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醉風饕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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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
這一日裡也甚為普通,路上行人往來皆忙碌。
萬霞樓的卿卿姑娘被邀了晚間作陪,此時已起身沐浴梳妝,以示鄭重。
裴家兩兄弟還窩在他們租住的小院中,裴珣在簷下焚香讀書,裴子孚倚著樹望著枝杈上的鳥窩發呆。
高晉是個閒不住的,他前兩日跑去天山,從溪穀深處捧回壇未融的新雪,硬逼著穀三娘給他釀壇梨花春。
今日酒肆生意不錯,除了送貨和差人來取的,來來去去竟也陸續有十來波人或獨坐酣飲、或邀友小酌。
穀叔一直在房中未露麵,三娘獨自操持著前堂的生意,直到暮鼓敲響時,人才逐漸散去。她數著鼓聲一下下擦拭著案幾,等鼓聲消散時,她早已收拾停當,正打了盆水坐在院中,用帕子擦拭著手指,一遍一遍,反複不停……
二更人定。
安平坊的吉府裡四處都燃著燈,府內卻異常的安靜,也不見有人走動。後園的花廊下酒席未散,主人和客人卻都匍匐於坐榻、案幾上人事不知,美婢健仆也各躺臥在地,果蔬菜肴灑落得到處都是。
在一片靜謐裡,突然傳出一下案幾的摩擦聲,坐榻上的一人晃著腦袋竟慢慢爬坐了起來。
“唉!你的功夫看來不錯!”
笑意盎然的話語輕柔的落在耳旁,剛爬起來的人聽到這話卻乍然一驚,腦子更清明瞭幾分,他的手已摸上了腰間的刀,還未等他有所動作,脖頸間瞬時一涼,在他頭顱飛出去的同時他的眼瞼還半睜著,這世間映入他眼中最後的影像卻是張如畫容顏正笑得春風拂麵……
高晉也是第一次看到穀三娘正正經經的用上武器,他萬沒想到,她拿的是把長七尺的陌刀。
看她揮刀狠辣,忽然覺得自己的脖子也涼颼颼的。他看了眼腳下抱著琵琶昏過去的卿卿,也沒去弄醒他,隻順手拽下了她腰間的香囊,揣進了自己懷裡。
被穀三娘一刀震撼到的還有裴子孚,他盯著穀三娘刀鋒上滴下的血珠,猛嚥了幾口唾沫,握著回紇彎刀的手更是抖個不停。但他知道這時候沒有人會再來安撫他,從他站在這裡的那一刻起,他們已把他看做可以並肩的同袍,而不是還需要人照顧的孩子。
裴子孚逼著自己冷靜下來。
他看著另外幾人鎮定自若的在昏迷的人中翻找,安千戍和他帶來的親信被依次找了出來,他四哥跟高晉毫不拖遝,確認了身份,上手就是一刀割喉。若懷疑是回紇人,就招呼穀叔跟三娘,穀叔握著把唐刀,下手更是不留情,那一刀劈下的力道山呼海嘯。
這無聲的靜夜跟刀起刀落激得裴子孚眼框都充了血,他強迫自己挪動腳步,可一低頭卻發現溫熱的血水已漫到了腳邊,他再忍不住,奔到花圃旁哇哇的吐了起來。
穀三娘聽到動靜,正想過去看看,卻被裴珣一個眼神製止,他這幼弟也是時候長大了……
此時,高晉突然道:“吉顯不在!”
裴珣:“咱們來時共殺了幾個死士?”
高晉:“四個。”
裴珣:“那應還有兩個漏網之魚。”
穀三娘:“無事,他們走不遠。”
穀叔提著刀,一聲不吭的出了院子,順著路就往大門的方向走。
穀三娘留了裴珣兄弟倆在院中仔細再查一遍。她叫上高晉就往後門的方向去,她邊走邊說道:“那兩個死士雖是高手,但進了院子就會中毒,他們現在行動都困難,更何況還得帶著個昏迷的吉顯,所以他們翻不得牆,隻能從門裡走。你從後門來時可遇到什麼人?”
“遇見了幾個仆役,都被我敲暈啦。”
“吉府出入有幾處?”
“三處,西南角還有個角門,連著後巷的死衚衕。”
穀三娘點點頭,“你去後門,我去那處。”說罷運起輕功就飛掠了過去。
穀三娘來時是跟著穀叔從正門方向進的,一路上未遇到什麼高手,大部分仆從都被她一把藥粉放倒,有幾個機警的也還沒來得及示警,就斃於穀叔刀下。
吉顯來此為了敝人耳目自不會帶太多人手,想來今日安千戍帶著回紇人秘訪,好手都應佈置在小院周圍,他們一路行來無阻,隻接近宴客的院落時才遇到抵抗。但凡進過院子的人都或多或少的中了毒,有的神誌不清癱軟無力,更多是直接昏厥。隻有幾個內力深厚的才能勉強撐住,不過要他們馱著個深度昏迷的人,能逃出這院子也就是極限了。
角門所在的地方,挨著最下層的仆役們勞作之處。此時接近深夜,這裡早沒了人走動,更不曾點有火把蠟燭。
穀三娘把身形掩在樹冠處,眯著眼等著眼睛完全適應黑暗。不多時,她已能看清,這個雜院的後麵連著個不長的迴廊,迴廊的儘頭就是吉府的角門。門前無人看守,門上的門閂插得正正的,也不像有人動過。可不知為何,穀三娘就是覺得有一股說不出的怪異,她靜待了片刻,貓身飄下樹。院子裡各處擺放著石甕、水桶、木盆,乍一看沒什麼可藏人的地方,穀三娘卻走得極為小心,她一步步接近小院的院門處,門是虛掩的,伸手一推就開,門軸‘咯吱’的澀響恰蓋過了暗器的破空之聲。
穀三娘一直警惕著身後,當感應到氣流波動的瞬間,她猛然旋身,陌刀出手橫置於胸前。在她避開的同時,耳旁響起幾下極輕微的叮叮聲,數根通體漆黑的長針沒入門板。空氣裡還殘留著一絲氣味,她抽鼻子一嗅,不難判斷出這針是淬了劇毒的。
還未等穀三娘有所反應,更多的毒針迎麵而至,與此同時,院中的井口處躥出一人,以迅雷之勢隨在毒針之後,雙手持匕欺身而上。暗夜給了黑色的針體最大的掩護,肉眼幾乎識彆不得。穀三娘這次不再閃避,她提起手腕把陌刀橫於手中轉動揮出一片影壁,毒針悉數被擋於一臂之外,沒一根能近身。對後麵已劈至眼前的死士,她來不及變化刀式,遂順勢任陌刀脫手,側手抽出彎刀反手揮了出去。這一刀正阻住了黑衣死士的前衝之力。黑衣人一驚,他沒想到眼前一女子卻有不遜於殺手的應戰經驗,忙變換了招式,匕首分上下往要害處刺出。可他終究還是小看了穀三娘,他招式一出,穀三娘不躲不避,用彎刀一搪,矮身貼近他大開的空門。黑衣人無法回防,隻得提氣後撤,躍出一丈才停住身形。他站穩後見對麵的女子再無動作,隻直直的盯著他看,那目光冰寒徹骨,他突覺心口處發涼,低了頭纔看到那裡插了把小巧的匕首,刀刃整個沒入胸口,刀柄還鑲了顆圓圓的寶石,寶石在暗夜中亮得晃眼,晃得他慢慢閉上眼,再未睜開……
穀三娘拔出斜刺入樹乾的陌刀,不再逗留,幾個飛縱就出了角門。
角門外的巷子很窄,這裡住的都是府中有些臉麵的仆役,四周悄然無聲,穀三娘奔出巷口就遇上了迎麵而來的高晉。高晉一見她就道:“後門處無人。”
穀三娘也言簡意賅,“我遇上了,應是從角門走的。”
高晉快速上下掃了她幾眼,見沒什麼傷痕,才略一思索道:“安平坊的西坊門就在不遠處,那裡甚少有人經過。”
二人不再多話,找準方向就飛躍而去。
西坊門確實很近,眨眼即到,隻不過他們到時,早有人先一步到達。
穀叔站在那,刀尖點地,也無甚動作,卻有種強攻破弩之勢。對麵的黑衣人背著不知死活的吉顯,離後麵的坊門僅幾步之遙,但他卻不敢挪動分毫。顯然,他們已對峙了有些時候,密密麻麻的冷汗滲出黑衣人的頭發,流進了衣口。
此時,他看到又有二人從遠而至,再無退路,他心一橫一咬牙,鉚足了勁道一把把背負的吉顯往坊門外丟擲。穀叔仿若早知曉他會有此動作。在他擡臂的同時,穀叔手裡的刀‘嗖’地擲了出去,角度精準的在空中就刺穿了吉顯的身體,把他狠狠釘在了牆上。昏迷中的吉顯嘴裡發出‘呃呃’幾下含糊的聲音,很快就沒了聲響。
血順著牆壁流下來,在牆根下漸漸彙聚一處。
黑衣人也已死於高晉的刀下。
穀三娘走近坊牆,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拔下穀叔的刀。看著滾落在地的屍體,她抽出彎刀預備再補上一下。穀叔卻推開她,一把奪過刀來,噗地一聲把吉顯的人頭剁了下來。
頭顱順著力道骨碌出幾米,正停在趕過來的裴氏兄弟腳邊。
裴子孚險些叫出聲,低頭看了一眼,又覺得胃中翻騰,乾嘔了幾下,好歹沒再吐出來。
裴珣麵不改色的跨過人頭,蹲在屍體旁邊上下摸索著道:“他府中我已搜尋過,沒有什麼密函、憑證,想來必是藏在了身上。”
高晉把刀插回腰間,輕輕推開坊門四下裡望瞭望,然後回身對裴珣道:“動作利索點兒,這個時辰更夫和巡視的該走到這附近了。”
裴珣點點頭,把從吉顯腰帶夾層中搜到的幾張小條塞進袖口,又把屍體從上到下,裡裡外外再檢查了一遍,連靴襪都沒放過,折騰了盞茶時間終於道:“好了!”
此時,梆子聲已遠遠的傳來,高晉催著眾人趕快收拾好離開。
穀三娘擦淨刀鋒上的血跡,把陌刀斜背在背後,扶著默然不語的穀叔就要離開。穀叔卻突然發力,掙開她的手,一步跨到吉顯的屍體旁,瘋狂的揮砍起手中的彎刀。
眾人看著狀若癲狂的穀叔都愣在了當場。
穀叔的刀卻未停,他嗓子裡發出嗚嗚的野獸嘶吼聲,下手一下比一下狠絕,彷彿要用儘了全身力氣才肯罷休。
血漿飛濺的到處都是,幾人的身上、臉上也不可避免,吉顯已然被穀叔分了屍,一隻斷手直飛了出去,正卡在敞開的門縫處。
裴子孚滿眼的驚懼,臉色唰白。穀三娘看了他一眼,對裴珣道:“你們先走。”
裴珣看了看弟弟,也沒再推辭,道了聲保重,拽著裴子孚就躍脊而去。
穀三娘再看看高晉。
高晉搖頭道:“我無事。”說罷,還甚為好心的撿回了吉顯的頭顱,擺到了正對坊門的顯眼位置。
穀三娘看他這時候還這麼不著調,也是無語。
穀叔也發泄的快耗儘力氣了,他刀下的屍體已成了一灘肉泥,他自己大口大口‘呼哧呼哧’的喘息著,胳膊卻還在不停歇的擡起落下。穀三娘走過去,隻輕輕一拉,彎刀就脫了手,他人也委頓下來,靠在穀三娘身上閉著眼,如昏過去一般。
高晉撿起刀,把它使勁插入屍體旁的泥地裡,然後跟穀三娘一起架著癱軟的穀叔遁入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