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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落師門 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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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寒(二)

我終於還是沒有勇氣進裡麵去,我沒有辦法宣佈我的孩子已經沒有了。

白白喜歡了這一場。

一個人在北橫門坐了一天,外麵要進來的人都被伯方攔住。

我是應該要一個人好好想想了。想想我這十年,這所有的事情。我的失敗。

我拚儘的這所有力氣,得來的就是她的怨恨與自己的悲苦回憶。

我何苦再費力氣陪她把這般愛恨磨下去。

叫了伯方金進來,低聲說:“叫人把仙瑞池的水排乾,給我找個東西。”

伯方猶豫著看我,欲言又止。我示意他說出來。

“艾姑娘被人從仙瑞池中拉出來了,但是到現在還沒醒來……皇上是不是該去看看她?”

我木然地說:“不必了,讓太醫仔細點看著。”

錦夔殿裡麵的蕭索天氣,灰黑的乾枯樹枝,背後的天空陰翳暗沉。

那裡麵,我是不該去的。如果這次進去了,我恐怕以後就再也沒有辦法從冬天裡出來了。

我不能再要這樣的天氣。

外麵的黃昏暗沉,雲裡帝宮雙鳳闋。所有一切都在昏暗中隱約。

其實這所有的光華莊嚴都是表麵的東西,內裡不過是淒清冰涼。

現在,這裡麵連我唯一期盼的東西也已經死掉。

因為一直都在錦夔殿,長寧宮的人已經好久沒見到我了,看見我到來,一時間居然有點忙亂。

隨便讓他們侍候著我睡下。玉柱宮燈實在明亮,琉璃的折射光,令人煩躁。睡去也總恍恍惚惚。

恍恍惚惚。

在眼前濃霧中隻見煙花彌漫,紅的嫣紅,紫的豔紫。

她的臉在火光前通透的紅,詭異的紫,一時居然駭得我乍然驚醒,在床上挺坐起來,氣流帶動帳旁的宮燈,驟然明滅。

我沒有意識地伸手到自己的身邊,要去撫摸她。

想看看她是否睡得安穩,是否有寒冷侵了她。

什麼也沒有。

我這纔想起那些事情來。在暗夜裡怔怔地坐在那裡,半天,居然不知道如何睡去。這般暗沉沉的夜,萬籟無聲。周圍全是寂靜。

想一想我的孩子,他竟然還沒有見到春天就離去了。

我寧願用我自己的所有來換這個孩子,這未成形的血肉。可我未曾見到,來不及疼愛他,我就已經失去了他。

真恨極了她。

我沒有想到會有這樣殘忍的人,連自己的孩子也親手殺掉,隻是為了讓我痛苦。她難道不能拿一把刀挖了我的心,何苦要用這比剜心更殘忍的方法來報複我?

外麵的風聲淩亂,一聲緊似一聲。

夜半無人,我才覺出自己的軟弱無依。內心沸烈,像鈍刀在斷我筋骨。

一個人,實在熬忍不下去。

我起身想叫人,卻聽到外麵的動靜。

有人悄悄在叫伯方,說:“官家要找的東西,恐怕就是這個?”

“先交到這裡吧,現在皇上在安歇著,叫後局先記了是誰找到的。”

我於是出聲叫道:“伯方。”

他從外麵應了。快步趨進,拿了那珠子進來。

那珠子在水中浸了這麼久,銀色的光芒已經暗淡,但的確就是被我丟入仙瑞池的那顆沒錯。

它在我的手中,冰涼。它可以讓她馬上就離去,回去她自己的世界,過自己的幸福生活。把我,拋在這裡。

我們這一段愛恨,全是這麼小的一顆珠子成全。不知道她來曆,不知道她年歲,不知道她過往,就這樣愛上了她,換得現在的痛楚。

我恨極她,可是,也極不捨得。她是我的心魔,我的孽障,我天生要淪陷在她的手心裡。我這輩子,隻能沉溺在步天台的雪裡麵,沉溺在那些春日的笑顏裡,沉溺在那一個掌心的溫暖裡。

她若真的就此離開,長天迢闊,我以後,就是沉在永遠裡懷念她,永遠是在懷念裡痛恨她了。

我再也不能見到她了。

我把珠子交到伯方手中,冷冷地說:“把它丟回池子去,再叫人把仙瑞池給填平了。”

伯方愕然站在那裡,不敢動一下。

“叫你去!”我想想,咬牙又說,“再叫人用最大塊的石頭砌了,建個重簷八角攢尖頂,最重的亭子,和雲上仙瑞一起做個雙亭。她要離開,我怎能這麼遂她的心!”

那珠子,我要讓它爛在底下。

我得不到她,我現在已經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我也要清清楚楚讓她知道,她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就是這樣簡單。

許是太過激動,我喘息了好久,才努力把氣息平緩下來:“去錦夔殿。”

夜半風來,冷得人幾乎成冰。錦夔殿前麵是開闊地,一抬頭看見星垂平野。

中天最明亮的一顆,就是北落師門,光芒蒼白色,在周圍的黯淡星芒中,光彩奪目,傲視夜空,卻也尤其孤寂。

到現在我已經遺忘了自己以前熟悉的所有星宿,可是北落師門,我卻總不能遺忘。

它在周圍的星辰中,光亮而孤寂。

北落師門,她與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笑指過的星辰。它不是牽牛,她卻以為與織女相對望。

我何嘗不是也這樣看錯。

錦夔殿外麵點了數盞芳苡燈,那燈是紫光的,打在黑暗中,幽幽熒熒。

現在裡麵寂靜無聲,幾乎可以聽到晚風吹皺小池的聲音。我曾經那樣熱切盼望過的,小池旁菖蒲的淺碧顏色,大約我是看不到了。

殿裡熄了燈火,走進去隻覺得冷清。

我無比熟悉的地方。

正南門進來不是正堂,是假山,從假山側過,是垂著薜荔的遊廊,前庭嘉肅,花廳揖棣,辰遊池在殿後。她現在就在正殿邊上的徊雲閣。

沒有看到燭火燈光,想來她正在昏迷中。

我慢慢走進徊雲閣去,外麵的宮女忙拜見了我。我讓她們都出去,在靜夜裡,站在那裡,似乎連她細微的呼吸也能聽到,但仔細聚神,又似乎是幻覺。

辰遊池的波光在透漏九花的窗欞上閃耀,那銀色的,動人的光芒,在以前的暗夜裡,我曾經盯著它,暗自猜想自己的孩子多少次。

到現在這深深淺淺都是夢。

垂著煙雲般紗羅帳的床裡,她安靜地躺在裡麵。

猶豫半晌,過去隔了薄帳看她。在夜色中,她的臉在珊瑚色的枕上,顏色似乎鬼魂一般蒼白。

此時才覺得以前的纏綿沉迷都像抽絲一般從心上剝離。那堅韌鋒利的絲線在皮肉上生生割開血口,眼看著那血就珠子樣迅速滲出來,滴滴墜地。

我凝神看了她多時。她在昏迷中,氣若遊絲。

不知道她現在做夢沒有,在夢裡又後悔了沒有。

是命中註定吧,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上天不讓我遇見可親可愛的溫柔女子,給了我的是這樣的狐狸,於是我隻好愛了,我愛了她啊,我有什麼辦法。

即使我真想,想喜歡上其他什麼人,可是我已經沒有辦法了。

我這輩子,就是這樣了。

愛了,拚儘全力。然後,換得半生的模糊記憶。

在幻覺中,似乎聽見外麵的梅花簌簌地落下來,那淺淡紅的花瓣白白落了滿地。就像我十四歲時偷偷從延慶殿翻牆出來見她,被我腳尖振落的那些梅花瓣,全落在了遙遠而不可知的過去。

我就這樣白白喜歡了這一場。

我本該把自己手裡的珠子放在她枕邊,從此我們再無瓜葛。

可是我捨不得,我如何捨得她。

我伏下身,將自己的臉埋在她肩上,任憑自己的眼淚,全都流在她的衣服中。反正即使她醒來看見了,也隻會以為,那是夜來風雨,不小心沾濕了她的衣襟。除了此時夜風,誰也不知道,我如何埋葬自己卑微的愛戀。

***







***






***

遠遠又是一聲驚雷,春天,無可避免地要來臨了。

那樣的蜂蝶纏綿,杏花春雨,我不知道要怎麼躲過纔好?

我常常風露中宵,站在錦夔殿外就癡了。十年來的一切,我還記得這麼清楚,隻要一個小小契機,就能把所有回憶連根牽扯出來,連著血肉筋骨,一旦觸碰到就是所有疼痛,卻從來也沒有勇氣進去,而今日本想看看自己的以前就悄悄離開,卻不偏不倚,她也沒能安睡。

這樣的夜深海棠中,明月在天,萬籟無聲,我們都是徹夜不眠,上天讓我們撞了個正著。

夜色籠罩下,她的顏色似乎要融合到身後的粉牆上一般蒼白。

我的喉口一下抽緊,什麼也說不出來。

周圍一切都淡得失了顏色,隻存了隱約的輪廓,鍍著月華的冷暗白邊。彷彿我們的以前,已經風一般吹了過去,再也沒有任何渣滓留存。

所有的一切,冰冰涼涼。

她在這裡已經很久,不能出去,人生一片凝固。我不知道她心裡的感受,那無數暗夜晨昏重重疊加的無望。等待,等待,直等到人都要朽爛,等不到一縷雲煙。就好象我的等待,同樣沒有出路,她也不會知道我的感受。

我們站在那裡,互相看著彼此,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眼睛裡濕熱難當,我長久以來積聚的悲哀,象決了堤,湧上來淹沒了我。

整個世界成了幻覺,染得星空上的星宿詭異。

隔了好久,我狠命吸了一口氣,低聲叫她:“艾憫。”

她猛然一怵,抬頭看我,逆著光,看不清她的麵容。

我們能說什麼?

我十年的迷戀,早已成了塵埃。我逼自己拔足。

現在,我們也已經再沒有什麼話好說。

此時外麵的內侍突然齊聲驚呼。

她一揚頭看天邊,神情詫異,那眼睛裡忽然有奇異的光彩流溢位來。

我回頭隨著她的目光看去,滿天無數的星星,在天空裡劃出軌跡,爭先恐後地流逝在黑暗中。

整個天空,都是流星。

不像星星,倒像我們頭上的蒼穹都在流淚。

似乎連上天也知道,我們再沒有緣分了。

我們站在一天隕落的星星裡,沉默地看遠在千萬裡之外的大變故。而我們的世界裡,這遙遠的驚心動魄沒有一點聲音。

夜風獵獵。我偷眼去看她,她卻隻看著天空出神。

我把眼睛轉回去看天空。

內侍在遠處啟稟:“皇上,天雨星,可上步天台觀之。”

我點頭離開,走到門口時,又回頭看她,她慢慢走到辰遊池邊,那裡滿栽遲海棠,本應是重瓣粉紅,但上麵懸著一盞暈黃的琥珀燈,映襯得那一樹的花朵都成了暗淡的煙灰紫。她一身昏黃。

走出錦夔殿,旁邊突然傳來小獸的穸索聲音,一個小黑影猛地自我身邊竄過,沒入去年的枯草。

那行動極其敏捷,我還以為是什麼,卻見兩個宮女匆匆跑來,低聲叫著:

“雪奴,出來看個星星都要亂跑,看我們回去怎麼收拾你!”

我轉身要趁她們沒注意我時離開,卻聽到她們輕聲商量道:“等下可彆告訴娘娘跑這裡了,娘娘一定會說染了晦氣,還不是要拿我們是問?”

“就是,連個孩子都要在冊封前一刻沒掉,可見就是命!不知道官家還要把這女人留在宮裡做什麼?”

兩人漸漸走遠,我站在那裡,覺夜風又細又硬,鋼線一般。

這世上,大約沒有人知道,我們到底出了什麼事吧。

這樣也好,至少,我還留有自尊。

我恨她,又捨不得她,所以我隻好把她困在自己身邊,我要明明白白地看著自己少年時的夢想腐爛乾枯,我纔能夠甘心。

若隻有初見的那一刻,世事也不會有那麼多不如意。

我在步天台上,恍然想起我們以前的第一次見麵。

在這步天台,她輕快的笑容,眉眼清揚。她用她的手輕輕拍拍我的右頰。

小弟弟。小弟弟。

假若我們真的隻是停留在小弟弟這刹那,我們哪裡還有這麼多的齟齬齷齪?

可惜我這樣愛她,我怎能做她的小弟弟。

我以前的願望,是永遠看著星宿變化,不用知道世間寒暑。

但是現在忙於國事,居然已經忘卻許多,便召了當值的天監靈台郎過來,在我身後侍立,指點我分野。

他忽然想起什麼,說:“幾月前某天,天色也未見異常,臣在那夜上步天台,撿到奇異物事一個,現在還存在天監呢。”

“奇異物事?”我讓他取來讓我看看。

是個黑色的方形東西,薄薄如紙,中間是一片平滑的灰色凹麵。

翻來覆去也看不出什麼。

我便讓伯方收起來,說:“朕明日給大學士們看看。”

下了步天台,天色已經快要亮了。

“伯方,你把那東西送到錦夔殿,就說……大約是她故鄉的東西。”

流星過後,今天天氣晴好,四月裡,天空清朗。

那雲朵薄得如絲絮扯碎,紛揚飛散。

本不用視朝,但因為去年京東、淮南、江東都有饑謹,我召了幾位重臣,議定將宮裡的供米百萬斛賑江淮饑民,結果對到底誰負責此次轉運都有議論,兩派人各自相護,爭吵不休。我知道誰都以為這是美差,心裡暗自惱怒,但也沒有辦法,派遣了兩派中意見最相左的幾個人督視,希望能彼此製肘一下。

如此為政,真是無奈。

可母後的勢力,我還是不得不顧忌的,我現在也沒有辦法忽視。

幸好各派雖然意見不合,但是他們都未嘗不懷有士子理想,願輔佐得天下安寧,自己得以留名百世,並沒有大奸大佞之人。這也是我朝幸事。

下朝回來,皇後已經率眾宮人在穆清殿外等我。

今日驚蟄,要在後宮辟田地示春耕。

皇後今日穿了青衣,上麵隻有袖口裙角有寶相花,用緬絹布紮了頭發,比平時相比,格外清致。

我對她笑道:“今天你我做田舍公婆去吧。”她低頭掩口而笑。

才剛剛舉起鋤頭,母後就到了。

她自從稱病退居以後,似乎人也就迅速老下去了,彷彿我奪她權力的同時,也奪了她的精力。

我作勢鋤了半畦,就丟了鋤頭,過去扶了母後坐下,她有一半的身體重量都壓在我的手上。

伯方像以前一樣幫我把地整平,奉上麥苗。我再下去插了三把,覺得也挺有意思的,讓皇後與各宮的人都下來和我一起種。

伯方忙攔住我,說:“皇上不宜多觸農事,請罷了。”

我隻好丟了東西上來,仔細把手洗淨。扶母後離開穆清宮。

走到華景亭,我停下與母後小坐,抬頭看著禁苑中開始上燈,火光隱約中,各個屋簷牆角光芒紅豔,襯得宮苑象夢幻一樣。

宮人側身站在亭外,其中有一個無事,拿了幾個銅錢出來紮毽子。那個宮女十指纖細,臉嫩得圓憨可愛,還看得出上麵茸茸的細毛,十幾歲的年紀,自然是愛玩的。

母後頗有趣味地看了一會,讓人拿了那毽子過來,在手中輕輕丟了許久,微微笑出來,說:“母後當年很喜歡踢毽子,你父皇還特地叫人弄了□□錢來給我做……好象就是昨天一樣。可惜我的大好年華,一瞬就過去了。”

毽子被母後皺裂的手丟擲,銅錢在地上‘錚’地一跳。那女孩兒忙撿走。

母後此時突然回頭對我說道:“我朝每年鑄錢是以前大唐的十餘倍,到你父皇朝時,年額已達四、五百萬貫,用銅近三千萬斤,鑄錢跟不上生產,幾乎鬨了錢荒,偏生倭國的人不善鑄錢,又偷運我朝許多錢幣出去。自交子務設立後,既減了朝廷礦冶,又方便萬民,真是大利。”

我知道母後能把朝事記得比自己少年時的事情還清楚,她是習慣於政治的,而我真是不如她。

“天聖元年在益州設了交子務,前幾日大臣商議說可移至開封,便於控製各路錢貨。母後有所耳聞嗎?”

她微笑道:“交子是紙墨的東西,切勿濫發,宜與戶部斟酌行之。”

我在旁點頭。她又說:“聞聽皇上有意將區放達出於地方,母後覺此非祖先慣例,現交子務新設,皇上可以斟酌,雖暫留在京中,也算是計較。”

區放達,此人不足一提,但母後親自對我吩咐,我不由猶豫。

母後緩緩說:“皇上不用多心,他以前給母後進過家鄉的東西,母後偶爾想起。”

我忙笑道:“母後吩咐下了,孩兒自然遵命了。”

她看著我的神情,又笑了,伸手來細細地摸我的頰,彷彿我還是以前的小孩子:“受益,母後真希望你不要長大。”

我也真希望自己不要長大,永遠都是受益,那個夜裡起來看星星到通宵,被你逼著回去睡覺的受益。

她微微一笑,執起我的手輕輕說:“我現在最親的人,隻有你了……雖然你不是我親生的……那個艾憫帶你去看了她了……知道了自己身世了吧?”

原來母後早已經注意了艾憫與我的此事。

我不想再隱瞞,我也知道這樣的事是瞞不過一個看著我長大,養了我二十年的女人的,點點頭。

“至少我沒有虧待宸妃。”她輕聲說,“這也是你父皇的意思,你若在她的身邊,恐怕你的命運會有所不同。宸妃自己也是這樣想的吧。”

若我不在母後身邊,恐怕我的命運未必和哥哥們會有不同,我那個沉默的母親,知道自己不能為我帶來什麼,寧願放棄了我。

“母後這一輩子,私心是有的,當年我母親夢日入懷生下了我,我覺得自己也許能明照萬民。不過現在,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多年做的是好事多,還是錯事多……母後有時手段太過,自己也覺得。”

“孩兒說過,母後看事情,比孩兒清楚。”我說道。

微微一笑。

“不過,皇上還是為我留點麵子吧,母後來日不多了,此事請皇上待母後大去之後再行公佈天下罷。”

“母後!”我急忙打斷她的話。

她看了我良久,然後說:“這風可真冷,皇上陪我回去吧?”

我扶她回去後,叫了李諮過來,讓他去仔細查了區放達的枝蔓,如果可以放心就調他主事交子務。

母後的心願,隻要與我沒有衝突,我自然儘力要幫她達成。

那夜去了張清遠那裡,

她曾經瞞著我偷偷把紅葶從後局拿還給艾憫,是宮裡唯一會去錦夔殿與艾憫坐一會,講講話的人。她是知道我們事情的。

“早上皇上讓人送東西過去時,臣妾剛好在那裡。”她說。

“是她家鄉的東西嗎?”我猶豫問道。

“大約真是她的家鄉來的,妾看到她把那東西隨便按了幾下,那東西就亮起隱隱藍光,上麵似乎有什麼字,妾還沒有看清楚,她馬上就閉掉。”

“那,她有說什麼嗎?”

“沒有。”她輕聲說。

我便點點頭。

張清遠又在旁邊說:“她因為意外沒有加上名號,現在皇上也不去眷顧,暗地裡有人都在嘲笑,皇上是不是應該去錦夔殿稍微坐一回?”她微笑,卻不看我,漫不經心伸剪子去剪燭花。

我心裡一跳,但對我們的事情居然要他人來講話,未免有點怒氣,悶了聲不肯說話。

於是她又說:“若皇上再不喜歡她,她的家鄉和我們完全不一樣,在這裡活得又不好,皇上是不是該讓她回去?”

“我為何要讓她回去?”

話說了好久,自己才似乎慢慢悟了出來,於是再重複一遍,“我為什麼要放她走?她恨我,我恨得也未嘗比她少。

她已經在我的宮裡,還想怎麼離開?”

清遠在暗夜中呼吸低緩,良久,說:“恐怕不能儘如皇上的意。”

裡某個地方猛地跳了一下。她這句話,我似乎在哪裡聽到過。

怕不能如我的意。

個人曾經這樣對我說。然後他用死亡做代價,使得整個事情向最壞的一麵滑了下去,深淵,無聲無息。

血在陽光下刺目得通透明亮,春花開放。

我打個冷戰看身邊,卻不是那陽光下的豔麗顏色。

現在是夜半無人,萬籟俱寂,月色下一切都失了顏色,隻有淡淡黑白影跡。

張清遠輕聲說:“艾姑娘現在……神情有點不對,常常一個人對著空中喃喃自語,說什麼煙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這裡了,她身體雖大好了,但隻怕病不在身體上……”

她以前就已經精神恍惚,難道現在更甚了?

雖恨極了她,可現在知道她這樣,不是不難過。

煙花,步天台。

我們記憶裡全都模糊成夢境的東西,現在猝然由彆人講來,字字揪心。

我不願意回答她,把頭轉向一邊,良久,才問:“你倒是替她乞憐來了?”

張清遠低頭,沉默良久,說:“艾姑娘從她的家鄉過來,原本可以在這裡過得很好,她找到自己喜歡的人,養自己喜歡的蘭花,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比大宋所有的姑娘都好。眼看就要有孩子和安靜的未來,皇上,是你把她的人生改變了。”

“而皇上,你又何嘗不是難過的一個。”

我本應該嗬斥她的,可是,她眼裡看著我的悲憫直刺進我的胸口。

我才知道她未嘗不是在同情我。我心裡大慟。

這樣的夜裡,顧不上追究她的罪,隻是心裡痛慟。

原來我愛了艾憫十年,可是彆人能給我的,她永遠也不會施捨。而現在我的身邊人,比她,多明白我的心意一百倍。

我為什麼要喜歡了她?害了她一生,也改變我的人生。

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一開始,上天為什麼不能讓我先遇見張清遠?

我真想,喜歡上其他什麼人。

窗外透進來的星光黯淡,在深黑的天空幽藍。

一片靜默中,她突然抬頭輕聲對我說道:“皇上現在馬上去的話,也許還來得及,重新和艾姑娘開始……”

我打斷她的話:“讓我最後去求她一次嗎?說她若要我,我就再把我的心撕出來給她,若她不要,我也能就這樣放了手,讓她回去?說那個孩子,既然已經沒有了,我們就忘記他……沒有關係?隻要她點一下頭,我們就忽視一切,我忘記那個孩子,她也忘記我以前所有,我們重新開始?”

“重新,從哪裡?從我十三歲的時候嗎?可惜我再不是那個當初喜歡上她的小孩子了,我已經改變很多。我們之間全都物是人非了。難道隻要她說一句話,她對我一笑,我就會一輩子,甘之如飴,不願意走出來?”

已經沒有辦法了。

我再沒有勇氣這樣拚命去愛她,我最深的地方都已經結了疤痕,再也沒有辦法柔軟了。

我不再是那個小孩子,她也不再是那樣的狐狸。

我們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我對她還有愛,但是我對自己的愛卻已經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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