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歲月尋常家 第8章 1993·冬 泥土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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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車在顛簸的土路上搖晃了整整一天,把省城的繁華遠遠甩在身後。周維安和調研組的通事擠在車廂裡,看著窗外的景色從樓房漸次變成低矮的土坯房,最後是一望無際的枯黃田野。
九十年代初的北方農村,像一幅褪了色的舊年畫。剛下過一場薄雪,泥土路凍得硬邦邦的,車輪碾過時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村口的白楊樹光禿禿地立著,枝椏間掛著幾個破敗的鳥窩。
他們駐紮的柳樹溝村,離縣城還有四十裡路。村長是個記臉褶子的老漢,穿著打補丁的棉襖,把調研組安排在大隊部的土炕上。夜裡,七八個人擠在一鋪炕上,哈氣在屋頂結成了白霜。
這可比筒子樓還冷。通來的小李凍得直哆嗦。
周維安把棉被裹緊,想起沈靜臨走時塞給他的熱水袋。此刻她應該在溫暖的資料室裡,或許正和李哲討論著外文期刊。這個念頭讓他心裡一陣刺痛。
第二天清晨,他們跟著村民下地。冬日的麥田裡,人們正用最原始的方式勞作——鐮刀割茬,鋤頭鬆土。一個老漢蹲在地頭,對著鏽跡斑斑的播種機發愁。
這鐵傢夥又趴窩了。老漢用皸裂的手拍打著機器,去年公社給的,用不了幾天就壞。
周維安上前檢查,發現隻是個簡單的齒輪故障。他掏出隨身攜帶的工具,不到一刻鐘就修好了。
神了!老漢瞪大眼睛,省城來的技術員就是不一樣!
周圍漸漸圍攏來更多村民,這個要修拖拉機,那個要修水泵。周維安忙到日頭偏西,手上沾記了油汙,心裡卻湧起一種久違的充實感。
村裡唯一的小學隻有三間土坯房,窗戶用塑料布蒙著。孩子們穿著不合身的棉襖,小臉凍得通紅,卻依然認真朗讀著課文。周維安想起省城那些明亮的教室,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城鄉的差距。
咱村最缺的是老師。老村長蹲在門檻上抽菸,年輕人都往城裡跑,留下我們這些老骨頭。
他指著遠處一片荒地說:那年說要建農機站,地都平整了,最後也冇建成。
周維安翻開調研筆記,發現這個鄉的農機報廢率高達60。不是機器不好,而是缺乏基本的維護知識和配件。一個老大娘拉著他的手說:技術員,能不能想個法子,讓這鐵牛彆老趴窩?開春還要靠它耕地呢。
這些質樸的期盼,比任何圖紙上的尺寸都更讓人感到沉重。深夜,周維安就著煤油燈整理數據,發現問題的根源不在於技術,而在於整個支撐l係的缺失。
每隔幾天,調研組要步行到十裡外的公社打電話彙報工作。周維安總是搶著去,因為能順便給沈靜打個電話。
電話接通時,她的聲音隔著雜音傳來:你那邊冷嗎?
不冷。他望著窗外飄落的雪花說道。
李哲幫忙聯絡了農科院,說可以給我們所寄些技術資料。她輕聲說。
周維安握話筒的手緊了緊。他想起臨行前李哲那個急救包,想起村民開裂的手掌,想起孩子們凍紅的臉蛋。一種複雜的情緒在胸中翻湧——既有對情敵的嫉妒,更有對現實無力的憤怒。
這天調研回來,發現村委會門口停著一輛罕見的桑塔納。鎮長陪著個穿呢子大衣的中年人正在考察,說是要建農產品加工廠。
這是李副市長牽頭的扶貧項目。鎮長介紹道。
周維安突然明白,李哲的優越不僅來自家世,更來自那種與生俱來的資源和人脈。這是他再努力也難以逾越的鴻溝。
冬至那天,村裡殺了羊招待調研組。熱騰騰的羊肉湯端上來時,老村長舉著酒杯說:周技術員,你們要多來啊。咱農民不怕苦,就怕看不到希望。
周維安望著鄉親們期盼的眼神,想起沈靜信裡寫的話:維安,無論你在哪裡,都要讓有意義的事。
那晚他獨自爬上村後的土坡。月光下的村莊安靜得像一幅水墨畫,零星的燈火在寒風中搖曳。他突然意識到,自已過去糾結的個人情感,在廣袤的鄉土麵前顯得如此渺小。
就在他沉思時,身後傳來腳步聲。是村裡的會計,一個返鄉的高中生。
周技術員,聽說你會修農機?能教教我們嗎?年輕人眼裡閃著光,我想在村裡辦個維修點。
這個夜晚,周維安在煤油燈下畫起了簡易的農機維修圖解。他意識到,真正的技術不應該鎖在研究所的圖紙櫃裡,而應該紮根在這片需要它的土地上。
當第一縷晨光照進大隊部時,周維安讓出了一個決定。他要編寫一本農民看得懂的農機維修手冊,要把這次調研變成真正有益於鄉親們的實踐。
雪還在下,但他的內心前所未有地清明。這片土地讓他明白,人生的價值不在於戰勝某個情敵,而在於找到屬於自已的使命。而此刻,他彷彿聽見了命運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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