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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落師門 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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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

也不知在步天台上坐了多久,朦朧間聽到腳步聲響,我回頭看去。

是張清遠。

她低聲問:“艾姑娘走了嗎?”

我想起那一夜她和我說的話,本想問問她是否知道那黑色的薄片上寫了什麼字,她是故意的,還是不是。

但,也就這樣算了。我也無所謂了。

反正,她已經永遠離開我。

與張清遠一起在步天台上坐了一會,她的身體也未嘗不是溫熱的。

她輕聲對我說:“夜深了,回去吧。”她聲音溫柔,在我耳邊輕暗。

心脈裡像被鋼針猛然一刺,並非劇痛,卻正了要害。喉口抽緊,什麼也說不出來。

點頭,便握住了她的手。

我想我終於,還是能找到人喜歡的。我最不缺少的,就是喜歡我的人。

夏四月壬寅,追尊宸妃李氏為皇太後,諡莊懿,改葬永定陵,易李宸妃梓宮時,我自然是不能去看的,讓李用和,母親的弟弟去看,他回來啟奏說,用水銀養著,容貌如生,服飾嚴具,用一品禮,冠服如皇太後。

母後說得對,她對我母親也算不錯。

她所做的一切,讓我找不到任何藉口來發揮。既然沒有辦法拔除,我隻能選擇善待太後一脈。

癸醜,召還宋綬、範仲淹。

五月端午,沒有了母後的特彆吩咐,內局的人就忘記了做炙獐。我想也是,艾憫說過,那味道是很奇怪,我小時侯曾經喜歡過,也隻有母後才會記得了。

去奉慈殿給母後上了柱香,坐在旁邊,想想我幼年時她輕柔的言語,心裡不知該如何,難以想象自己對母後該怎麼去懷念。

不知道將來真正想著我的,到底會是誰?

原本吩咐了伯方,沒什麼大事不要打攪我,他卻還是來了。

我問他有什麼大事,他稟報說:“皇後娘娘請皇上去玉宸殿。”

原來皇後在張清遠那裡找到了刺繡九鳳九翟的衣裙,正讓她跪在地上自己用剪刀鉸碎。

我站在殿外往裡麵瞥了一眼,張清遠正跪在地上剪裙子,頭埋得很低,我也不知道她神情如何,隻看到她額頭淤痕一片,夾雜灰土。她頭發淩亂,大概是被人抓著頭發在地上磕頭弄成這般狼狽。

她低頭抓著那剪刀,因為握得太緊,手指骨節突出,像發了痙攣一樣。

我忙進內去,皇後站起見過我,然後問:“皇上覺得,美人私製後服應怎麼處置好?”

“後宮的事,自然是隨便皇後做主。”我漫不經心地說。

皇後低頭向我行了一禮。

“不過是不是該去內宮檢視下,到底是誰幫她製的衣服,到時再一並懲處吧?”我問,皇後也不再逼進,點頭說:“皇上說得是。”

我回頭叫旁邊的宮女把她拉起,拿下剪刀,“現在先不要急,等事情清楚了再說吧。”

張清遠雙唇顫抖,看了我良久,一口氣上不來,突然就暈倒在地上。

她身體自此眼看著就壞下去了。每次吃下什麼東西就劇烈咳嗽,直咳到食物和著血出來,她才能緩過氣來,抬頭卻對我笑道:“好了,我也就這麼罷了。”

我一直不知道她性情是這樣的,驚得說不出話來。

九月,母後靈駕發引,我親自引紼,送她出去,她要到父皇身邊。又到洪福院,服素紗襆頭淡黃衫,引我母親的梓宮出去。

出皇儀殿門時,我淚流滿麵,不知道為哪位母親。

想來我身邊的女子也都是這樣結束了。艾憫離開我,也未必不好。

十一月,張清遠去世,紅葶也死了。她身邊的宮人說,她一直不肯喝藥,把那些滾燙的藥汁全都倒在紅葶盆裡。她不把紅葶留下來,或許是覺得這樣予我比較好?

我追冊她為皇後,郭青宜在她的靈堂內與我大吵了一架。尚美人出來指責,語言逾分,她怒極,揮手去打她,批在我的頸上。

我讓閻文應詔呂夷簡等過來,他還記得與皇後的恩怨,以漢光武事說:“古已有之。”範諷也說:“後立九年無子。當廢。”

十二月,廢皇後郭氏為淨妃、玉京衝妙仙師,居長寧宮。

景祐元年八月星變,大赦天下,避正殿,居衝和殿。

當時我身體很差,人也很快瘦了下去。直到九月丁酉,身體才漸漸康複。

從衝和殿出來的那一天,秋日的陽光燦爛得讓人眩暈。那天我第一次見到曹彬的孫女,曹彬是開國第一名將,他孫女在郭青宜被廢後詔聘入宮。

那女子的麵容在陽光下明亮得讓我幾乎睜不開眼。

覺得她很像一個人,但是我當時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她擅飛白體,寫得與我居然有點像。成為我的皇後之後,我第一次讓她幫我寫草詔時,發現她盯著詔書,雙眉微微蹙了一下,眼裡蒙上我熟悉的微冷意味。

我終於知道她像誰了。

她與母後一樣,都是適合掌握權政的女子。

我從此對她懷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與敬愛。

慶曆五年元月,雨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自從明道元年趙元昊自立為王以後,幾乎年年大舉進犯,在我一朝,眼看國土流失。朝廷養兵一百多萬,卻每次都大敗。大宋有大片疆土、大量人民、大批財富要守,而叛軍沒有什麼負擔,想打哪就去哪裡。攻下了就有大批財富、美女。我們沒有足夠強健的戰馬,以步兵為主的部隊在平原上仰攻占有地利的騎兵部隊,失敗也是可以預見。

朝廷裡於是越來越的講到議和。

我委實是猶豫了好久。那段時間我常常夙夜不寐。十四歲的時候,我就開始恨我朝的軟弱,中原的地方從未如此狹小過,連燕雲十六州都落在遼人手中,以至大宋連快馬都養不出。

小的時候,曾經迫切想過自己將來的作為,以為隻要有心誌,我是皇帝,自然能將整個乾坤扭轉。

現在才知道,想象與現實是不一樣的。君王的功業,要建立在百姓的血肉之上。僅在陝西一地,和時每年軍費二千萬貫,戰時三千三百萬貫。高出一千三百萬貫。而假若與西夏遼國和議,朝廷每年付出的僅僅是三十萬貫。大宋每年賦稅收入在一萬萬貫以上,三十萬,微不足道。

可一國的尊嚴與百姓的安定要怎麼比較?

某一夜出宮去,在樊樓前的那個棚中吃了一碗圓子。

圓子已經漲到五文,吃的人隻有我一個。老人氣色越來越差了,談到米價由原本的八百文一石暴漲到兩千九百文,他的圓子連本都收不回了。

“怎麼活下去啊。”他搖頭說,“隻好早日收拾了這攤子回去了。”

旁邊攤子的人問:“回去乾什麼?種田?今年又要加賦,你看這戰再打下去,明年還要加。外麵到處災荒,在京城能呆著就是造化了。”

我回去時,把那些勸和的奏章翻出來看了良久。

各地叛亂、兵變,一年多於一年。這沒有勝算的戰再打下去,是在逼百姓入水火。

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替自己找了很好的理由。於是與西夏訂立了和議,每年給大量銀、絹、茶。對遼也是增納歲幣議和。

內心,畢竟是不服的。

隻是開始明白了,要與外敵相爭,應該從內裡開始著手纔好。

慶曆三年,我任用範仲淹、韓琦、富弼等人執政,希望對吏治作一些整頓。我想整個大局發展安定了,對外厚積薄發總是好的。

的確是有作用的,但是無法避免觸及一些元老重臣的利益。

扣給範仲淹的罪名,我自然不會相信。但是,當整個朝廷都開始附和,那就不在於他做了什麼事,而是朝臣希望我做什麼事。

而我偏就生了軟弱的性子,沒有辦法指所有人悖逆。

慶曆五年元月,雨水那天下午,宣佈廢棄慶曆新政的詔書由天章閣擬好,呈在我的麵前。

我盯著那詔書,聽外麵的雨,下得寒意潺潺。

終於還是閉了眼,把玉璽往上麵印了下去。

閻文應捧了詔書出去,等候在外麵的眾臣跪伏下聽閻文應宣讀完,齊聲說:“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這輩子人生,大約終於還是失敗的。

回宮後聽說伯方在母後山陵代我守了那麼久,現在鬱鬱成疾,已經去世。

我接到他的死訊,居然心裡一慟。我雖恨他把艾憫和我的事情泄露給母後,使得我們分離五年。但我不能不想到他是一直陪我長大的人。我十三歲那年,在寒夜裡等艾憫到幾乎僵死,要不是他把我抱回去,我不知道會怎麼樣。

“他臨終時,請我們代為向皇上呈上這個。”報信的人把東西遞上。

細密縫死的錦囊,被拆開後,隻有一顆珠子。

銀白色的橢圓珠子,觸感冰涼,透進我的脈絡,一直冷到心肺間。

他居然忤逆了我,沒有遵我的旨意把這珠子連同仙瑞池深埋。

他為什麼要把這珠子偷偷留下?

我當時不是說,我要讓艾憫死在這裡嗎?

莫非,連他也知道,我最後留下的,除了回憶,將什麼也沒有?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自己在半夜裡醒來,突然想要吃一碗羊肉。

一個人在燭火下坐起來,本想叫閻文應去傳尚食局的人,轉念又想,還是算了。宮中一時隨便索取,外麵就會成慣例。今夜要一碗羊肉湯,以後就會夜夜宰殺,一年下來,就要數百隻。若形成定例,日後宰殺之數更不知如何算計。現在羊價絕高,肉一斤錢七八百。何苦為我一碗飲食,創此惡例。

在暗夜裡坐了許久,起來站窗前看外麵。

雨已經停了,天空如洗。北落師門孤傲地在高空上,光芒蒼白。

它是註定孤獨的。因為沒有陪襯,纔能夠在周圍的黯淡星星中光芒奪目。

北落師門,兵動之星。

我小的時候,曾以為自己會有挾北落而席捲北方的一天。

現在我這輩子,不知道與它還有沒有緣分。在四周強敵的包圍下,大宋和它還有沒有緣分。

我看了它一會,不知為何,心情鬱悶極了。

在這樣的夜裡,突然就想起了她。

伯方留下的那顆珠子,安然躺在嵌螺鈿的沉香盒子中。我把它拿起來,神差鬼使般一時失手,掉在地上。

我俯身去撿,卻發現那珠子不知道哪裡的機括摔到,此時在地上像蚌殼一樣緩緩張開,露出裡麵兩顆小小的紅綠小珠。

我訝異地把它拿起放在掌心中看。

那紅綠兩色的珠子發出光芒來,在黑暗中幽熒明滅。

我看了許久,伸手去觸了一下綠色的珠子。

那珠子被我手輕輕一按,陷了下去。有風從我的耳畔呼嘯過去,遠遠落到遙不可知的地方去。我受了一驚,急忙抬頭看周圍。

我周圍的世界全都扭曲了,柱子彎曲,藻井旋轉,連腳下的地磚都開始凹凸起伏。我在驚駭中伸手去扶身邊的窗,就在我伸手的刹那,我身邊全都變化,我的手扶在一堵我從來沒見過的牆上。

轉頭看身後,全是黑暗,沒有點燈燭,借著窗外照進來的微光。依稀看到這個房間不大,擺著的物事卻很怪異,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那些隻有形狀沒有花紋的是不是傢俱。

我把身子貼著牆壁,靠在牆上好久,慢慢適應了這裡的昏暗,挪到窗戶邊,窗戶上嵌著透明而堅硬平滑的東西,像西域進來的玻璃,可是居然這麼大這麼平整,真是讓人驚異。

從簾子縫裡透出去看外麵,整個世界都是流光溢彩,那些奇形怪狀的高大東西似乎是這裡的房屋,裡麵外麵都放射著光芒,連街道上都有串珠般的燈照出明亮光線,夜空被過量的燈火映徹得粉紅,天空的顏色淺得看不見一顆星辰。街道上還有奇怪的東西呼嘯來去,速度快得隻有一閃就消失。

這個世界,過分明亮得連星月都沒有辦法在天空顯現。

漂亮得讓人驚異,可是,卻也怪異。

我不喜歡這樣的景色,這樣的夜非常奇怪。

窗戶旁邊有一扇門,不知道這裡麵有什麼東西在。我遲疑了半晌,伸手去推門,打不開。我於是握住那門上的把手,向左右轉了幾下。

門輕輕地“喀”一聲,緩緩被我推開。

裡麵沒有光,我用了很久的時間讓自己的眼睛適應黑暗,漸漸看出個輪廓來。

對麵的床上有個人在安睡。

我小心地走過去,仔細地端詳她在黑暗中的睡顏。

我當年在無數個夜裡,小心翼翼偎依的容顏。

也不知道是夢是幻,覺得她似乎沒有多大變化,依然是以前的樣子。

但等我俯身下去,細細地貼近她看時,才發現這樣近地凝視,她再不是當年的清揚眉宇,她的眉心已經有了細微的皺紋,似乎一直不開心。

我當年這般喜歡的人,我終究沒機會看著她在身邊老去。她還是隻在我的夢裡衰老。

在這麼廣袤的長遠時間裡,她剛剛好出現在我最需要的時刻,在這麼廣闊的人間,不偏不倚就落在我的麵前,於是我喜歡上她,這大約就是緣分吧。

又或許,可能是劫難。

是啊,誰知道是劫難還是緣分。

現在我知道了沉默的好處。我寧願我就這樣在她沉睡的時候,靜靜看她幾眼。

我伸手順她的發絲撫摸,頭發是沒有感覺的。我能染指的,也隻有它。

她的枕邊放著一本翻開的書,被她的頭發流瀉著覆蓋。

我看到那一頁的畫,是個臉色沉鬱的男人,神情灰暗遲鈍。還有下麵幾個字。

禎趙宗仁宋。

我猶豫了半晌,幾近恐懼地把那五個字反過來念。

宋仁宗趙禎。

是宮廷畫師的筆觸。旁邊有字,“在位四十一年。”

我的眼睛驚駭地定在那幅畫上。

難道這會是我將來的樣子?

她這裡的人,能夠看到我的未來罷。知道我將來要變成這樣的人,眼神空洞萎靡,頭埋在縮起的肩膀中,目光呆滯。似乎人生中,再沒有東西是值得期望的。

她這裡的人都已經看到了,我現在就是一步一步走向這樣的自己。

我將要這樣地做四十一年沒有成就的帝王。

很小的時候,我曾經有過理想,但因為成了皇帝,我現在連基本的星圖都已經淡忘。我也曾經以為找個人和我一起依靠,我的人生就能圓滿,可是我終於未能得到我所愛。我有過抱負,但是現在已經慘淡收場了,也因此知道了以後要如何做個好皇帝。

從當年的無知孩童,到現在知道如何運用手腕,如何漠視理想,如何對人生妥協。

這一場蛻變,不是不疼痛。

到如今我唯一要做的,是替自己生一個繼承人,來坐那個總要空出來的皇位。

與某個女人替大宋生個兒子,這就是我最後要做的事情。

我沒有做大壞事。卻也沒有能夠讓人記住我的功績。

我就是一個,平庸的皇帝。

連自己的愛情也是夢幻泡影。

一生,眼看著就是這樣。

我把那本書慢慢放回去,凝視她的容顏,始終害怕驚動她。

她呼吸細微,看起來她回家後好多了,不像以前在我身邊,輕輕一點聲響都會讓她驚懼。

可惜我不是,能讓她幸福的那個人。

現在我做的,也隻能是像十四歲那個夜間,膽怯地捧起她一縷發絲在唇間細細吻過。白蘭花的香氣,和多年前一模一樣,青澀而幽暗。

就如同第一次見麵,在軌天儀裡,她的呼吸輕輕噴在我的脖子上。我伸手可及,可是卻永遠無法接近。

就這樣。我們之間所有事情結束。奇怪的是,我現在連一點悲傷也沒有了。

少年□□,曆曆在前麵過去。

彼時癡狂,當時迷醉,現在我還能夠給誰?我已經沒有了,但是在我有的時候,我用全力給了人,也算不枉活那一場少年。

我站起來把門輕輕重新關上,用那珠子回去。

在離去的那一刹那,我覺得一陣暈眩,身體要被扯碎般疼痛。

是了,這珠子早就應該壞掉了。在十幾年後,能帶我來一次她的世界,就是奇跡了。

我在周圍詭異扭曲的世界裡,鬆手讓她的珠子掉在地上。心口劇烈灼燒,整個地板都是彎曲的,起伏不定。

眼前大片漫漫的暗黑湧了上來。

醒來的時候聽到外麵鳥啼關啾,一夜的風雨已經過去,現在日光隱隱穿簾而來。伸手看看自己的十指,回想昨夜的夢,那些似乎無邊無際的燈海,那張似乎是我未來的畫像。那恍惚間的白蘭花香氣。

全是夢罷了。

我起身要起上朝,皇後卻進來笑道:“昨日雨水,今日眾臣休整,皇上怎麼還這麼早起來?”

“朕倒忘記了。”我站起身。

抬眼一看旁邊案幾上的螺鈿盒,裡麵是空的。

皇後拿一管玉笛給我看,說:“今日內局重新將流失宮外的禦物點檢,從宗室中呈回了這個,據說是先帝賜給十幾年前去世的麓州侯世子趙從湛的,如今依例收歸大內了,我倒是很喜歡,就拿過來了,這玉笛音色真好。”

我看她手裡握著的那管紫玉笛,慢慢說:“當年從湛的笛子,吹得極好。”

如果沒有那一曲醉花陰,沒有我在外麵空望的恐懼,如果沒有樊樓那縱身一躍,他,她,還有我,一定會很不一樣。

至少,有兩個人幸福,雖然不是我。

但又能怎麼樣呢?即使能到過去,一切重來,也恐怕我們還是會一樣。何況我們都再來不及重新活一次。

皇後問:“皇上也喜歡笛子?”

我把玉笛接過來,慢慢撫摩良久,不知為何,舉笛吹了那曲醉花陰。

當年隔著花窗聽的這一曲笛,現在自我口中幽咽。

半世年華,如今都成一生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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