦聲，如同炸雷般在安妮耳邊響起！
她猛地扭頭！
隻見幾個極其高大魁梧的身影，正騎著同樣高大、肌肉虯結的戰馬，蠻橫地衝撞開擁擠的人群！
他們穿著她從未見過的、樣式粗獷的皮甲和毛氈袍子，腰間挎著彎刀，頭上戴著毛茸茸的皮帽，帽簷下露出的麵孔顴骨高聳，眼窩深陷，鼻梁高挺，留著濃密的胡須，麵板是風吹日曬後的深褐色。眼神凶悍，充滿了不加掩飾的輕蔑和暴戾！
金人！
這個名詞如同閃電般劃過安妮混亂的大腦！她在聯邦政府專門針對東國設立的機要部門檔案室裡見過，根據東國的曆史資料背景描述！
這是……東國古代女真人的裝扮？！
金兵？！
“兀那賊婆娘！敢擋俺們金國勇士的路！找死不成？！”
為首的一個金兵，操著極其生硬、怪腔怪調的漢語，揮舞著手中的皮鞭，指著正擋在他們馬前的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婦人厲聲喝罵。
他臉上橫亙著一條猙獰的刀疤，更添幾分凶惡。他的目光掃過人群，如同看著一群待宰的羔羊，最後落在剛剛掙紮著試圖站起來的安妮身上，隨意一掃，那眼神如同在看路邊的垃圾。
人群驚恐地尖叫著，如同被投入石子的魚群，慌亂地向街道兩旁更深的角落擠去，生怕被那沉重的馬蹄和揮舞的皮鞭掃到。被指著喝罵的婦人嚇得麵無人色，抱著孩子瑟瑟發抖，想躲，卻因為人群的擁擠和腿軟，一時動彈不得。
安妮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
特工的本能瞬間壓倒了穿越帶來的巨大恐懼和錯亂！危險！致命的危險！
顧不得身處在她極力厭惡的東國，她身體比思維更快地做出了反應——不是迎戰，而是翻滾！
她猛地向旁邊一個販賣陶罐的破爛攤子後麵滾去，動作依舊帶著訓練有素的迅捷，儘管這具陌生的身體遠不如她原來基因改造過的身體近巧有力，甚至還有些虛弱和滯澀。
“滾開！”
那刀疤金兵見婦人不動，獰笑一聲，竟真的揚起手中的皮鞭，狠狠抽了下去！
鞭梢帶著淩厲的風聲！
“啊——！”
婦人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背上單薄的衣衫瞬間被撕裂，一道血痕清晰地顯現出來。她懷中的孩子受到驚嚇，放聲大哭。
“哈哈哈哈！”
幾個金兵發出粗野的大笑，似乎很享受這種淩虐帶來的快感。刀疤金兵似乎還不解氣，竟猛地一夾馬腹，那高頭大馬嘶鳴一聲，碗口大的前蹄高高揚起，就要朝著倒地的婦人和孩子踐踏下去！
“不要！”
人群發出驚恐的尖叫。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瞬間！
安妮的瞳孔驟然收縮！
身體裡屬於“安妮·伊芙麗”的那部分，那個經過無數次生死錘煉、射殺任務的特工靈魂，被徹底點燃了！
憤怒和殺意如同岩漿般噴湧而出！
武器？槍支彈藥？戰術匕首？
沒有！
環境？肮臟混亂的街道！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器，瞬間鎖定目標——就在她藏身的破陶罐攤子旁邊，地上散落著幾塊斷裂的青磚！那是旁邊一堵倒塌泥牆的殘骸！
思維？頭腦？
她不需要！
身體就是武器！
她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猛地從攤子後竄出！
動作依舊帶著特工特有的爆發力，儘管這身體似乎受傷了，讓她感到一陣眩暈。
她俯身、探手、抓起地上半塊邊緣參差不齊、沾滿泥汙的青磚！
冰冷粗糙的觸感傳遞到神經末梢！
目標：金兵暴露的後腦勺！
距離：約三米！
武器：半塊青磚！
計算彈道？評估風速？不！
這是千錘百煉的肌肉記憶！是刻入骨髓的戰鬥本能！
她擰腰、旋身、手臂如同強弩般甩出！
全身殘餘的力量瞬間灌注到手臂，再傳遞到那塊沉甸甸的青磚！
“嗚——！”
青磚脫手，化作一道灰黑色的殘影，帶著尖銳的破空聲，劃出一條短促而致命的弧線！
快！準！狠！
“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鈍響！
那半塊青磚，如同長了眼睛一般，精準無比地、狠狠地砸中了刀疤金兵毫無防備的後腦勺！力量之大，甚至蓋過了周圍的嘈雜！
刀疤金兵臉上猙獰的笑容瞬間凝固！他魁梧的身體猛地向前一栽，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的麻袋，哼都沒哼一聲，直接從馬背上重重地摔了下來！“噗通”一聲砸在肮臟的地麵上，濺起一片泥水！鮮血混合著灰白色的不明液體，迅速從他腦後湧出，染紅了地麵。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了！
所有嘈雜的聲音——叫賣聲、哭喊聲、馬蹄聲、金兵的狂笑——全都消失了！整條混亂的街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的目光，無論是驚恐的百姓，還是那幾個凶悍的金兵，全都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釘在了那塊突然扔出磚頭的上！
再想去尋扔磚頭的人……
安妮早已在擲出磚頭的一瞬間就躲到了一側的小巷中，她微微喘著氣。胸口因為這劇烈的動作而猛烈地撕扯著，讓她眼前陣陣發黑。汗水混著塵土從額角滑落，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刺痛。
成功了？她悄悄伸出腦袋，看了眼地上那個不再動彈的金兵，一種冰冷的、完成任務般的確認感湧上心頭。
但下一秒，更大的恐懼攫住了她！
糟糕，這該不會又是趙默的奸計吧？
眼前完全陌生的身體和環境，還有四週一群武裝的敵人！
她該怎麼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