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帝國興亡史 第160章 所謂仁宗
藉由郊祀大典之名,趙禎給朝中的幾乎所有官員都進行了加官進爵,直到他忍耐了整整七天之後他才小心翼翼地給王守忠單獨加了官,這位太監兄由景福殿使、武信軍留後、入內都知加官為延福宮使、入內都都知。我沒有口吃,這個“入內都知”和“入內都都知”是兩個官職,後者多了一個“都”字,這意味著王守忠從此成了皇宮內宮裡的頭號大太監。
任命發出,趙禎豎起耳朵偵聽動靜。很奇怪,什麼聲音也沒有,此前跳得最高的言官們集體閉嘴。這讓趙禎很是意外,於是他開始計劃下一步行動,而且還得非常謹慎地行事。他的下一步行動是什麼?還能是什麼?當然是如何順利地給張堯佐加官!
為了這件事,趙禎最近簡直快要瘋了,而張貴妃基本上已經瘋了:“陛下啊,大典已經結束這麼久了,可我的叔父怎麼還沒有被加官啊?陛下呀陛下,你這是在存心欺騙你的心肝寶貝嗎?你怎麼可以這樣啊?奴家我不想活了……”
趙禎的心裡這時候堪稱一個苦不堪言,一邊是張美人每天都在一個勁兒地給他撒嬌施壓,一邊他卻要顧忌一眾言官的情緒。可以說,他在這件事情上不可謂不謹慎和小心了,直到郊祀大典結束三個月後他才突然下發了一道皇命:
三司使、戶部侍郎張堯佐改任宣徽南院使、淮康軍節度使、景靈宮使。資政殿學士、尚書左丞王舉正兼任禦史中丞,而原來任命的禦史中丞田況接替張堯佐改任“權三司使”。
同一天,趙禎下詔:“後妃之家,無得除二府之位。”
這是什麼意思?這就是說,類似於張堯佐這樣的皇親國戚此生永遠不得擔任宋朝的兩府大臣。
趙禎這樣做本想同時安撫言官以及張貴妃,但最終他誰都沒能安撫下來。首先便是張貴妃,她要給自己的叔父爭取的官職是參知政事,可趙禎卻直接斬斷了她的妄想。
張貴妃對此自然是又哭又鬨,無奈之下,趙禎又給張堯佐加了一個“同群牧製置使”。這又是個什麼官呢?簡單說就是掌管宋朝馬政事務的官員,但趙禎當然不會真的讓張堯佐去管理宋朝的馬政,這同樣是一個有名無實的榮譽頭銜。
張堯佐這一下可就身兼“四使”了,而且每一個都能讓宋朝的頂級大臣垂涎欲滴,但張貴妃這個欲壑難填的女人還是不能接受。幾天後,趙禎又賜張堯佐的兩個兒子張希脯和張及甫“並進士出身”。也就是說,他倆未經科考就直接成了宋朝的進士。
上麵這些事趙禎本可以一步到位,但為了照顧言官的情緒,他采取了分步驟實施,他每走一步都得看看言官集團的反應,直到最後實現溫水煮青蛙的完美效應。可是,趙禎想錯了,他這不是溫水煮青蛙,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捅馬蜂窩。在他把張堯佐的兩個兒子賜進士出身後,這個超級馬蜂窩終於炸鍋了!
此時已經改任諫院知院的包拯懷著滿腔的狂怒給趙禎上疏說道:“陛下你繼位三十年來未嘗有過失德,可如今你竟在五六年的時間內連續地為張堯佐加官,朝廷內外對此早就私議鼎沸,究其根源這都是你身邊的那些女人和宰執大臣之過。想當初,太祖和太宗的親舅舅終其一生也不過是一個節度使,雷有終平定蜀川叛亂也不過是一個宣徽使,李至是先帝的老師,從參知政事位置上退下來以後也隻是一個節度使,錢若水、李士衡、陳堯諮、夏竦、鄭戩,這些於國有過重大貢獻的人後來封官也不過就是宣徽使或節度使,而且這些人沒有一個人同時身兼“二使”,可你看看張堯佐這次卻是同時被封為宣徽南院使、淮康節度使、景靈宮使,同群牧製置使。你這是在乾什麼啊?說到親疏,張堯佐能和太祖太宗的舅舅杜審肇相比嗎?說到功勞,張堯佐能和雷有終、李至、錢若水相比嗎?張堯佐也真是一個不知羞恥的東西,他自己幾斤幾兩能不清楚嗎?這些官職和頭銜他也有臉接嗎?陛下下詔之日,天空昏暗氣霧彌漫,這就說明上天也在為此而大怒。臣叩請陛下能夠深明大義並少些兒女情長,張堯佐可以加官但不可如此恩重,宣徽使和節度使隻能二者取其一。”
誠然,身處在張貴妃和言官夾縫之中的趙禎為了做到兩邊都不得罪這次隻給了張堯佐虛銜,這四個“使”都沒有實權,可正如包拯所言,張堯佐何德何能能夠身兼四使?潘美當年率領十萬大軍掃平南漢,如此滅國級的功勞回來後也不過纔是一個宣徽使,他張堯佐又做了什麼?再退一萬步說,張堯佐不過是張貴妃的族叔,可李用和可是趙禎的親舅舅,但李用和終其一生也沒有張堯佐這般顯貴。因此,無論從哪一點上來說,趙禎這一次都是在犯糊塗,即便他沒有賦予張堯佐任何的實權。
說到底,這一切都是那個在後宮裡幽怨不斷但又慾念滔天的女人在作祟。對於這個幼年喪父的女人,我本無意對其惡語相加,但她的種種行為都讓人沒法對其產生絲毫的好感。幸虧她是生活在宋朝,生活在這個皇權受到嚴格監管和限製的朝代,如若她是生在漢唐時期,那麼有她這樣的一個女人在身邊,那個當皇帝的人想不成為昏君都很難。也幸虧她就張堯佐這麼一個叔父且張堯佐就隻有兩個成年的兒子,要不然她簡直恨不能把張家的男人全部安排進帝國的高層,就像漢朝那樣由她張家人把持朝政和軍政大權,而且她也不會去在意這些人到底是不是一個草包,隻要姓張就行,隻要她張家人全都飛黃騰達就行。
多說一句,這種隻顧眼前小利、隻追求一時之爽而毫不顧及後果更不考慮將來的女人從古至今比比皆是。如果有這樣的賢內助,何愁家業不衰?
當然,我這裡不是要把所有的罪責都歸咎於張貴妃這個女人身上,而評判一個人的功過與是非還是要看這個人到底做了什麼,但張氏之所為如何定性這裡已經無需多言。一個人先天的極度缺乏必會導致後天的無度索取,這樣說可能太過絕對,畢竟我們每個人都具備聖賢的條件和要素,但這話放在張氏身上卻是相當貼切。
此時此刻,包拯在憤怒,張貴妃同樣在憤怒,而趙禎則像一個縮在牆角裡瑟瑟發抖的小孩,對於包拯的這份奏疏他選擇了拒不回應。正如多年以前廢黜郭皇後一事,趙禎此時和他的宰執大臣們是站在一條船上的,而言官們則是義憤填膺誓要鬥爭到底。
在包拯之後,另一個言官隊伍裡的重量級人物也站了出來,他便是新任禦史中丞王舉正。
趙禎之所以選王舉正來做這個禦史中丞是有原因的,因為他“重厚寡言”,看上去此人根本就不適合來擔此重任,但趙禎現在要的就是這種人。反觀田況,趙禎沒有信心能夠擺平他,所以隻好讓這個還沒來得及正式上任的禦史中丞轉而去做了三司使。趙禎的如意算盤就是藉助王舉正穩住禦史台的言官,然後直接以自己的皇權和文彥博的相權去對付包拯的諫院勢力。
包拯當然清楚單打獨鬥沒法鬥得過趙禎,他需要禦史台的援助,而禦史台的禦史們自然也是想聯合諫院一起參劾張堯佐,可他們終究還是得看看自己的老大在此事上的態度。如此一來,焦點全都彙聚到了此時的禦史中丞王舉正的身上。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還沒等包拯這個諫院的首腦親自去做思想工作,王舉正在包拯上疏後的第二天就緊急出手相援。這完全出乎趙禎和文彥博的意料,他們都以為王舉正會感念趙禎的提攜之恩而在此事上保持沉默,可這一次他們看走了眼,平時總是斯斯文文看似誰也不得罪的老王同誌
找到的其實是一個非常合格的禦史中丞。
王舉正以謝恩為名向趙禎遞上奏疏以陳述己見:“張堯佐今受之恩可謂前所未有,而他以無才之身位及國家計相早就惹得滿朝非議。如今陛下雖然罷了他的權柄但卻授予他四使的職銜,而且還賜他的兩個兒子進士出身,國人聞此無不駭然。陛下,國家勳爵榮祿豈是後宮的婦人和她們的親族隨意把玩的物件?如此豈能不讓天下的忠臣義士對朝廷寒心?為此,臣懇請陛下追奪張堯佐的任命,然後給他一個知州的官職足矣,如此方可平息這天下的洶洶輿情。臣蒙皇恩忝領禦史中丞一職,職責所係故不得不言。倘若陛下覺得臣是在妄言,那麼就請將臣外放出京以示懲戒。”
奏疏既上,趙禎選擇繼續裝聾作啞,王舉正的這份奏疏同樣沒有得到絲毫的回應。趙禎的沉默讓言官集團的怒火燃燒得更為熾熱,他們在私下裡謀劃著要給趙禎以及宰執集團的大佬們發動一場暴風雨式的攻擊。
五天之後正是例行的朝會,這一天文武百官都齊聚朝堂。言官們紛紛上前表示堅決反對給張堯佐加官,趙禎在這種場合裡被弄得很是狼狽,最後他不得已動用了自己的皇權宣告散朝,然後便一溜煙似的躲進了皇宮內苑。
趙禎前腳開溜,王舉正則將包括宰相文彥博等人在內的全體大臣堵在了大殿門口。隨即,包拯等諫院的官員便就張堯佐加官一事展開了疾言厲色的激情演講,其目的就是要發動百官對趙禎進行集體勸諫並以此要挾趙禎在張堯佐之事上做出讓步。
就這樣,朝會時讓大臣們連口粗氣都不敢喘的朝堂在這一刻不但變成了包拯等人的演講大廳,隨後更是成了百官的辯論現場。一番口水四濺之後,眾人終於達成了一致:為了給皇帝陛下留點麵子,百官集體請見這種事還是不要做了,王舉正和包拯先帶著幾個人再去跟趙禎好好談談,如果談不攏再說集體請見的事。
於是,王舉正率領禦史台和諫院的主要官員(禦史台方麵是張擇行和唐介,諫院這邊則是包拯、陳旭、吳奎)
一道前去請見趙禎,而百官們則在朝堂旁邊的殿廡裡休息並等待他們請見的結果。
當年範仲淹和孔道輔因為反對廢除郭皇後也曾率領言官請見趙禎,但趙禎當時選擇了閉門不出,於是便鬨出了言官們在宮門外叩門請見的鬨劇。這一次趙禎的鬥爭經驗明顯比之前豐富了不少,而他此時也不再畏懼與這些言官當麵交鋒。剛纔有百官在場他不便在朝堂上跟這些人翻臉,可現在到了他的辦公室他還會怕這幾個言官嗎?
眾言官入內之後便是叩頭參拜,而趙禎則是“反客為主”率先發難。他一臉怒色地嚷道:“你們這次來是不是又想說張堯佐的事啊?你們究竟是怎麼了?節度使不過就是一個榮譽性質的粗官,朕封他一個節度使有什麼不可以的?”
趙禎這一吼還真的唬住了一些人,但站在人群最後麵的唐介卻不吃趙禎這一套。他急吼吼地竄到前排,一開口就把趙禎的話給頂了回去:“陛下,節度使是粗官嗎?你忘了?太祖和太宗陛下曾經可都是當過節度使啊!”
此言一出,趙禎當場語塞。唐介這話說得確實有道理,但作為一個宋朝的臣子,他如此含沙射影地指責趙匡胤和趙光義“不忠”,此舉可謂是大逆不道。隻要趙禎敢做,唐介頃刻間就能以“大不敬”之罪被趙禎罷官免職。
眾人都為這個口不擇言的家夥捏了一把汗,但趙禎竟然就忍了。趙禎這一軟可就讓這些言官瞬間覺得今天又有軟柿子可捏了,他們紛紛發言要求罷了張堯佐的官職,而且一個比一個激動,而這裡麵最過分的可能就是我們的那位包大人了。
據理學大宗師朱熹的叔祖朱弁在他所著的《曲洧舊聞》記載,當時包拯直接走到端坐於禦座之上的趙禎麵前慷慨陳詞,其情緒之激動以至於唾沫星子都濺了趙禎一臉:既降旨,包拯乞對,大陳其不可,反複數百言,音吐激憤,唾濺帝麵。
這裡應該誇包大人嗎?可是,在極其講究封建君臣禮儀的宋朝,君父之尊更是儒家禮儀的核心,包拯在趙禎麵前如此失禮真的就應該讓人對其嘖嘖稱讚嗎?彆說是此時禮正樂合的宋朝,就連綱紀大壞時期的曹操和鼇拜這等囂張的權臣恐怕也沒有在劉協和玄燁的麵前口水四濺吧?也不知道包大人看到趙禎拂袖拭麵時會不會有驚懼或愧色呢?
言官們這樣粗魯無禮自然是沒法和趙禎達成什麼共識,一番唇槍舌劍之後,君臣是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