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醉風饕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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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裡穀三娘乾什麼都提不起精神,索性關了屋門就這麼閒閒的躺在榻上。
她看著窗外朝露夜沉,日頭慢慢爬到正中,又斜斜落下……
什麼王忠嗣、陳習善、裴家、李黨她全都不想聽也不想問了。
她就這麼靜靜的發著呆,好似渾身的力氣都卸了個乾淨,不管等來個什麼結果,終是對自己有了個交代……
這一等就等到暮色十分,月上梢頭。
她聽到有人翻進了院子,還不止一個,她心底驟然一疼,卻又覺得這結果自己也是能接受的。話雖如此,她卻不是能坐以待斃的性格。她悄無聲息的起了身,握著匕首掩到屋門後。這時屋外響起了扣門聲,高晉輕喚著:“三娘,三娘開門,我把老大帶來了!”
穀三娘也懶得去思索他所說是真是假,反正人已來了,躲也是躲不掉的!
她利落的閃身出來,伸手“刷拉”拉來開門板。
門外站著的高晉反到嚇了一跳,愣愣的看了她幾眼,纔想起來身後的人,趕忙讓了半邊身子道:“我老大聽說你在此,非要親自過來,你們有話快說!他偷偷離了軍中即刻就得返回去!”
穀三娘這纔看向院中那一言未發的高壯男子。
她繞過高晉,往前邁了幾步,想看得更清楚些,誰知那人卻突然單膝跪地,手側按刀,對她行了個大禮。
穀三娘被唬了一跳,再回頭看高晉時,卻見他也已同樣的姿勢跪在她後側。她傻愣愣的看著這個又瞧瞧那個,實不明白這是什麼展開!
她隻得試探的去扶那院中之人,並道:“這位郎君這是何意?你先起來,咱們有話慢慢說,你這般真是折煞我了!”
見那人不為所動,她隻得回身衝高晉吼道:“你趕緊起來,給我說個明白!”
高晉雖未起身,卻擡頭看了她一眼道:“三娘,你彆急,你先聽他說!”
他話音一落,穀三娘麵前的人已開了口,聲音剛硬低沉,他說道:“某乃太子李鴻暗衛,某代存活的兄弟們謝過娘子大恩!”說著一鞠首,也不等穀三娘發問,繼續急速道:“某今日才聽小十七提及娘子,才知曉某暗中尋了多年之人正在眼前!當年殿下遇害,暗衛倖存下來的一共七人!這七人都是被派往各處的釘子,殿下身邊的弟兄無一生還。實不相瞞,我們這七人全在娘子手中的名單之上,我聽十七說娘子欲毀了名冊放我等自由,我帶弟兄們再次謝過娘子的再造之恩了!”
說完也不等穀三娘攙扶,直接立直了身體。他目不轉睛的打量了一番麵前的女子,忽的笑了出來,硬當當的漢子笑起來也是鐘鳴之聲,他好似要伸手拍拍穀三孃的肩膀,卻又覺得太失禮,手停在半空才縮了回去,“小娘子恐不記得,你幼時我們見過!你師父小五偷偷把你帶去了我們練功之地,你滿院子上躥下跳,我那日正巧無事,被我撞見還吼了你兩句!”
穀三娘似是也回憶起來,露出笑臉道:“我記得的,你說閒雜人等不得隨意進出院內,我怕害師父挨罰,還去尋了阿耶哭鬨了一場!”
她說著欲引了他們進屋說話,但那人卻再次拱手道:“某前來隻為當麵謝過娘子!若有何吩咐請讓十七帶話,某兄弟七人萬死不辭!娘子保重!”說罷一閃身就飄出院牆,聽得外麵一陣馬蹄聲傳來,想來人已遠去。
穀三娘看著這來去如風的人也無語的很,她轉身看見正靠在門框上壞笑著的高晉,沒好氣的道:“他這是作何而來?就為了讓我相信你不是個歹人?!”
高晉一聽瞥了瞥嘴,道:“能證明這個已然不易,你知不知道你剛開門時殺氣都溢位來了!我真怕你二話不說就砍了我!”
穀三娘隻覺得這一日過得跌宕起伏,甚是玄幻,她揮揮手把高晉帶到屋內,燃了燈,坐穩了,才揉著額角道:“你還是一點兒彆落的再給我細說一遍吧!我覺得我腦子不夠使!心裡不踏實!”
高晉從身上翻出兩枚果子,在衣擺上擦了擦,遞到穀三娘手中道:“邊吃邊聽!”他見昨夜的酒還在,直接拎起壇子猛灌了幾口,才舒出口氣道:“我這一日馬不停蹄的折騰,連口水都未顧得喝上!”見穀三娘正瞪著他,忙抹了嘴,“你彆急,我這就說!我們都是歸屬前太子的暗衛,他是三,我是十七。但我自小呆在光王府,從前並未見過他們。自我能出府辦事起他就成了我的頭兒。我們這些個散落在外的釘子大多歸他管!等殿下們出了事後,我一下就慌了神,好在他還在,找到了主心骨,我也就定了心!你知道我們這些個人和尋常的仆從護院不同,我們唯一的任務就是護衛主子,為主子去死!可主子都沒了,我們又該何去何從呢?活著的這七人裡我最小,那幾個哥哥裡有的忍不住孤單還是成了家,但我們都知曉,不論他人前顯得多淡定從容,夜深人靜之際都會惶惶不安,他怕哪一天突然就會有人來告訴他他的使命、他的身份,那時候縱萬般不捨他也得義無反顧的去死!不然死的就會是他在乎的所有人!我們的命從來不是自己的,可又有誰不想能真正的隻為自己活一遭呢!所以老大知曉最後能束縛我們的東西也被毀掉了,他才會如此激動,冒著被軍法處置的危險也非要親自前來,謝你一謝!”
高晉說著說著慢慢紅了眼眶,他一眨不眨的望著穀三娘,“三娘,你可知曉,我一直想說卻不敢說,我怕你不應我,我會傷心,更怕你應了我,我卻承擔不起!三娘,我心悅你!高晉此生惟願兩人一舍,三餐四季,春花秋月,夏蟬冬雪皆與爾同。三娘,你可願應我?”
穀三娘整個人傻掉了般,這起起伏伏的心緒,弄得她都不知是要哭還是要笑的好,竟就這麼呆愣愣的點了頭……
天寶三年,朔方節度使王忠嗣出兵突厥,破其左廂阿波達乾等十一部,右廂未下。
同年,玄宗冊立回紇骨力裴羅為懷仁可汗。立牙帳於烏德犍山。回紇正式崛起,踏入曆史舞台。
同年十二月五日,戶部尚書裴寬貶為睢陽太守。
同年底,楊氏入宮。
穀三娘帶著高晉把玉佩沉入了天山聖池,就一路直奔江南,與沈晴、赫連真彙合,落戶豫章郡。
天寶六年,王忠嗣被李林甫所誣,貶為漢陽太守。
穀三娘秋日裡產下一對雙生子,豫章郡的穀記酒肆掛上了“東家有喜,歇業三日”的招牌。
天寶十二年,李林甫亡,尚未下葬,便被削官去爵,抄沒家產。終以庶人之禮葬入小棺。
那一日,穀三娘在院中焚香祭拜,衝著北方重重的磕了九個頭,然後把自己關在屋裡,“嗚嗚”的哭了半宿。
高晉哄睡了一雙垂髫小兒,就站在院中默默陪了她一夜。
天寶十四年,範陽等三鎮節度使安祿山聯合史思明,發動叛亂,唐玄宗西逃,史上著名的“安史之亂”爆發。
北方動蕩不安,陳覓去北方談生意時險些送命。好不容易逃回來卻見江南還是祥和一片、歌舞昇平,不由唉聲歎氣了幾天。被忍了許久,實在看不得那做派的沈晴爆吼了頓,纔打點起精神來。
已及弱冠的赫連真吵嚷著要從軍報國!剛產下幼女,尚未出月子的穀三娘被他鬨得頭疼,遂令高晉出手,狠揍了他一頓,才就此消停。
公元756年,太子李亨在靈武即位,史稱唐肅宗。同年改年號為至德元年。
三娘所居豫章郡更名為章郡,新上任的刺史是在官場幾經沉浮的裴家九郎——裴子孚。
同年,唐肅宗為李鴻平反,恢複其“太子”稱號,並廢絕武惠妃的皇後祭享。
穀三娘同高晉帶著兩子一女外出踏青,看著大兒子扯著風箏到處亂竄,小兒子折了柳條編了蚱蜢送給被高晉抱在懷中的小三娘時,突然潸然淚下,淚濕衣襟……
至德二載,睢陽軍民苦撐十月,終因病餓力竭,寡不敵眾,城破。張巡及其部將三十六人慘遭殺害。
訊息到年末傳至,高晉才知那三十六人之中有他的老大!
那日高晉起出兩壇老酒,一言不發,獨自一人出了門,兩日後方回,見了穀三娘就如同失家的孩子般,抱著她不撒手,也不說其他的,隻不住的喚著:“三娘,三娘,三娘……”
寶應元年(762年)十月,唐代宗繼位,。
寶應二年,史朝義自縊於林中,其餘部分叛軍投降,曆時七年又兩月的安史之亂終於結束。
當穀三娘再次踏上長安城的街巷時已是知命之年,高晉伴在她身側,還如同年輕時那般挽著她的手,身前身後兒孫成群。
在周遭的喧鬨中,二人慢慢地踱著步子,對視一下便笑彎了眼角眉梢。
幸得識卿桃花麵,從此阡陌多暖春。
不言年華已垂暮,隻道歲月是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