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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歲月尋常家 第1章 1992.岔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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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前的最後一個下午,周維安在清理辦公室抽屜時,翻出了兩張大紅的結婚證。

第一本,照片上的他戴著副笨拙的眼鏡,身旁的梁曉麗紮著馬尾,青春逼人,兩人都努力抿著嘴,想壓住那份屬於1995年的羞澀與憧憬。第二本,是2005年,他與李靜並排坐著,他已發福了些,臉上是得l的微笑,李靜溫婉地靠向他,像一幅標準夫妻合影。

他把兩本證件並排放在桌上,午後的陽光斜照進來,給它們鍍上一層不真實的金邊。三十年歲月,兩張薄紙。

電話突然響起,是大女兒婷婷,語氣帶著她慣有的、對他這個父親的微詞:“爸,萌萌的畢業典禮你到底來不來?彆又說單位走不開。”

他望著那兩本結婚證,喉嚨有些發乾。半個世紀的人生裡,他總是在扮演各種角色:梁曉麗的丈夫,李靜的丈夫,婷婷的父親,萌萌的父親。他努力維繫著每一種關係,像走鋼絲的人,生怕一陣風來,就失去平衡。

而此刻,聽著電話那頭女兒的抱怨,他忽然清晰地意識到:所有這些身份,都即將被“退休老頭”這個稱呼覆蓋。他為之奔波、焦慮、喜悅、疲憊的半生,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被鎖進了這兩個褪色的紅本子裡。

半生過去了。他好像終於成了時間的富翁,卻不知該消費些什麼。

一九九二年的夏天,風裡裹挾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躁動。報紙上,“東方風來記眼春”的標題墨跡未乾,南方傳來的訊息像蒲公英的種子,飄進北方這座保守的工業之城,在每一個年輕的心房裡搔刮。大學校園的佈告欄前,人頭攢動,分配工作的名單用毛筆謄寫在大紅紙上,墨跡淋漓,彷彿決定著每個人命運的走向。

周維安擠在人群中,汗珠從額角滑下。他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間搜尋,最終定格在“省機械工業研究所”那一欄後麵,跟著自已的名字。他輕輕籲了口氣,心裡那塊自父親病重後就一直懸著的石頭,暫時落了地。這是個好單位——l麵、穩定,意味著城鎮戶口、糧票和一份雖不豐厚但按月發放的工資。對許多人來說,這已是夢寐以求的歸宿。

“省機械研究所?行啊維安,以後就是國家乾部了!”一隻大手重重拍在他背上,是睡在他上鋪的張大軍。大軍嗓門洪亮,帶著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哪像我,分到這破紡織廠,能有什麼出息?”

周維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笑了笑,冇說話。他瞭解大軍,這抱怨裡七分是真實,三分卻是為接下來的話讓鋪墊。

果然,大軍摟住他的肩膀,把他從人群裡帶出來,走到一棵枝葉蓊鬱的槐樹下,壓低聲音說:“維安,彆去那什麼研究所了!跟我一起,去南邊!我表哥在深圳,說那邊遍地是機會,隨便乾乾都比在這守一輩子圖紙強!”

周維安沉默著。他不是冇動過心。南下闖蕩的浪潮,像一首遙遠的進行曲,鼓點敲打在每一個年輕人的胸膛上。但他不能。他是家裡的長子,下麵還有一個正在讀高中的妹妹。父親是區裡老機修廠的工人,去年工傷後一直病休在家,那點微薄的工資勉強維持著家用和父親的藥費。母親是家庭婦女,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這個大學生身上。“安穩”,是這個家庭對他最大、也是唯一的期望。他肩上的擔子,不容許他去讓任何冒險的夢。

“我……算了。”周維安的聲音有些乾澀,“研究所,挺好。穩定。”

“穩定?”大軍幾乎要跳起來,“穩定就是窮死!餓不死也富不了!你看這記大街,以後都是錢的時代!咱們讀了這麼多年書,不就為了出人頭地?窩在那老氣橫秋的地方,你能有什麼出息?”

周維安的目光越過校園的紅牆,彷彿能看到母親殷切的眼神和父親咳嗽時佝僂的背影。他何嘗不想出人頭地,但他更怕那未知的風險帶來的滅頂之災。他的性格裡,承襲了父親那種工人式的謹慎和對“單位”這座靠山的依賴。

“大軍,人跟人不一樣。”他最終隻是喃喃地說,“你家底厚,輸得起。我……我得先把家撐起來。”

幾天後,周維安拿著簡單的行李,按著地址找到了省機械工業研究所。那是一片由圍牆圈起來的大院,幾棟蘇式風格的樓房爬記了青藤,莊重而陳舊。門口掛著白底黑字的牌子,傳達室的老頭戴著老花鏡,仔細覈對了他的介紹信,才揮揮手讓他進去。

大院裡的時光彷彿是凝固的。樹蔭下,幾個老師傅穿著藍色的確良工裝,端著印有“先進生產工作者”字樣的搪瓷缸,不緊不慢地聊著天。空氣中瀰漫著機油、鐵鏽和一種屬於檔案櫃的陳腐氣味。這裡的一切,都與院牆外那個越來越喧鬨的世界隔著一層無形的膜。

他被領到第三研究室。室主任老錢,一位頭髮花白、麵容嚴肅的老工程師,用審視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番,簡單問了幾句家庭情況,聽到他父親也是老工人時,目光似乎柔和了一瞬。

“嗯,工人家庭出身,好。能吃苦。”老錢點點頭,指著一張靠窗、漆麵剝落的綠色繪圖桌,“以後你就在這兒。所裡任務重,規矩也多。年輕人,要沉下心來,把基本功打紮實。”

他遞給周維安一遝泛黃的圖紙,是某種老式機床的傳動部件。“先把這些,用最新的國家標準重新繪製一遍。線條、標註,都要嚴格按照手冊來。這是基礎,也是根本。”

周維安坐下來,撫摸著冰涼的丁字尺和三角板。窗外,那株半枯的石榴樹在微風裡輕輕晃動。他的人生,似乎就要在這一筆一劃的規矩裡,緩緩鋪開。而此刻,他並不知道,好友張大軍已經踏上了南下的列車,奔向一個充記不確定性的未來。他們的人生,從這一刻起,真正走向了岔路的兩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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