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悍梟 第78章 夜宴與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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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青陽郡城華燈初上,點點燈火在暮色中連綴成一片暖光。
縣衙後堂內,角落銅爐熏香嫋嫋,沉水香的清雅氣息在空氣中緩緩流淌。
門前一樹蠟梅悄然綻放,冷香暗送,與室內暖意交織成獨特氛圍。
韓知縣端坐燈下,身形挺拔,麵白無鬚,眉目間既有儒雅書卷氣,又不失三分官威。
一襲青色官袍更襯得他氣質清肅莊重。
他是正經科舉出身,從童生、秀纔到舉人,一步一個腳印踏上仕途,官至青陽縣令。
任上雖無顯赫政績,卻也保得一方民生安泰,百姓尚能安居樂業。
暗地裡雖有些灰色進項,多是與商旅便利。
他無根無基,全憑自己苦心經營,從不敢過分放肆。
秦猛得了常胖子等人的線報,早已摸清他的底細。
此番登門,特意備了一份禮,既不過分張揚,也不失禮數。
韓齊聞知這位新晉知寨到訪,不敢怠慢,開宴相迎。
秦猛隻帶袁飛、王良二人入席,顯得頗為低調。
桌上二十餘碗碟次第鋪開,嫩雞、肥鴨、燒鵝俱全,各色時蔬搭配得當。
這世道的菜肴不求精細,唯重實在,不是燉便是煎炒,不似後世那般講究,卻自有豐盛氣象。
袁飛、王良皆苦出身,見這等油水豐足之宴,哪顧什麼禮數?
當即埋頭猛嚼,吃得滿嘴油光。
秦猛則與韓知縣觥籌交錯,言笑甚歡。
燭光下,二人各懷心思,表麵卻是一團和氣。
韓齊是正經文官出身,言談間自是之乎者也,引經據典。
而秦猛來自後世,雖未讀過八股策論,卻自幼浸染華夏文脈,偶爾一句“吾日三省吾身”,或“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是句句紮心見血。
韓齊初時,隻道他是粗鄙武夫,不料幾句下來,心底駭浪翻湧,連聲讚歎:“將軍大才!”
袁飛停了筷子,斜眼瞅著秦猛,麵上露出古怪神色。
這廝殺漢明明殺人如割草,一身悍氣,說起話來卻文縐縐的,怎麼看怎麼彆扭。
唯有王良悶頭吃喝,心中傲然:咱將軍就是厲害,文武雙全。
這般想著,他又狠狠咬了一口肥鴨,滿口流油。
酒過三巡,菜嘗五味。
宴席間的氣氛越發融洽,卻各懷心思。
韓齊引眾人轉入暖閣,命人奉上新茶。
暖閣內佈置雅緻,牆上掛著山水墨畫,文椅相對擺放。
“此乃江南商人所贈的雨前龍井,秦將軍請品。”韓齊親自執壺,為秦猛斟茶,舉止從容有度。
秦猛輕啜一口,但覺茶湯清洌,初嘗微苦,而後回甘綿長,確屬上品,不禁讚道:
“好茶!韓兄雅緻,秦某佩服。”
放下茶盞,他神色一正,目光變得銳利:“實不相瞞,此番叨擾,有三件事請韓兄相助。”
韓齊執壺的手微微一頓,隨即恢複如常,溫聲道:“將軍但說無妨,隻要在韓某權責之內,定不推辭。”
言語間既顯熱忱,又留足餘地,可謂滴水不漏。
“皆在權責之內。”秦猛笑容意味深長,隨即說起南河鎮劉德才之子劉耀宗——欺男霸女、濫賭敗家、無惡不作,細數其罪狀,語氣漸冷。
韓齊聽得心頭暗緊,手中茶盞險些拿不穩:人都死了,還不放過?
但他麵上仍作憤慨,拍案道:“劉家父子確有許多不法之事,下官在任上也曾有所耳聞。”
秦猛擊掌數下。
王良立即從腰間解下一隻布袋,快步上前,動作利落。
袋中是一疊地契、十幾張借據欠條,紙張泛黃,卻疊得整整齊齊。
“半月前,劉耀宗在賭坊輸於我,以此抵債。”秦猛輕推紙卷,語氣淡然,彷彿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韓齊怔了怔,良久,纔回過神。
他逐一驗看——地契紙質泛黃、衙印清晰。
欠條格式工整,博戲雙方、借款者、保人一一畫押,連指印都鮮紅清晰,乍看之下毫無破綻。
隻是那賭坊名字荒唐:“野雞坊”、“烤鴨館”……輸錢數額僅以“甚多”概括,擔保人竟還寫著“王槐”。
韓齊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其中蹊蹺。
他翻動紙卷,心思電轉:前幾日劉家人還來補辦田產地契,說遭火焚燬,怎會全數在此?
這其中的彎彎繞繞,他再清楚不過。
“秦將軍,”他神色轉為肅然,斟酌著用詞,“旬日前,劉家遭火,諸多契據焚燬,這些……”
“那是他們胡說!”秦猛冷笑打斷,目光如刀,“明明輸給了我,不甘心,便放把火燒宅搪塞。
說不準劉德才、劉耀宗也是金蟬脫殼,假死遁逃!”
韓齊眼皮一跳,牙根暗暗發酸。
本縣城巡檢司,縣衙多方勘驗,人,卻是死了。
這秦猛看似粗豪,實則詞鋒如刀,狠辣至極!
他不由得重新審視眼前這位年輕的知寨官。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韓某還聽聞,將軍半月前似乎……”
“是,我那時神智昏聵。”秦猛坦然接話,毫不避諱,“但按律:我輸錢不作數,彆人輸我卻必須認!連個癡傻之人都玩不過,還有臉賴賬?”
韓齊被噎得無言以對,隻得苦笑。
這話雖屬強詞奪理,卻在法理上站得住腳,讓他一時不知如何反駁。
半晌,他才歎道:“秦兄此舉,便是與劉判官不死不休了。”
語氣中帶著幾分提醒,幾分試探。
“我知道。”秦猛笑容驟冷,眼中寒光乍現,“他斷我糧道、封我漕運,公然針對邊寨叫板邊軍——我若不辦他,日後阿貓阿狗都能踩我一臉!”
“可這……”韓齊眉頭緊鎖,仍在猶豫。
他明白秦猛是來報複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
秦猛自懷中取出兩張銀票,麵額千兩,推至對方眼前。
銀票在燭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顯得格外誘人。
“秦兄,這不是錢的事!”韓齊瞥了眼銀票數額,心跳慢了半拍,卻仍強繃著臉,語氣堅決。
“若如此,便是徹底得罪劉判官,乃至整個幽州官場……韓某相幫,便是對立,今後寸步難行。”
這話說得懇切,卻也透露出幾分真實處境。
“那是你身後無人倚仗,又擠不進他們的圈子。”秦猛恍然大悟,一針見血,字字誅心。
“他們高高在上,幾時正眼看過你?韓兄寒窗苦讀十餘載,難道就甘心永遠做個區區縣令?”
韓齊麵色青白交錯,手中的茶盞微微顫抖。心裡頭腦怒秦猛是點滴不留情麵,卻冇有發錯。
——這話戳中了他內心最深處的痛處和野望。
秦猛忽又從懷中取出幾封密信與一冊文書,塞入他手中。
“這是冷豔山賊首嚴彪身上所獲密信,及審訊所得供詞。”
秦猛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其中所載罪行,可謂罄竹難書。韓兄可自行決斷。
——看,或是不看?”
他目光如炬,緊緊盯著韓齊:“看了,便再無退路,須擇木而棲;不看,現在還可抽身,我去找郡守商議此事,就當今日之事從未發生過。”
韓齊指尖微顫,那冊子冇有封皮,薄薄的非常輕,此刻彷彿烙鐵般滾燙,幾乎要灼傷他的手指。
耳邊如有兩個聲音在交織:一看則萬劫不複,前程儘毀;一曰讀書人風骨不可棄,初心不可負!
冷汗沁滿額間,時間滴答如墜。
暖閣內靜得可怕,隻有燭火偶爾爆出輕微的劈啪聲。
最終他一咬牙,眼中閃過決然之色,展開冊頁,拆閱密信——纔看數行,臉上血色儘褪,繼而怒意奔湧,咬牙切齒,幾乎目眥欲裂。
“該死…該殺!此等行徑,與謀反何異?”
他氣得發抖,聲音發顫,握著文書的手指因用力而發白。
冊中所載血案累累,喪儘天良,令人不寒而栗。徹底擊碎他為官的底線,亦點燃深埋的士人血性。
良久,他才頹然長歎,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不想幽州官場,已腐至如此……若非親眼所見,實在難以置信。”
秦猛收迴文書,冷聲道:“劉德福不過是小卒,此次必須得死。不然,有些人又得肆無忌憚。”
韓齊深吸一口氣,毅然抬頭,目光已然不同:“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公地道!地契,欠條讓專人覈驗過後,若是真,便依律辦事。”
他語氣堅決,已然做出抉擇。
——不屑與幽州地方為伍,站隊邊軍又有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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