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醉風饕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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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乾燥少雨,今日一早卻難得的落了幾滴。
這場秋雨淅淅瀝瀝的下了個把時辰,非但沒覺出清爽,反到把沉在地底的熱氣都蒸騰了出來。
穀記酒肆的小院裡,藤上的葡萄已熟了大半,紫紅色的果實從鬱蔥蔥的葉子間垂掛下來,煞是喜人。
下過雨的天空湛藍澄澈,風也倦怠了。
過了晌午最熱的時候,穀三娘才懶懶的收拾了一笸籮藥材,坐在葡萄架下不緊不慢的撿摘晾曬。她手裡的動作很慢,還時不時的望著哪處就出了神。
今日一早,晨鼓未響王狩就跑來告彆,他說朝廷的軍隊已至百裡之處,他得了軍令要前去彙合一道出兵。說完就塞給穀三娘一塊木牌,說是有要事可持此去軍中尋他,然後就急匆匆的整隊出了城門。
裴九郎三天前就動身回了長安城。
他請了鏢隊幫忙運送穀叔的屍骸,隨他一同上路的還有沈晴、陳覓、赫連真。
陳覓的傷勢比想象中的要嚴重,看著比他凶險得多的哈達汗已經能滿地溜達時,他手臂的傷卻還是毫無起色。王狩帶來的軍醫診斷,他手臂傷了筋脈,救治的也不夠及時,很可能會就此廢了!他隻精通外傷,對這種傷勢實在是有心無力,若是能去到長安、洛陽那些個繁華之地,醫士眾多,手段也高明,或可尋得一絲轉機。
幾人合計了一宿,覺得邊界上的外族近些年虎視眈眈,早晚會再起戰亂,這邊城實不是久留之地,不如藉此機會遷回關內。反正已經開過一次口,一事不煩二主,索性就一同隨著裴九郎啟程,起碼安全上還是有保障的。
穀叔的後事也不好全倚仗人家操持,沈晴帶上赫連真正好能主持大局,她再請托裴家幫著尋尋醫士聖手,想來陳覓的傷勢也能有所起色。
陳覓也表示自己想從商。他要讓沈晴後半輩子能過上安穩日子。穀三娘也讚同的很,並且出謀劃策的讓他們治好了傷就儘量往南邊去,那裡民生安穩,商貿上也頗繁榮。等他們立住了腳,就給赫連真找個書院,這般大的孩子正是讀書的好時候!
赫連真聽了這話反應極大,幾乎撒潑打滾的要留下來,穀三娘怎麼勸也沒用,最後氣急了直接上手揍了一頓才消停。
沈晴也哭了一場,拉著赫連真進屋跟他細細說了一個時辰,等再出來時,卻惡狠狠的瞪著眼威脅道:“我知曉你要乾什麼!我們離了這你也少了拖累!但我告訴你,你得給我混了個兒的回來!老孃可等著你,你要是敢從此不再露麵,我就年年去你家祖墳上跟你阿耶阿孃哭訴!”
穀三娘也紅了眼眶,卻還是玩笑著捶著她道:“哎呦呦,這說的哪的話,你可是陳家的娘子了,尋我家的墳頭作甚!再說了我把家底都給你帶上了,不去投奔你難不成要喝西北風!”
她又看了看一旁哭得直抽抽的赫連真,輕輕把這孩子拉進懷裡,一下下順著他後背道:“阿真已經是個能獨當一麵的男子漢了,你陪著阿沈等著我,用不了太久我定會去尋你,決不食言!”
赫連真擡著糊滿鼻涕眼淚的臉,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盯了她半晌,才點頭道:“你說過不會扔了我,我信你!”
既做了決定幾人也不拖遝,與裴子孚打了招呼後,就各忙各的開始整飭行禮。
穀三娘尋了機會偷偷對沈晴道:“裴子孚是個可信的!但不要過多勞煩裴家,大家族裡錯綜複雜相交太深倒成了禍患。如若有人示好彆輕易接受,多聽陳覓的話,他是個有盤算的。落戶之地可選在江南道,彆過他人之手!”
沈晴一一點頭應了,看著穀三娘似又要落下淚來。
穀三娘一見,忙道:“你可彆啦!剛哄好那個小祖宗,你這又是作甚!”
沈晴嗔了她一眼,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你可忒不叫人省心了!多了我也不問,隻那事你確是有把握了?”
“嗯。”
“好!我們就先行一步,打點妥當了就托鴻德樓傳訊給你!”
臨行那日,秋色宜人,穀三娘直送到城外十裡才駐足。穀叔的棺槨上細細的蒙了白布,赫連真抱著穀三娘又“哇哇”的嚎了一場,才被看不下去的裴九郎拉上了馬車。裴九這次倒是乾脆利落,沒再膩膩歪歪的告彆,隻拱手道:“我們等你!”就一甩馬鞭揚長而去。
高晉也來送行了,出城的時候人馬熙攘,回城的路上卻隻剩下二人同行。
自上次起了爭執,二人已有好些日子未見,乍一獨處竟有絲尷尬。
還是高晉先開了口,“穀叔的事你節哀,沒幫上忙,真是對不住了。你把他們都送走了,是有何打算?”
穀三娘垂著眼盯著腳下的地麵,“嗯”了一聲,卻沒再答話。
二人就這麼相伴著,一路無話回了縣城……
想到此穀三娘纔回過神,這半下午的時光就這麼悠悠的晃了過去。
再忙乎了晚食,又查驗過一尊尊酒缸,日已漸微,夜色將至。
閉市的暮鼓已響過三百下,外麵已不聞喧鬨,各處也燃起了燈火。
穀三娘一慣晚睡,她正就著燭光在案幾上寫寫畫畫,外麵驟然響起拍門聲!
她立刻警覺起來,順手燃了紙張,作勢就要出門查探。剛出了屋門,拍擊聲更猛烈了,還伴隨著呼喊。此時周遭闃寂無聲,這一把粗獷的嗓音,清晰的傳進院子裡。那人喊著:“穀三娘!穀三娘在否!我大哥等你救命呢!”
穀三娘“刷拉”一下拉開大門,門外站著個衙役打扮的大漢,正一臉焦急的跺著腳,乍見開了門,竟什麼也顧不得,一把拉了穀三孃的胳膊,拽著她就發足狂奔。
穀三娘沒做什麼抵抗,她識得此人,正是常來酒肆幫高晉取酒的劉石。她偷眼打量了下他的神色,見他神情焦炙,鬢角的汗都滴答下來,不似作偽。
穀三娘也不是平常女子,這種速度的奔跑並不會吃力,還能氣息平緩的開口詢問道:“你剛說高縣尉如何?”
劉石猛的轉過頭,看著臉不紅氣不喘的穀三娘才突然想起來,這三娘子可是身懷絕技的高人,此番遇襲,有幾個兄弟還是她親手救下的,他雖未親見,但聽著他們口徑一致的讚歎,就可知她的能耐。
今日大哥照常下值,可沒曾想剛出了衙門口,就突然倒地不起,渾身抽搐,還大口大口的溢著血。
眼下衙門裡陳明府雖醒了過來,身體卻極差,完全沒精力理事,隻十分要緊之事才會去請了他定奪,其餘大小事項都由趙少府做主裁度。
衙門裡的人直接把大哥又擡了回來,又請了近日常駐府中的醫士來看診,那老頭兒捋著斑白的鬍子,頭搖得撥浪鼓一般,直道:“不妙,不妙,這是中了劇毒,毒性太烈,除非立時有解藥服下,否則仙人也難救!”
衙門裡都是粗莽的漢子,一聽這話都暴躁起來,跳著腳的罵那老醫士是庸醫誤診!有個受過大哥恩得的弟兄,也顧不得什麼禮數,紅著眼就闖進了陳明府的屋裡,幾近哭嚎著求明府想想辦法,救救高縣尉!
最後還是陳娘子突然道:“聽聞穀記酒肆的穀三娘子精通醫術,不如去請了她來看看,也好過就這麼耗著!”
劉石識得穀三娘,他對酒肆的路也最是熟悉,不等人吩咐,撒開腿就跑了來。
此時聽得穀三娘發問,堂堂七尺的漢子,眼淚卻一時沒忍住就那麼崩了出來,啞著聲音道:“大哥他中毒了,吐了好多血。”
穀三娘一聽心裡一顫,僵著聲音又問:“他此時在何處?”
劉石跑得氣喘籲籲的回道:“在後衙的西廂房。”
穀三娘聽罷,猛地甩開他的手,足尖一點已掠了出去,她清冷的聲音從空中傳來,“我先去!”
穀三娘運足了氣力,縣衙後院她熟得很,她未走大門,直接翻牆進來,直奔西廂。西廂的房門前有四個差役守著,猝然見到從天而至的穀三娘,都驚了一跳,手中的武器已出了鞘,大聲的喝到:“何人敢闖衙?”
未等穀三娘答話,屋門卻被從內推開,少府趙寬露出半張臉,催著眾人趕緊收了刀,又急著招呼穀三娘趕快隨他進來。
穀三娘瞟了眼房門外的四人,見俱是生麵孔,應是新招上來補缺的。她點頭衝他們示意一禮,就閃進了屋內,還隨手插了房門。
趙寬在屏風後一疊聲的催促著她,高晉急促的呼吸聲也能聽得分明。
穀三娘才發覺手裡的冷汗已滑膩了掌心,她咬著後槽牙,深吸口氣纔敢繞過屏風。
屏風後的榻上高晉仰臥在上,已呈半昏迷狀。他半合著眼,臉色已隱隱凝紫,嘴角的血跡還未乾。穀三娘也顧不上跟趙寬寒暄,三兩步奔到榻前,先翻起高晉的眼皮觀察了下瞳孔,又拉了他的手聽起脈象。
趙寬很是理解,也不多話,就陪在一旁靜待。
穀三娘診脈的手漸漸地抖了起來,她覺得自己也好似中了毒般,腳軟得站都站不穩了。趙寬察覺出不對,忙扶了她坐下,斟酌的問道:“聽說三娘子醫術高絕,不知高縣尉如何了?”
穀三娘似完全沒聽不見周圍的聲響,臉龐肉眼可見的轉為慘白,她哆嗦著嘴唇低喃著,“怎會如此!不會的,不會的!”
說著從懷裡掏出大把的紙包,胡亂的撕扯開,也不細細挑揀,攥了滿把就塞入高晉的口中。一旁的趙寬被唬了一跳,再阻攔時已經晚了。
不知作何用途的藥丸已送到高晉嘴裡,他本能的吞嚥了下去。
趙寬見此,忙拉住還要接著喂藥的穀三娘,嗬斥道:“穀娘子怎可胡亂醫治!若不得法,高縣尉豈不是更加危已!”
正說著,榻上之人卻倏然劇烈咳嗽起來,那聲響一陣急過一陣,一聲高過一聲,突然他側過身,嗆出了一大口血,血直接噴濺在榻上,雪白的被褥霎時被染上一片黑紅。
穀三娘就那麼傻愣愣的看著,她看著高晉又吐了幾口血,然後手臂“嘭”的砸下來,徹徹底底的昏厥了過去。
趙寬見穀三娘不再上前診治,也急躁起來,道:“穀三娘子,高縣尉這是暈了?這毒你可能解?”
穀三娘木呆呆的看著眼前堆疊的藥丸、藥粉,緩慢地搖著頭,“我解不了,我沒辦法,我儘力了……”
趙寬瞧她失了魂的模樣,也不願再責難,反到輕聲勸慰著,“你再細想想,興許還有什麼法子呢?”
穀三娘隻是一味的搖頭,也不答話。
趙寬湊近榻前,彎了身子把高晉扶著躺平,才歎著氣慢悠悠的轉向穀三娘,放柔了聲音道:“你果真沒法子了?那不如問問我!興許我能有辦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