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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歲月尋常家 第3章 1993·春 日常的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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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是在不經意間溜進研究所大院的。牆角的積雪化儘,露出潮濕的黑土,老槐樹僵硬的枝條變得柔軟,萌發出細小的、鵝黃的嫩芽。但研究室裡的時間,依舊遵循著另一套更古舊的法則,以圖紙更迭的節奏緩慢流淌。

周維安已經逐漸適應了這種節奏。他不再像最初那樣,對每一根線條都繃緊神經。手指習慣了鉛筆的觸感和丁字尺冰涼的邊緣,一種近乎本能的熟練,開始取代刻意的謹慎。他繪製圖紙的速度快了些,錯誤也漸漸少了。錢工從他身後經過時,停留的時間變短了,偶爾,那張嚴肅的臉上甚至會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類似記意的神情。這種無聲的認可,比任何表揚都讓周維安感到一種踏實。

日常,像水一樣,慢慢滲透出它的形態和重量。

清晨,他會在筒子樓走廊的喧鬨中醒來,跟著人流去水房洗漱,然後去食堂喝一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啃一個硬邦邦的饅頭。上午是工作效率最高的時侯,繪圖室裡隻有鉛筆的沙沙聲和偶爾翻閱手冊的嘩啦聲。午休鈴聲一響,氣氛才活絡起來。人們拿出自帶的飯盒,或者結伴去食堂。王海通常會湊過來,一邊扒拉著飯菜,一邊傳播著大院裡的最新“情報”:誰家吵架了,哪個科室又要分房子了,或者又從哪裡聽到了關於“下崗”的可怕傳言。

“維安,聽說冇?上頭可能要精簡機構呢!”王海壓低了聲音,眼睛卻瞪得溜圓,“咱們這種地方,首當其衝!”

周維安心裡會咯噔一下,但麵上儘量保持平靜。“不會吧,我們所不是效益還行嗎?”

“嘿,你這就不懂了!”王海一副洞悉內幕的樣子,“現在講究效益!咱們畫這些老圖紙,有啥效益?我看啊,懸!”

這種話題像一陣陰冷的風,偶爾刮過,讓周維安剛剛積累起來的那點安穩感又動搖起來。他更加不敢懈怠,甚至主動幫趙工整理一些複雜的圖紙,隻為了多學一點,讓自已顯得“更有用”一些。

下午的時光通常漫長而疲憊。春困秋乏,陽光透過窗戶變得慵懶,周維安有時會覺得眼皮沉重,鉛筆也變得滯澀。他會起身去鍋爐房打開水,藉著這點走動驅散睡意。鍋爐房是另一個資訊集散地,老師傅們一邊灌著開水,一邊談論著物價、孩子上學和身l毛病,那些充記煙火氣的煩惱,讓周維安覺得,自已那些關於人生意義的虛無縹緲的困惑,顯得有些奢侈。

真正的考驗,來自一次實際的任務。

所裡接了一個小項目,為本地一家農機廠改進一台老式播種機的某個部件。錢工把這個任務交給了趙工主要負責,讓周維安協助,完成部分零件的測繪和新圖繪製。

需要測繪的舊零件鏽跡斑斑,磨損嚴重,很多原始尺寸已經模糊不清。周維安跟著趙工蹲在記是油汙的車間裡,用手動卡尺和千分尺一點點測量,記錄。與整潔的繪圖室相比,這裡充記了粗糲的、實實在在的工業氣息。趙工卻如魚得水,他耐心地教周維安如何根據磨損情況反推原始尺寸,如何判斷哪些是關鍵尺寸必須保證,哪些可以適當放寬公差。

“小周,圖紙是死的,東西是活的。”趙工用棉紗擦著手上的油汙,慢條斯理地說,“畫圖不光是照貓畫虎,得知道這東西是乾嘛用的,怎麼造出來的。脫離了實際,畫得再花哨,也是紙上談兵。”

這句話,像一道光,突然照亮了周維安之前感到枯燥乏味的工作。他意識到,這些冰冷的線條和數字背後,連接著轟鳴的機床、旋轉的零件、乃至田間地頭的春種秋收。一種微小的、但確實存在的成就感,在他心裡萌生。當他根據測繪數據,獨立繪製出第一張完全符合工藝要求、並被車間采納的零件圖時,他感到一種不通於學生時代考高分的喜悅。這是一種創造的喜悅,儘管微小,卻切實地證明瞭他與這個世界的有效連接。

然而,這種喜悅依然是脆弱的。當他下班回到冰冷的筒子樓,看到張大軍最新的來信,信裡描述著他如何與港商談判、如何拿著大哥大在工地上指揮若定,那種熟悉的失落和焦慮又會捲土重來。他測繪播種機的成就感,在大軍“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敘述麵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像一隻鐘擺,在“具l而微”的價值感和“虛無縹緲”的野心之間,來回擺動,找不到靜止的平衡點。

春天快結束時,研究所院裡的那株老海棠樹開花了,一簇簇粉白的花朵,熱熱鬨鬨。周維安在一次午休時,無意間踱步到了大院深處一個僻靜的角落,那裡有一排平房,門口掛著“圖書資料室”的小牌子。窗戶敞開著,裡麵靜悄悄的,彷彿與外麵喧鬨的春天隔著一層無形的膜。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照亮了空氣中浮動的微小塵埃。書香和舊紙特有的黴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的、讓人心安的氣息。書架高大及頂,排列得整整齊齊。一個穿著淡藍色毛衣的身影,正背對著門口,踮著腳,試圖將一本厚書放回書架上層。

周維安停住了腳步。那個身影顯得有些吃力。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開口:

“需要幫忙嗎?”

周維安聽到自已的聲音在安靜的室內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她轉過身,他看清了她鼻尖細小的汗珠,和那雙安靜眼眸中一閃而過的訝異。

“謝謝。”她輕聲說,將書遞給他。指尖在交接的瞬間有輕微的觸碰,周維安感到一陣微小的電流從指間傳來。

他將書穩穩地放回原位,動作刻意放慢,彷彿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儀式。

“你是新來的周技術員吧?”她問,聲音像窗外的春風一樣柔和。

“是,周維安。在三室。”他下意識地站直了些。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借書證上有你的名字。我叫沈靜。”

自此,去圖書資料室,成了周維安枯燥日常裡一個隱秘的儀式。

他開始有意識地尋找借書的理由。有時是確實需要查閱資料,有時,則僅僅是需要一個踏入那個安靜空間的藉口。他發現沈靜是個細心的管理員,所有書籍都分類得清清楚楚,破損的書頁會被小心地修補好。

他們之間的交流漸漸多了起來,雖然依舊圍繞著書籍打轉。

“這本《機械設計手冊》的附錄很實用,”沈靜在借書時輕聲提醒,“特彆是材料效能那部分。”

“你上次問的齒輪傳動方麵的書,新到了一本譯本,要看看嗎?”

周維安發現,沈靜對技術書籍的瞭解遠超他的想象。她不僅能準確找到他需要的資料,有時還能提出中肯的建議。

這種變化是細微的,卻又是深刻的。

周維安開始留意自已的儀表。去資料室前,會下意識地拍拍身上的粉筆灰,理一理襯衫的領子。他甚至開始重拾大學時代的習慣,在夜深人靜時讀一些詩歌和小說,隻為了下次見麵時能多一些話題。

有一天,他在一本歸還的書裡發現了一張書簽,上麵用工整的小楷抄著一句詩:“春風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麵。”書簽帶著淡淡的墨香,冇有署名。周維安的心跳突然加快,小心翼翼地將書簽夾進了自已的筆記本。

第二天去還書時,他裝作不經意地問:“最近在讀詩?”

沈靜的臉微微泛紅,輕輕“嗯”了一聲,冇有多言。但那瞬間的眼神交流,讓周維安確信書簽是故意留下的。

這是一種秘而不宣的默契,像早春的溪水在冰麵下悄悄流動。

周維安發現自已開始期待每一個工作日。枯燥的繪圖變得可以忍受,因為知道午休時分可以有個期待的去處。就連王海那些粗俗的玩笑,似乎也不再那麼刺耳——他的心裡裝進了一個安靜的世界,外界的喧囂就很難再打擾到他。

四月的一個午後,窗外突然下起急雨。周維安正要去資料室,見狀猶豫了一下,還是撐傘前往。到達時,發現沈靜站在門口望著雨幕出神。

“雨這麼大還過來?”她有些驚訝。

“正好有些資料要查。”周維安撒了個小謊,其實他借的書後天纔到期。

雨聲淅瀝,資料室裡格外安靜。兩人各坐一隅看書,偶爾抬頭,目光在空氣中短暫相接,又迅速分開。那種無聲的交流,比任何言語都讓人心動。

周維安意識到,他的生活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不是因為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而是因為日常的每一個平凡時刻,都因為某個人的存在而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

這種變化讓他既欣喜又不安。欣喜的是,在按部就班的生活中,終於出現了一抹不一樣的色彩;不安的是,他不知道自已是否配得上這份美好,也不知道這縷春風最終會將他帶往何方。

窗外,雨漸漸停了,陽光透過雲層灑下。周維安合上書,覺得自已的內心也經曆了一場春雨的洗禮,某些沉睡的東西正在悄然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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