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帝國興亡史 第132章 自相殘殺
當宋朝統治集團內部深陷流言漩渦之時,此時正在與宋朝就和議事宜進行討價還價的李元昊同誌不知道是不是吃錯了什麼藥,他突然開啟暴走模式衝上去踹了遼國人的屁股。這其實是我們的一種很含蓄的說法,真相是西夏與遼國在兩國邊境地帶兵戎相見。讓人震驚的是,西夏在這一次的軍事衝突中不但勝利了,而且還斬殺了這支遼軍的主帥蕭普達,遼國四捷軍祥袞張佛怒也在這一戰中被西夏人給陣斬於馬下。這場戰事的失利徹底激怒了遼國皇帝耶律宗真,盛怒之下他下令在遼國的西南邊境集結十餘萬重兵誓要將西夏從地圖上給完全抹去。
當然,宋朝的君臣根據前方第一時間傳回的緊急情報隻知道遼國在宋朝的西北邊疆集結了重兵,至於遼國到底想打誰卻是不甚清楚。參考以往的曆史,宋朝方麵的第一反應就是遼國人準備背棄盟約從山西方向進攻宋朝本土。
一邊是朝中的宰執大臣陰謀廢立皇帝的流言,一邊是遼國陳集重兵於北境,另外此時宋朝與西夏的和議也正值最艱難的時刻,由於李元昊對宋朝漫天要價,雙方隨時都有談崩的可能。此外,因為新政的施行導致整個官場如今都在叫苦連連,活生生的一副“官不聊生”的悲慘畫麵。如此一來,端坐於龍椅之上的趙禎幾乎是在承受來自於四麵八方的襲擾。自古以來好多人都說皇帝是全天下最幸福的職業,但稍微明白點的人都知道這其實是最痛苦、最高危的職業。孔夫子有言,為君難為臣不易,此可謂至理之言,此時的範仲淹和趙禎無疑為這句話做了最生動的詮釋。
內外交困之下,趙禎本想召集兩府大臣一起來談一談應該如何應對當前麵臨的挑戰,但轉而一想他又改變了主意。這群滿腹經綸的君子們在去年曾經耍過他一回,當時麵對趙禎要求他們拿出富國強兵的策略時,他們卻說國之大事需要回家仔細琢磨之後再作回答。有鑒於此,趙禎這回采用了書麵問答的形式給他手下的這些君子們佈置了一份家庭作業。
他向這些人提出了五個問題:合用何人,鎮守西北?民力困弊,財賦未強,怎麼辦?軍馬尚多,何得精當?將臣不和,如何製置?躁進之徒,宜塞奔競,如何是好?
關於趙禎此次問政於兩府大臣的結局我這裡隻想一筆帶過,那就是不了了之。不是說這些人沒有理會自己的皇帝,宋朝的兩府大員們這次洋洋灑灑地整了一個篇幅浩大的集體決議向皇帝提出的問題進行了逐一作答,但問題是這是一篇理論高深但具體辦法卻一個沒提的官方檔案。簡而言之,這就像我們如今所看到的時政新聞那樣,每次開會都是那一堆的空話和套話,一堆常人根本看不懂但卻幾乎人人都已經聽得耳朵起繭子的所謂官話。再簡而言之,趙禎的這些肱骨之臣在這份答卷裡沒有說人話,隻是按照格式和流程在背書。
這裡擷取一段,各位自行品鑒:今商賈不通,財用自困,今須朝廷集議,從長改革,使天下之財,通濟無滯。又減省兵,量入以出,則富強之期,庶有望矣。
請問:有誰能看出這裡麵回答了什麼?這裡麵提出了什麼應對困境和危局的辦法嗎?如何通濟無滯?如何裁撤冗兵?如何量入以出?恕我直言,假如我是趙禎,我看了這些很有可能會暴跳起來,即使忍住了也會憋出內傷,抑或會露出一絲笑容——無限悲涼和失望的笑容。
從趙禎提出的這五個問題裡麵我們其實還能發現一個對範仲淹和富弼等人來說都極為可悲的事實,改革已經進行了半年多了,可取得什麼成果了嗎?趙禎之所以問出這些問題就證明眼下的宋朝相比改革開始之前幾乎毫無進步和發展,這裡麵原因何在?隻有一個解釋,政策都下發了,可執行與否就得另說了。
實話難聽但它真實,毋庸諱言的是,所謂的新政大多都是一紙空文,下麵根本就沒怎麼執行。對於範仲淹和富弼而言,他們的新政看上去轟轟烈烈,無數的官員為此而慘叫連連,但實則卻是堪稱失敗透頂——於國計民生而言,新政的成效在哪裡?趙禎為什麼要決定施行新政?不就是為了要富國強兵嗎?可成果呢?
比這更糟的是,趙禎此舉其實無異於是在當眾扇範仲淹和富弼的耳光。我信任你們,所以讓你們進入兩府並對國家進行改革,可你們做出什麼成績了嗎?沒有,你們不但沒有什麼成績可言,反而還導致官場震蕩不安怨聲載道。你們自詡為一群君子,可你們卻在堂而皇之地公開結黨,而且你們這些所謂的君子不但在攻擊你們眼裡的小人,另外還在自相殘殺,你們這樣做還配叫君子嗎?你們都說自己是治國能臣,可在你們主政之後,整個國家不但沒有變得更好,反而是在倒退。你們這就是不稱職,你們難道不感到慚愧嗎?你們眼裡的小人尚且知道辦事不力之後要叩頭請罪,可你們這些愛惜名節的君子連個認錯的打算和態度都沒有!
不可否認的是,富弼和範仲淹雖然沒有像歐陽修那樣時刻都標榜自己是正人君子,但他們的骨子裡確實在以君子之道要求自己。真正的君子都愛惜自己的名節,更是在乎自己的尊嚴和臉麵。
麵對範仲淹和富弼陰謀政變的謠言,趙禎選擇了沉默,這沉默意味著什麼?或憤怒,或懷疑,但絕對不會是無可撼動的信任,而今他又在近乎於公開地指責這兩人辦事不力。在這種情況下,身為君子的範仲淹和富弼難道要等著趙禎把話挑明然後下逐客令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們的臉麵和尊嚴可就要徹底被摔在地上了。
相信此時的範仲淹一定會想到呂夷簡。他曾經是那樣地憎惡大權在握的呂夷簡,可他如今揮舞著改革的大棒也是被很多人所憎惡,他如今定然會明白呂夷簡當年被他痛罵之時的心情和感受。
世間哪有什麼正邪之分,隻要你做了讓彆人高興的事,那麼你就是他們心中的正義之神,反之你就是邪惡之徒。然而,一個真正想做事的人會因為害怕被人評說就什麼也不乾嗎?顯然不是,呂夷簡從不在意彆人的眼光和說辭,他想做的事就一定會做,而此時的範仲淹在這方麵與之相比其實毫不遜色。然而,身處封建帝製時代,無論是呂夷簡還是範仲淹說到底都是天子的臣子,如果他們的背後沒有那個高高在上之人的傾力支援,那麼他們什麼也做不了,他們什麼也不是。
範仲淹的痛苦就在於此,他並不想就此離開,富國強兵是他終其一生的追求,可他是真正愛惜名節的真君子,而他在趙禎麵前也沒法跟呂夷簡比恩寵和信任。呂夷簡到死都是趙禎心目中的大忠臣和大恩人,而範仲淹在這方麵就顯得有些相形見絀。
既然如此,那就還是走吧!
公元1044年6月,範仲淹和韓琦一同被趙禎召見,他倆向趙禎詳細分析了眼下西夏和遼國的動態,然後對河北與陝西的邊防事務各自陳述了自己的意見。也就是在這次的召見中,範仲淹正式向趙禎提出要去邊關為國戍邊,他希望能夠罷免自己的參知政事之職,哪怕隻是讓他去邊地做一個知州也行。幾天後,趙禎下詔任命範仲淹為陝西、河東路宣撫使,而他的參知政事之職仍然給他保留著,也就是說他是以兩府大臣的身份宣撫邊地。
這時候宋朝已經收到了遼國的外交照會,他們說遼國這次舉兵是為了去打李元昊,希望宋朝這個友邦不要莫名驚詫。狡猾的遼國人不說他們出兵的理由是因為李元昊殺了他們的大將,反而說是為了教訓李元昊遲遲不肯向宋朝臣服,畢竟他們已經收了宋朝的錢,所以這事必須要幫宋朝給辦利索了。但是,包括範仲淹在內的大臣們都不相信遼國人的這番說辭,他們擔心遼國此次出兵很有可能會順勢攻掠河東地區。範仲淹請求為國戍邊也正是以此為由,他建議趙禎從陝西向河東地區調發軍隊和糧草以備遼國人突然寇邊。
請注意範仲淹此時的差遣——陝西、河東路宣撫使,這個可是一個權力很大的官職,整個陝西四路以及河東路都在他的節製之下,而所謂的河東路從狹義上來說就是今天的山西大部,這裡是宋、遼和西夏三國的交界地帶。範仲淹請求調兵本是為了以防不測,可如此一來他又給人落下了攻擊的口實:你範仲淹管著這麼大一塊地方,而且還叫朝廷給你調發軍隊和糧草,你這是謀反不成便想割據自立嗎?
在政敵們看來,你範仲淹在外鎮撫一方且手握重兵,而你的同黨富弼又在京城坐鎮中樞,你們現在還敢說自己沒有謀逆的野心嗎?至此,本來同樣遭受流言中傷的富弼也不敢在京城裡待下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昏了頭,富弼為了出走京城竟然選擇將矛頭對準了範仲淹。
當富弼聽說範仲淹想要往河東地區增派軍隊後竟然跳出來表示堅決反對。富弼覺得範仲淹是在過度擔憂,他認為遼國這次出兵一定是去打李元昊,宋朝無需擔憂,更沒必要擔心遼國會從山西方向侵略宋朝。如果趙禎同意了範仲淹的調兵請求反而是在勞民傷財,而這恰好就中了遼國人的詭計,他們就是打算在攻打李元昊的同時也能儘可能地消耗宋朝的國力。同時,富弼強調遼國如果要背棄盟約發兵南下一定會選擇河北作為突破口,畢竟這裡一馬平川更有利於遼軍大隊騎兵進行機動作戰,而山西雖然也是宋遼的邊境,但遼國在這裡最多隻會派出一支偏師進行襲擾。
以上種種,富弼其實隻是想說明一個重點,那就是山西方麵根本不用增派軍隊,宋朝需要重視的應該是河北方向的警備。他建議趙禎隻需讓範仲淹在山西進行正常的守備和警戒即可,調發兵糧之事還是罷了為好。為此,富弼甚至還發了個毒誓:“如果遼國真的從河東路大舉進兵,那麼我願承擔誤國之罪,到時候陛下你隻管砍我的腦袋!”
富弼為什麼會說這些話?原因很簡單,因為身為樞密副使的他所分管的防區就是河北。說得再明白一點,他之所以要指出河北的重要性就是因為他也想學範仲淹外出避禍(或者說是避嫌),值此國際局勢紛亂複雜之際,他要去自己的防區為國戍邊。
不止是富弼,樞密使杜衍也不同意範仲淹的請求,他也認為遼國不會從山西方向進兵,範仲淹此舉實在是不可取。大軍即動,沿途所需耗費的錢糧是個天文數字,況且遼國也說了他們是去打李元昊,你範仲淹這樣做純粹就是杞人憂天,更是顯得有些吃飽了撐得慌。
範仲淹對年長自己很多的杜衍一直都很尊敬,史稱其“以父禮事衍”,但在國家大事上麵,範仲淹並不準備退讓,二人為此在趙禎的麵前當著所有宰輔重臣的麵展開了激烈地爭論。二人具體都說了什麼不得而知,但二人爭得麵紅耳赤絕對是跑不了的,情緒不可遏製時,範仲淹甚至對杜衍“言辭甚切”,這場麵恐怕和當年富弼罵自己的老丈人晏殊是奸邪差不了多少。
由於大家的意見無法形成統一,這天的爭論也就沒有出什麼結果。從趙禎那裡離開之後,範仲淹仍然在跟杜衍爭論不休。這時候之前一直在一旁看戲的韓琦突然插了句嘴,在這件事情上他也反對範仲淹,他以自己一貫的狂人作風對範仲淹說道:“既然如此,那你乾脆把這事交給我得了。我去宣撫陝西和河東地區,而且我什麼都不要,隻需要朝廷給我配備一匹良馬就行了!”
範仲淹聞言大怒!你韓琦這樣說不但是在反對範仲淹,而且是在顯擺自己強過範老夫子無數倍,一個匹夫尚且無法忍受此等羞辱,更何況還是範仲淹?不過,範仲淹倒也沒跟韓琦大吵一頓,而是轉身又去找了趙禎麵談。他首先把韓琦給告了一狀,但不管範仲淹如何爭取,趙禎最後還是採納了多數人的意見——範仲淹此次離開京城的時候沒能為山西爭得一兵一卒,他孤身一人去了西北。
這一走,範老夫子此生再沒有回到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