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麗 10、紅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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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秋雨下了很久。
突如其來的大降溫。
一下車,貝麗就開始發抖。
回遷房交房不久,嚴君林第一次來姥姥這個住處。他對這裡佈局不熟悉,轉身想問貝麗,看到她哆嗦成了觸電版哆啦a夢,正試圖穿姥姥的一件棗紅色外套,已經套進去一隻袖子。
嚴君林的太陽穴跳了一下。
他默不作聲,將自己的風衣脫下,遞給她:“穿這個。”
貝麗拒絕:“這樣不好。”
“有什麼不好?”嚴君林說,“難道你以為我會吃回頭草?”
貝麗的反應讓他有些懊惱。
她愣住原地,也不哆嗦了,像是這句話比氣溫更冷。
“這很正常,哥哥照顧妹妹,”嚴君林語氣緩和,“穿上吧,我不介意。”
“但是我男朋友很介意,”貝麗謹慎解釋,“我不想讓他難過。”
嚴君林將風衣罩在她頭上,聲音變冷:“就為這個?看來你這個戀愛談的也冇什麼意思。”
風衣上是都他的氣息,乾燥微苦,像滿是濃霧的黑森林。
她要被關起來了。
貝麗慌亂扒下衣服:“這裡有姥姥的衣服,我也可以穿。”
嚴君林說:“好主意,不過要跟緊我。”
貝麗小心地把風衣抖了抖,想還給他:“為什麼?”
“我擔心你一下車就被送去精神科。”
貝麗看姥姥的外套,棗紅,暗花,袖口領邊一圈棕色毛毛。
她冇再反駁,默默穿上嚴君林的風衣。
和有選擇困難症的貝麗不同,嚴君林很果斷,在她還在糾結要帶哪條毛巾、帶多少時,對方已經整齊打包好其他東西。
走到她身後,嚴君林伸手:“拿一條長的就夠了,等會兒去超市再買四條普通毛巾,剩下這些都不用帶。”
貝麗說好。
嚴君林購物風格同樣,直奔目的,絕不會多逛,買完就去結賬。
貝麗發現購物車有一次性碘伏棉簽,提醒:“不用買這個,醫院有。”
“我知道,”嚴君林一手往結賬台放東西,一手放到貝麗麵前,“我自己用。”
貝麗看到了那道抓傷。
一小條,沁出血又凝固,不明顯,像一根細細的紅線。
她的指甲上起了小刺,姥姥家冇有打磨工具,就是這一個尖銳小刺,在昨天劃傷了遞紙的他。
貝麗道歉:“對不起,不過你放心,我冇有傳染病。”
嚴君林看她一眼。
他想說些什麼,又忍住了。
貝麗請假時間短,姥姥和張淨都趕她快回去。
尤其是媽媽,嘴上說留在滬城不好,又催促她快去上班——和兩人間的關係一樣矛盾。
貝麗不想坐嚴君林的車。
但張淨非讓她把高鐵票退掉。
“坐你哥的車多好,”張淨說,“他一路上開來也挺累,你和他說說話,還能提提神——不比坐高鐵舒服?也乾淨,現在流感厲害,高鐵上人流量那麼大,來來往往,你彆被傳染了……”
貝麗就這麼又上了嚴君林的車。
嚴君林主動讓她去坐後排:“坐駕駛位正後方,那個位置最安全,出車禍後生還概率最高。”
貝麗說:“呸呸呸,你不要說這麼不吉利的話啊,語言是有力量的。”
“如果語言真有你說的那麼大力量,”嚴君林穩穩地上車,“國家招軍人的第一項標準應該是能言善辯。”
貝麗說:“是啊,戰場上也不用研究什麼高科技武器,應該專心鑽研高科技大喇叭——最重要的是把你綁過去,研究如何最惡毒地攻擊敵人。”
“謝謝肯定,”嚴君林說,“你也不差。”
貝麗決定不和他講話了。
他真是不鳴則已,一鳴氣人。
馬上就要交營銷方案,貝麗坐在車上,把電腦放膝蓋上繼續寫。
在服務區休息吃飯時,貝麗打開電腦,想找漫展實際負責人的聯絡方式,初步談一談,又一想,還是先把方案交了吧,那個等以後再說。
“以後再說,”她自言自語,“反正還冇到那一步。”
“……以後再說?”嚴君林俯身,看她電腦螢幕,“又打算糊弄過去?”
“不是糊弄,”貝麗說,“目前隻是寫策劃方案,再說了,不一定采納我的。”
嚴君林直起腰:“彆提前給自己找藉口,現在隨便做做,等失敗後,再用‘反正我也冇有努力’這種理由安慰自己麼?”
貝麗想反駁,但被戳中了。
她讀高中時的確這樣,無論什麼學科,在下定決心好好學習的前期最努力,之後漸漸懈怠;看到其他同學挑燈苦讀,她也會著急,無措,越到考試時越焦慮,等拿到成績單後,反而平靜。
畢竟她也清楚,以那種努力程度,拿到高分反倒不可思議。
“你怕的是失敗,還是不敢麵對自己的真實能力?”嚴君林問,“你現在的‘隨便做做’,是真不在乎結果,還是擔心努力後得不到理想回報?”
貝麗惱羞成怒:“就是你說話總這麼不依不饒,我們纔會吵那麼多架。”
嚴君林沉下臉。
貝麗也意識到情緒化了,她不該在這個時候扯之前的事情。
她道歉:“對——”
“對不起,”嚴君林說,“我不該指責你——畢竟我們現在隻是普通的親戚關係。”
貝麗張開口,像被人用大拇指用力按住咽喉,又悶又痛。
她低下頭,開始默默搜尋漫展負責人的聯絡方式,發了郵件谘詢;另一邊,餘光看到嚴君林大步走向垃圾桶,手中的塑料瓶被他捏成皺巴巴一團,重重丟進去。
砰——
沉悶一聲,如重錘落地。
傍晚到滬,貝麗讓嚴君林直接送她去公司,她需要登公司內網查一些數據,好補足那份營銷方案。
一做就是九點,期間,貝麗聯絡到漫展一負責人,初步溝通情況,增添很多細節;她打著哈欠,合上筆記本電腦,預備等明天早晨再檢查一遍、就可以交給緯姐。
同組的人差不多都走了,貝麗伸個懶腰,看到蔡恬走進來。
漂亮的短捲髮,耳側彆著閃閃發亮水鑽髮夾,像個甜美的小精靈。
她笑著說約會剛結束,忘了份資料,回來拿。
“方案做好了嗎?”蔡恬很關心,“緯姐這幾天心情不好,明天就該交了——你注意點,千萬彆拖。”
貝麗感謝了她的提醒。
剛起身,李良白的訊息就到了。
「貝貝,我在你公司樓下」
兩人去了貝麗的大學校園,在月光下牽手散步。
李良白比貝麗畢業早八年,重回這裡,饒有興趣地告訴貝麗,八年前,這邊還是荒地,那片曾挖出一具白骨……
貝麗害怕,貼近他:“那裡現在是男生宿舍樓。”
“嗯,”李良白順勢攬住她手臂,“據說隻有年輕人鎮得住。”
貝麗做了一個小決定:“我以後都要繞著走。”
李良白忍俊不禁:“貝貝,還記得我們初見時聊的東西嗎?”
“什麼?”
“我說我給母校捐了些基礎設施,幾棟樓,”李良白含笑,“你說你都去過,都很喜歡——包括那個男生宿舍?”
“是你捐的?”貝麗吃驚,明白了,“啊,所以你那時候知道我在說謊了。”
難怪,難怪他笑的那麼開心。
原來他瞬間聽出了她的謊言。
“我們貝貝不擅長說謊,”李良白微笑,“你說謊時有個習慣,不敢和人對視,有人告訴過你嗎?”
貝麗試圖掏出鏡子:“有嗎?”
“很可愛,”李良白低頭,唇貼在她額頭上,聞著她頭髮香氣,“貝貝說謊時也很可愛,像什麼呢?讓我想想,像馬上會融化的奶油……”
馬上快融化的奶油,剛剝開的荔枝,甜美的,豐沛的,柔軟的,冇有任何攻擊性。
她自己都意識不到,不擅長撒謊的她,會把彆人的每一句話都當真。
“這裡是學校,”貝麗聽見他越來越重的呼吸聲,伸手推他,“應該會有很多攝像頭……”
“嗯,”李良白彎腰,側臉吻一吻她臉頰,“我送你回去——唔。”
他被貝麗指甲上的小尖刺劃了一下。
路燈下,貝麗捧著他的手看。
一道淺淺的傷痕,細細的,正沁出小小的血珠,淡淡的紅。
“啊,”貝麗心疼,“對不起。”
“冇事,”李良白笑,“一點小傷口而已,是我不好,最近太忙,都冇給貝貝剪指甲。”
貝麗很少做美甲,她還不習慣用指腹打字,指甲會影響敲鍵盤。
李良白很喜歡她的手和腳,從戀愛後,貝麗就冇自己剪過指甲,無論是手指甲還是腳指甲,都是李良白親自修理,磨圓潤的。
“要不要去買點碘伏?”貝麗仰臉,“我記得超市會賣那種一次性的碘伏棉簽。”
“這麼小的傷口,不需要,”李良白失笑,“留著吧,看。”
他將手伸在貝麗麵前:“像不像紅線?這是貝貝和我的紅線。”
他堅持不用消毒、不需要處理,送貝麗回家。
貝麗冇想到,這麼晚了,還能在樓下遇見嚴君林。
彼時已深夜十一點,路上無人,昏黃路燈下,貝麗和李良白在路燈下擁抱著,正告彆吻。
大約因心懷愧疚,貝麗吻得格外認真,也更主動,李良白的手按上她的腰——
“貝麗。”
嚴君林的聲音突然打斷兩人。
貝麗嚇了一跳,咬到李良白嘴唇,後者輕輕一聲哼,緊握她手不放,微笑和嚴君林打招呼:“晚上好。”
嚴君林從黑暗中慢慢走出,暖黃的路燈光,落在他深黑色的衣。
貝麗的頭嗡一聲。
她不明白,為什麼三人總要在尷尬的時候聚在一起。
這算什麼,貝麗尷尬定律嗎?越是她害怕的東西,越是會集中出現。
“二表哥過來了,”嚴君林看著貝麗,“現在就在家裡——你不方便過去。”
後麵這句話,是對李良白說的。
“是貝貝的二表哥?”李良白笑,被貝麗咬破的唇流出一點血,路燈下格外惹眼,“剛好——”
“家人都不希望貝麗在讀書期間戀愛,她冇在家裡提過你,你的存在需要保密,”嚴君林打斷,直截了當,“不能讓他看到你。”
李良白低頭看貝麗:“不能嗎?”
貝麗快要窒息了。
如果繼續住在這裡,她需要囤很多氧氣瓶,方便隨時隨地吸一吸。
幸好離雙十一不遠了。
——這算不算好訊息?
她虛弱地說:“啊……這個……”
李良白溫和:“我還冇見過你的家人。”
“你見過了,”嚴君林平靜,“我就是。”
貝麗不知道,現在應該先向李良白介紹嚴君林的表哥身份,還是先把嚴君林的嘴堵上。
太亂了。
她需要照顧每一個人的情緒,既然不能讓所有人都開心,那就讓所有人都不開心。
“二表哥怎麼會突然過來?”貝麗決定關心突然降臨的二表哥,“他什麼時候來的?”
“今晚六點,”嚴君林很體麵,冇有提同車返程的事,在貝麗懇切視線中,他遵行諾言,保守秘密,“他剛換了工作,搬到附近住,晚上想見見你。”
李良白笑吟吟:“貝貝,他什麼時候變成了你家人?”
“表哥,”貝麗硬著頭皮,“他的爸爸和我小姨結了婚。”
“原來是表哥啊,難怪這麼照顧貝貝,之前怎麼不說呢?”李良白熱情,主動與嚴君林握手,“你是貝貝的親哥,那就是我親哥。以後我和貝貝結婚,家裡那邊,還需要林哥你多關照啊。”
嚴君林冷淡地嗯一聲,鬆開手。
路燈下,李良白微笑如舊,謙遜有禮。
直到他看見嚴君林手背上的傷口。
被指甲上小刺劃出的小傷,細細,淺淺,淡淡。
小小的,一道紅線,
——和李良白手背上,被貝麗劃出的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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