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落師門 011
清明
寒食節。飛花,東風,禦柳。
賜了燭火下去,天色也快要沉暮了。去安福巷與她一起替蘭花分株,我什麼也不行,隻能幫她剪窗紗,鋪在盆底。
覺得自己與她象普通的養花夫婦一般,所以心裡滿滿都是幸福感。
她將花盆移到角落,洗了手對我說:“寒食沒有動火,為了感謝你幫我這麼久,我請你去樊樓吃飯吧。”
“我可象上次一樣沒有錢。”我笑。
“現在是我比較有錢。”她換了衣服,臉上也難得微笑了一下。
就如明珠在燭火下生出暈潤光芒一般。
我想到這樣的笑容從此再不是趙從湛的,而是自己的,臉上紅了一紅。
我真是小人。
但是,做小人讓我這樣開心,再讓我選擇,我還是寧願做小人。
雅間的名字叫玉露桃,剛一落座她就警告我說:“喂,你可不要點太貴的東西啊,宮裡那些我給你吃不起的!”
我乖乖地笑:“知道……”
看看菜牌子,什麼新法鵪子羹、群仙羹、白渫齏、兩熟紫蘇魚、鵝鴨排蒸荔枝腰子、入爐細項蓮花鴨、虛汁垂絲羊頭、金絲肚羹,全都是宮裡沒有的,忙點了好幾個。
那夥計陪笑:“客官,今日寒食,這些都沒有。”
“那你們店裡有什麼?”她問。
“萵苣生菜、西京筍,林檎旋烏李、李子旋櫻桃、還有昨日蒸的各式餡的胡餅。涼拌菜各色。”夥計說。
我低聲問她:“你是不是故意今天請我的?”
她吃吃地笑出來:“自己都不知道習俗,還怪我!”
夥計在旁問:“客官,要喝酒嗎?”
“不要,上茶就好了。”她說。
“今日喝冷茶不適宜,一定要酒。”夥計說。
她看看我,點頭:“好,不過少來點,小孩子不能多喝。”
誰----是小孩子?我詫異地看她理直氣壯的樣子,在心裡狠狠哼了一聲。
畢竟是樊樓,上來的餅是千金碎香餅,撮高巧裝壇樣餅,還有乾炙滿天星含漿餅。我看見最後這個就沒了胃口,夥計還在說:“這是當今皇後郭家傳出的新法,不是以前的做法。”
她含笑看著我,我把頭轉向一邊去了。
聽到旁邊一陣喧鬨。
我剛好在板壁邊,就把耳朵貼上去,對她笑道:“有人發酒瘋。”
那邊隱隱有人叫:“誰……誰說太後了?我說李順容……”
“少喝點!大哥!”酒杯落地的聲音。
我聽出那是承壽的聲音。那麼大哥是承慶了。
“她死了……官家到現在也不知道真相,你說太後厲不厲害?皇上年紀長了,識時務的都知道以後是他的天下,可……太後的勢力……根……根深蒂固……你說,他要知道了這事,不又是一片風浪?我們……要怎麼混下去?哪邊是活路?”
議論個什麼真相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事多了。我本想一笑置之,旁邊卻還在說:“大約封個什麼妃就完了吧……官家也真可憐。承慶,你給我少講點話。”聽聲音是他們的五叔德文。
我詫異地放下酒。李順容關他們什麼事?為什麼要在這裡討論我可憐?
她問:“怎麼了?”
我隨口說:“沒什麼,守陵的李宸妃去世了。”
她“啊”了一聲,用異樣的神情看著我,遲疑地問:“李宸妃?”
“對啊。你也知道?”我奇怪地問。
她看了我良久,說:“沒有……”
我皺起眉看她。
她低頭撕了一塊餅,心不在焉地慢慢嚼了幾口,卻出了神。
“到底什麼事?”我忍不住問,“我和李宸妃,會有什麼事情連你們那裡的人都知道?她生前也沒有什麼大事,現在已經死了,也不可能再發生什麼了吧?為什麼我不知道就是我可憐?”
她默默地看著我,並不說話。
“是早前父皇朝的秘密嗎?……後宮女子的事,大不了就是為自己爭寵,她唯一的女兒不是已經死了嗎?”我支在桌上和她說到這裡時,她的眼睛裡突然有了一點異樣的濕光。
我問:“難道她還有孩子嗎?”
她站起來,伸手摸摸我的頭發,象以前一樣,然後說:“對,她有個好孩子。”
“沒長大吧?”我問。
“長大了。”她歎了一口氣,放開我,把臉轉向下麵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茫然地看著她,打了個冷戰。
好象有什麼東西要來臨。
“那個孩子……是……”
她終於悲憫地看我,說:“你現在去的話,大約還能見到她的遺容……她是你母親。”
嵩山之北為陰,黃河以南也為陰,夾在中間,鞏義是龍脈之地。
從開封連夜離開。大約我是任性。隨便了,反正他們要亂就讓他們去好了。
我們雇的馬車越近嵩山,我心裡越害怕。到後來,隨著車子的顛簸在黑暗中一路戰抖。
她似乎知道了我很冷,伸手來握住我的手,攏在自己的雙掌心中。在失了一切的漆黑裡,天空沒有星月,隻有風聲荒涼。道上的樹枝橫斜,打在馬車竹編的車身上,戰栗咬牙一樣的喀噠聲。在車窗邊,偶爾經過野店或城鎮的燈火一閃,我刹那間看到自己把她的手抓得泛白,一點血色也沒有。
我們什麼也沒有說,一直沉默中。隻有我在黑暗裡,慢慢地淚水流了滿麵。
窗外天色漸漸亮起來,濛濛地可以影出她的輪廓,看到她用了安靜的眼睛看著我。
於是周圍的風聲全都退到千裡之外。
太室山主峰峻極峰東側是萬歲峰,西側是臥龍峰,兩峰對峙,猶如永定陵的兩個門闕。
我們下車,遙遙望到神道最前端的華表,象和馴象人,隨後是瑞禽瑞獸,往下是馬和控馬官,再往下,是手捧寶物的客使,共三對,是參加先帝葬禮的鄰國客使模樣,客使的後麵,是武將文官,按朝拜順序排列。再向後,是鎮陵將軍,頭戴盔甲、手持斧鉞。
這長長的一條路,走得我幾乎窒息。幸好她一直都在我身邊,一直都握著我的手。我像溺水時抓緊一根稻草一樣,抓著她的手。
與我十三歲時一模一樣的手。
守陵的山陵使驗看了我的令信,放我們進去了。
開啟平時緊鎖的神門,荒涼的一片黃土地,站立四個內侍石像,地下是父皇的陵寢地宮。圍繞地宮四周的是陵墓宮城的神牆,神牆方正,四隅有角闕。
父皇在這裡十年,我卻到現在才知道他安息之地的樣子。
我跪下,朝陵寢三跪九叩。
她側身站在旁邊,等我結束,伸手扶我起來。
到側殿,裡麵冷冷點著幾枝白燭,掛了白幡,敷衍一些果品。
大約封誥還未到,所以還沒有妃子的禮儀。
我腳步虛浮地踉蹌撲到梓宮邊,去推那蓋,卻推不開。
旁邊的守陵使看我許久,不很願意地問:“乾什麼?宮裡還要驗屍不成?李順容真的死了。”
她給他們塞了點銀子,他們纔下去了。
她拿旁邊的燭台尖端把蓋子撬高一點,我用力把棺蓋抬起,靈堂幽暗,她拿了隻蠟燭,舉在手上。
我就著那些亂跳的燭火看自己的母親,多年前那個和我一樣無聲流淚的人,走的時候一眼也不多看我的人,在這裡無聲無息地耗儘了所有的人生,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她無疑是漂亮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已經去世,她的雙眉呈微微下垂的樣子,下巴上,左靨有小小一點酒窩,與那不展的眉毛在一起,說不出的奇怪。
不知她是在歡喜還是在悲哀。
我小時候的記憶,從來沒有她。
父皇那些嬪妃,花一樣簇擁,她身份低下,我似乎沒有見過她。也許她一直都在,可從來都是沉默地,規矩的,連一支巧妝宮花都怕逾越,所以我從未在大群鮮豔裡看到她?
她若永遠都是一個在人群中沉默寡言的女子,她的孩子要怎麼發現她?
她的人生,為何會是這樣?
她伸手覆在我的手上,說:“罷了吧。”
是,看再久又有何用?
我與她一起將棺蓋蓋上,聲音一落,我的母親就沉到黑暗裡去。
我的心也似乎被蓋在了黑暗裡。
出了嵩山,那馬車在等我們。我們上去,坐在裡麵,相對無言。
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一路上荒草間奠紙亂飛,處處野墳頭都頂著黃表紙,那紙在風裡簌簌抖動,顯得那些墳墓比平時還要淒涼得多。
隻有幾樹桃李花偶爾在幽暗山色中明滅一下。
那鮮亮的顏色讓我心裡大慟。
“你的家裡,是怎麼樣的?”
她輕聲說:“我父母親都是普通人。”
想必你比我幸福很多。我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不讓自己虛弱下來。
“我在媽媽肚子裡的時候,媽媽知道是雙胞胎,就給我取名叫艾憫……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她拉過我的手,在我的手心裡寫下自己的名字。
艾憫,這名字生生寫到我心脈裡去。
“是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的意思?”
“不是。我媽說,天下熙攘,皆為名利。我們是俗人,所以姐姐是艾茗,妹妹是艾莉。”她淡淡地說。
我木然說:“原來你有個雙胞胎妹妹。”
“沒有。”她低聲說道,“妹妹未曾出世就沒了,因為我和她在母親肚子裡爭營養,她輸了。”
我們靜默良久,聽著那馬蹄聲起落。
她緩緩說:“所以,我現在每一刻都想,無論這人生是悲是喜,都是上天的寵兒才能擁有的。不是幸運兒,得不到這些。”
我也不知道如何說,隻能默然。
她低聲安慰我說:“你現在先彆想以後的事情吧,先想想等會與太後見麵時要說的話。”
我想一想近的事情,那些搖搖欲墜的不安定,卻撲下來湮沒了我。
“我明日早朝就要親口宣佈封我母親為宸妃,麵對那些知道這事情的人……我該用什麼表情去講?他們要是可憐我,我怎麼辦?”我虛弱地問她,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也不知道。
我們茫然無措地在這搖晃的車上,不知道這路該到哪裡去。
我不想回去,不想再看見那些大臣,母後,身邊的所有人。我不願意再回到那個冰冷的地方去。
“我本來……還在想,我是母後唯一的親生孩子,她和自己的兒子爭什麼呢……可是,原來我不是……我和其他人一樣,都是與母後沒有瓜葛的人……我以後若不學著與母後相爭,我也許……就是章懷太子……是前朝中宗李顯,是睿宗李旦……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要怎麼學會和母後抗禮?”也不知怎麼整合句子,就破碎一樣地對她講。在這天下再沒有人可以相處,隻有你,一定要在我身邊。
“要不你帶我去你那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我幫你養蘭花,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我腦子一片滾燙混亂,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拉著她的衣袖哀求她。
她的眼淚一下湧了出來,伸手摟住我的肩,低聲說:“你難道真是個小孩子?……你哪裡逃得掉?你可要逃到哪裡?”
她在我耳邊輕聲說:“你是正統的皇帝,擁戴者自然有正理,何況你的母後在朝中掌權多年,免不了結下諸多反對者,你已經長大,她不會是你的對手。你放心。”
我抱緊她,氣息急促地抽噎了好久。外麵的喧嘩過了又來,不知道經過幾個城鎮。那些眼淚全都滲到她的衣服裡去,濕了肩頭一大塊。
然後,才聞到那些白蘭花的香氣,那纏綿悱惻,暗夜的雪色竹影。那湘妃短簫裡顆顆滴落的聲律。
到後來我困極了,不知不覺睡著。原來無論如何,人總是要睡覺的。
醒來發現自己趴在她的膝上,我抬頭看她,她眼上重重黑影,溫聲說:“到了京城了。”
我掀起簾子看這滿城繁華,寶馬香車,禦溝流水,一街花開。
良久,詫異地想,我剛才怎麼會想要遠離它而去?
這是我的,我也隻有在這裡,纔看得到天下。
我這才痛恨起自己剛才的懦弱。
下車時,她摔在我的身上。我想起自己在她的膝上睡了很久,忙去扶她。
“沒有關係,馬上就好了。”她淡淡地說,把手抽回去了。
我呆了會,然後送她回去。她關門時,關懷地看了我許久,然後說:“就當作,什麼也不知道吧。”
我木然點頭。
回去宮裡,照例先向母後告安。
去時崇徽殿裡滿是內侍候著,看見我進去了,所有宮人都舒了一口氣。
母後站起來把我拉去身邊,仔細地端詳我全身,見我安然無恙,才問:“皇上這是怎麼說?”
我扶她在床上坐下,仔細地解釋:“昨日寒食,看街上人都在備香燭冥紙,孩兒突然想父皇了……本想要內侍省準備,但浩浩蕩蕩怕又忙亂一個月不能成行,還要爭辯禮與非禮。孩兒想也就是兩天的事情,自己就走了,實在是想要行人子之當為。卻讓母後受驚,孩兒知道這次任性,以後斷然不敢了。”
母後抓著我的手,輕輕拍了兩下,說:“母後還怪你孝心?隻是這伯方一定要狠狠罰他!”
“孩兒現在長大了,伯方哪裡追得上?”我笑道。
再敷衍了幾句,退了出來。
一人去外宮城殿前司,殿前司都指揮使李灼跪下覲見。
我也沒有什麼事情和他說,叫他起來,然後坐在椅子上喝茶。這茶極濃,我皺了下眉看他,發現他也在偷偷看我,與我目光一對上,馬上就縮回去。
我正色問:“李愛卿多大了?”
“三十四。”他忙說。
“春秋正盛啊。”我感歎,“以後前途大好。”
“臣惟願誓死效忠皇上!”他忙說。
又是陳詞濫調。
我端詳他,濃眉厚唇,臉廓四方,五官端正。果然是不會說話的相貌。
我假裝漫不經心地喝茶:“朕聽說你當年的恩師,是周懷政?”
他點頭:“是。”
我感歎道:“他當年是為朕而死。”
他偷眼看我。我不想給這個人這樣覷著,站起來,說:“母後近日身體不適,朕怕是她思念先皇所至。這幾日殿前司、內侍省若有自山陵來給母後急報,你記得先呈到皇儀殿。”
他猶豫了一下,說:“是。”
回去後宣了王隨來,問了他那武後臨朝圖的事情。
“眉目已有些……但臣……”他故意猶豫,我揮手讓伯方退下。
“方仲弓受了點刑,已供出授意人是……皇太後的從兄龔美之子從德。”
我終於淡然一笑,想必王隨也相當得意,唇角亦是上揚。
這豈不是,最好的結果?
他要退下時,我叫住他,吩咐道:“殿前司都指揮使李灼,派個信得過的人看著他行蹤。”
“遵旨。”
第二天上朝,伯方宣讀封誥。
進封李順容為宸妃。然後告之群臣死訊。
我一直抬頭盯著橫梁上的龍,像十三歲時一樣,數龍的鱗片。
心頭居然一片平靜。
無論這人生是悲是喜,都是上天的眷顧你,你才能擁有的。
回到皇儀殿,李灼送了一封山陵密信,馬上就退走。
他昨日去找了方孝恩。方孝恩後來告訴我說:“臣告訴他,自古以來,未曾見過輔助閨闈的被稱為忠義。”
看來這個人不是不懂進退。
我拆開看,果然是報告清明時的事情。我交到皇儀殿學士手裡,讓他仿筆跡重寫一封。
“就說,唯祭拜陵寢,哀哭欲絕,依依而去。”
那之後我一直都在宮裡,忙著政事,直到四月時,在皇後宮裡看到一盆蘭花。
青宜向我介紹說:“據說是叫綠珠素,花姿如同綠珠墜樓時裙裾翻卷,臨風漫展。”
她難道不知道自己是皇後?宮裡養這樣的花,真是不祥。
我問:“是宮外來的罷?”
“京城最有名的花匠,是個女子。真是世風日下,拋頭露麵地與人議價買賣。不過花倒是最好的。”
這樣,那就是她了。
突然很想看見她。
在這個四月的天氣裡,就象一陣驚雷打地我刹那念頭翻湧。
——
關於仁宗的身世問題:依宋史載,仁宗的身世當時並不是個秘密,隻是仁宗不知道,其他宗室、後宮知道的人很多,其實等於是一般的身份地位卑微的妃子將兒子過給身份較高的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