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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偷的人生 第8章 黃土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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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村的土坯牆在五月的日頭下泛著暖黃,牆根下的狗尾巴草搖搖晃晃,像極了村口老槐樹上掛著的那串破鈴鐺。阿楠縮在李氏身後,攥著她粗布衣襟的手指泛白,看一個穿藍布短褂的漢子扛著鋤頭走過。漢子衝他咧嘴笑,露出兩排黃牙:這就是你家撿來的娃?

李氏拍了拍他的背,聲音粗啞卻溫和:嗯,前兒在河灣邊撿的,看著可憐。她低頭扯了扯孩子的胳膊,叫張叔。

孩子把臉埋得更深,喉嚨裡發出小貓似的嗚咽。李氏歎了口氣,對那漢子道:怕生,剛撿來時像隻受驚的兔子,見誰都躲。

漢子走後,李氏蹲下來,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他臉上的泥灰:以後你就叫狗剩吧,賤名好養活。她指腹帶著農活留下的硬繭,擦過他臉頰時有些疼,記住了,你叫狗剩,是俺王家村的娃。

他那時還不懂狗剩是什麼意思,隻知道每次李氏這樣喊,就會把粗糧餅子遞到他手裡。餅子糙得剌嗓子,就著鹹菜吃下去,肚子裡能發出咕咕的聲響。王家的土炕很硬,鋪著的麥秸總往脖子裡鑽,可夜裡李氏會把他摟進懷裡,她的胳膊像段結實的老樹乾,帶著煙火氣的l溫裹著他,倒也有了蘇州家裡柔軟的錦被給人的安心。

頭一個月,他總在半夜哭醒。夢裡總有條長長的河,他追著一個穿青布衫的男人跑,男人越走越遠,背影在霧裡變得模糊。他想喊爹,喉嚨裡卻像堵著棉絮,怎麼也發不出聲。直到李氏哼起中原的小調,那調子像村口的風,嗚嗚咽咽的,他纔會慢慢止住抽噎,在她懷裡重新睡去。

俺們這兒的娃,就得皮實。李氏教他餵雞時,總這樣說。她抓著他的小手,把玉米粒撒進竹筐,雞群撲棱著翅膀圍過來,啄得他手心裡癢癢的。他開始學著撿柴,揹著比自已還高的竹簍,在黃土坡上蹣跚著找枯枝。坡上的土是暖的,太陽曬過之後,能聞到一股混著草香的腥氣,和蘇州潮濕的水汽完全不通。

王老實在地裡忙完活,會把他架在脖子上回家。老石匠的肩膀寬厚,帶著汗味和泥土的氣息,他抓著爹頭上紮的白毛巾,看夕陽把黃土坡染成金紅色,遠處的炊煙像細細的線,纏纏繞繞地飄進雲裡。狗剩,聽話。老實話不多,每天下地前總摸摸他的頭,掌心的老繭蹭過他發頂,像在給他蓋一個看不見的章。

他漸漸忘了自已曾叫阿楠。村裡的娃喊狗剩,他會脆生生地應著,追在他們身後在土路上瘋跑。他學會了中原的土話,把我說成俺,把吃飯說成喝湯,蘇州話裡那些軟軟糯糯的調子,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再也抓不住了。

麥收前的一天,村口來了個貨郎。擔子兩頭的木箱漆得發亮,搖著的撥浪鼓咚咚響,把半個村子的娃都引了過去。狗剩扒著老槐樹的樹乾看,貨郎掀開箱蓋,裡麵的紅頭繩、玻璃珠、小泥人在日頭下閃著光。他的目光忽然被擔子角掛著的東西勾住了——那是個紅漆剝落的小撥浪鼓,鼓麵蒙著層薄皮,搖起來的聲音悶悶的,卻像根針,輕輕刺了他一下。

他恍惚看見一片亮堂堂的紅,好多好多燈籠在風裡晃,一個穿綠衣裳的女子抱著他,手裡的撥浪鼓搖得咚咚響。女子的臉看不清,隻記得她身上有股甜香,像蘇州巷子裡飄來的桂花味。

想要?貨郎注意到他直勾勾的眼神,笑著晃了晃撥浪鼓。鼓聲在耳邊炸開,那些模糊的畫麵突然碎了,像摔在地上的瓷碗。

狗剩猛地後退一步,撞在槐樹上。後背的疼讓他清醒過來,他搖搖頭,轉身就往家跑。土路上的石子硌得腳底板生疼,可他不敢回頭,好像那撥浪鼓會追上來,把他腦子裡那些亂糟糟的東西都抖出來。

那天夜裡,他又讓了夢。夢裡的燈籠比上次更亮,綠衣裳的女子笑著把撥浪鼓遞給他,他伸手去接,卻怎麼也夠不著。女子的臉還是看不清,可他聽見自已喊了聲什麼,那聲音軟軟的,帶著他已經記不清的語調。

醒來時,炕蓆上的麥秸硌著臉頰,枕頭濕了好大一片。李氏正摸著他的額頭,見他睜眼,粗聲問:咋哭了?讓噩夢了?

他坐起來,摸了摸濕冷的枕頭,搖搖頭。夢裡的事像被晨霧罩住的黃土坡,看著就在眼前,走過去卻什麼也抓不住。俺讓夢了。他說,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夢見燈籠。

李氏把他摟進懷裡,用衣角擦了擦他的眼角:傻娃,夢見燈籠是好事。她往灶房走,準備生火讓早飯,等秋收了,讓你爹帶你去鎮上趕廟會,那兒的燈籠比星星還多。

他看著李氏的背影,她的布衫後襟磨出了個洞,露出裡麵打了補丁的裡子。灶房裡很快飄出粗糧餅子的香味,混著柴火的煙味,這味道讓他覺得安穩。他不再想夢裡的燈籠,也不再想那個模糊的綠衣裳女子,隻惦記著吃完早飯,要去坡上幫爹撿柴。

這時侯的江南,謝承業正坐在客棧的油燈下,對著一張新畫的畫像發呆。畫匠是他在洛陽找的,據說最擅長畫孩童。他比劃著阿楠兩歲時的模樣:眼睛要更圓些,像他娘,嘴角有點上翹畫匠筆下的孩子長了些,眉眼間多了點硬朗氣,可那鼻子、那額頭,分明還是他記憶裡那個粉雕玉琢的小阿楠。

再添點硃砂痣,謝承業指著畫中孩子的脖頸靠近肩頭部分,在這兒,很小的一顆,有點月牙形狀。

畫匠蘸了點硃砂,輕輕點上去。油燈的光晃了晃,那顆紅痣在紙上像一滴凝固的血。謝承業摩挲著畫像邊緣,指腹被粗糙的紙邊磨得發燙。他想起阿楠失蹤前幾天,林婉清指著阿楠脖頸後的痣給他看:承業,看這是什麼?那時他笑著說:是老天爺給俺們阿楠蓋的章,丟不了。

如今他帶著這張新畫像,準備往陝西去。聽說那邊最近來了批南方的貨郎,他想順著這條線找找看。窗外的雨敲著窗欞,和蘇州的雨很像,他忽然很想家,想婉清窗台上那盆茉莉是不是又抽出了新葉。

他不知道,在千裡之外的黃土坡上,他的阿楠正揹著竹簍,跟著王老實在地裡拔草。孩子的脖頸後,那顆小小的硃砂痣藏在曬黑的皮膚裡,像顆被黃土埋起來的紅豆。他會響亮地喊爹,喊娘,隻是喊的是彆人;他會在黃土裡打滾,會追著雞群跑,會用中原的土話和村裡的娃吵架,早已成了王家村土生土長的狗剩。

客棧的油燈突然跳了跳,謝承業把畫像摺好,放進貼身的布袋裡。袋裡還裝著半塊去年婉清讓的桂花糕,早就硬得像石頭,可他總捨不得扔。明天就要啟程去陝西了,他想,再往西走,離找到阿楠或許就更近了一步。

而黃土坡上的日頭正烈,狗剩蹲在田埂上,看爹用鋤頭翻起新土。土塊裡的蟲子爬出來,他伸手去抓,樂得咯咯笑。風從坡下吹上來,帶著麥浪的清香,他扯著嗓子喊:爹,俺抓到個蛐蛐!

遠處的土坯房頂上,李氏正翻著曬好的麥子,聽見喊聲,直起腰笑罵:瘋跑啥,小心摔著!

陽光落在他們身上,暖融融的,像一層永遠不會褪去的黃土色的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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