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溫柔攻養大後 036
這年的新年依舊是在沈家大宅過。或許是大家族的傳統,
每到年假這幾天,沈家人?總愛接連幾天聚在一起,白天長輩們或是打牌出遊,
或是聚著聊天,小一輩的消遣專案更是不勝列舉,
沈家大宅那一層的娛樂室幾乎隨時處於間間滿員狀態。
沈家素來家風雅正?,也隻?有到了每年的這個時候,林簡才能從這群少?爺小姐的舉手投足間,
體會到一絲所謂豪門貴族商界巨賈的玩世不恭。
但無論白天如何放鬆不羈,
初一到初五的晚餐時間,
小輩們必然按時進門,圍坐在長輩周圍,
同席同飲,
籌光交錯,
笑語晏晏。
而沈家從上到下?,
從幼到老,都將林簡視為自?家人?一般,
所?以即便這幾天沈恪偶爾因事無法到場,
林簡也不會過分拘束,對於他?而言,
與沈家長輩相處的時光,
或多或少的彌補了他一些自?小藏於心底的對於親情的渴望。
初五這天晚上,
沈家親眷十幾口?人?照例圍坐在一起,
開餐前沈恪姍姍來遲。
脫下?大衣交給傭人?,沈恪很自?然地坐到了林簡身邊的位置上。
實際上,
按照他?現?在在沈氏以及整個家族中的分量,即便坐到沈長謙的主位上,
也無人?敢有一絲異議。
後廚工作人?員將菜品一道道端上桌來,新年節氣中的最後一頓團圓飯,席間氛圍格外鬆弛。
過了初五就算過完了年,席間有人?提議,共飲一杯團圓酒,侍者端著醒酒器逐人?倒酒,就連艾嘉的杯裡都被淺淺地斟上了一個紅酒底。
而走?到林簡身邊時,侍者剛剛彎腰,就聽身邊的沈恪說:“這杯不用。”
侍者倒酒的手頓住,林簡也轉過頭來看?向他?。
沈恪將擦手的濕巾放下?,眸光與身邊的人?對視一秒,輕笑道:“生病剛好不久,計較一些。”頓了頓,又輕笑說,“而且小小年紀,學點好的。”
非常不巧,無論是前不久那場意外的生病,還是這句“年紀小”,都精準地砸在了林簡心?底那個不能言說的點上,力道不重,卻不偏不倚地勾動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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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好了。”林簡側臉和脖頸相連的位置繃起一道利落的線條,停兩秒,又皺眉低聲補充了一句,“而且不小了。”
沈恪意外地挑了下?眉,而後“嗯”了一聲,便不再管他?。
但有這幾句交談在先,侍者終是不敢像給沈家其他?少?爺公子們那樣給他?倒滿整杯,而是和艾嘉那般,隻?點了一個紅酒底。
林簡麵無表情?的看?著眼前盈盈一泓暗紅,眉梢眼角俱都染上不明顯的躁鬱。
關心?也好,管教也罷,沈恪始終將他?當做曾經的那個小孩子。
酒倒好,眾人?共同舉杯,祝沈長謙夫婦年年順遂,亦祝沈氏如?日方升。
放下?酒杯,沈長謙笑著對身邊的叢婉慨歎一聲:“到底是老了啊,越來越愛聽這樣的吉祥話?了。”
叢婉亦笑道:“可不是,小簡都這麼大了,咱們是真的老了。”
“才過耳順之年,哪裡算年紀大了!”一位比沈長謙年紀稍輕幾歲的叔伯笑著接話?道,“再說了,沈董都還沒成家呢,等您體會到了隔輩親的時候,再說這話?也不遲。”
即便是長輩,哪怕是家宴,但沈家人?對於沈恪的稱呼,卻大多仍是“沈董”,無他?,沈氏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家族企業,錯綜連脈的親緣關係在沈氏並不存在,所?以雖然是關係並不疏遠的親戚,在沈恪麵前亦不敢托大。
“表叔。”沈恪極少?飲酒,此時仍舊以水代酒,臉上看?不出喜怒,隻?是衝他?稍稍舉杯,“操心?了。”
放下?杯子時“嗒”的一聲輕響,林簡隻?覺得直接磕在了自?己那根敏感繃緊的神經上。
“話?說到這了,也彆怪我?多嘴。”和這位表叔一家的嬸嬸笑意盈盈地對叢婉說,“沈……小恪今年也二十八了吧,嫂子,您也真不著急啊。”
叢婉隔座看?了自?家兒子一眼,笑容溫和道:“他?自?己的事,自?己都不急,我?跟著費什麼勁呢。”
林簡稍稍抬眼,正?巧瞥見?她嘴邊的笑容,以及眼中一閃而過的……零星期待。
他?垂下?眼眸,隻?覺得剛才那口?紅酒突然就在胃裡蒸騰著燒了起來,燙得心?口?處一片灼熱的難受。
許是此時氛圍正?好,沒成想從不在沈恪個人?生活上多說一句的沈長謙也道:“你彆說不著急,上個月‘鴻泰’的張總兒子結婚,參加婚宴時你可不是這麼跟說的。”沈長謙拍了拍叢婉的手背,笑著複述道,“老友們的孩子成家的成家,有的連孫子孫女都抱上了,也不知?道這樣的好福氣什麼時候輪到咱們啊……”
“誒你這人?……”叢婉快速瞟了一眼對麵沈恪的臉色,嗔怪道,“你怎麼給我?說出來了,孩子們還都在呢……”
“也不怪舅媽著急,現?在沈氏蒸蒸日上,我?哥也確實到了該考慮一下?個人?問題的時候了吧……”叢婉的外甥隻?比沈恪小不到兩歲,此時興衝衝地插話?,“誒哥,要不給你介紹……”
“宇傑。”沈恪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唇角明明還帶著一絲沒有消散的笑意,但是輕飄飄的眼神此刻卻如?有實質般壓人?,“食不言。”
方宇傑登時一噎,餘下?的話?咕嚕一聲就滾回?了肚子裡。
沈恪雖然輕描淡寫地一點而過,但是不瞎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他?並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過多深談,於是有人?很快找到話?由,將這一段掀了過去,沒有冷場地一直到這一餐結束。
吃過晚飯,小輩們紮堆到娛樂室消食,艾嘉和一位堂哥下?國際跳棋,連輸兩盤後,不依不饒地拽著林簡上陣,非要替自?己報仇雪恨,林簡拗不過,隻?能答應。
另一邊,沈恪被沈長謙叫來書房閒談,他?坐在寬大的中式沙發裡,摘了袖釦隨手扔在茶幾上,沈灰色的襯衫袖口?挽上一截,親自?為沈長謙泡一壺工夫茶。
薄鍋沸清泉,罐乾茶雲熟。沈恪將茶杯遞過去,輕聲道:“爸,喝茶。”
沈長謙接過,啜飲淡品,道:“好茶。”
沈恪但笑不語。
一杯清茶喝過,沈長謙將涼了的茶底滴在指尖,指腹揉摁在眼皮上,又道:“茶能明目。”
沈恪垂眸失笑,指間拈著紫砂建盞,依舊不答話?。
“……亦能清心?。”沈長謙見?他?這副樣子,終於高深不下?去了,歎了口?氣,說:“你多喝兩杯,壓一壓火氣。”
“不了,容易失眠。”沈恪仍是笑,“況且我?哪來那麼大的火。”
“你說呢。”沈長謙搖搖頭,不讚成道,“大過年的當眾嚇唬表弟,你也是越大越出息了,跟他?較真乾什麼。”
嚇得方宇傑吃完飯都不敢多留,立刻溜了。不過這句沈長謙隻?打了個腹稿,看?見?沈恪唇邊淡下?去的笑意,到底沒說出口?。
“提醒一下?而已,不算嚇唬。”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平日裡就怕你,你當是提點,在旁人?看?來就是敲打了。”
沈恪微微挑眉,語氣頗有幾分無奈:“沒這麼誇張,他?們又不在沈氏任職,怕我?做什麼。”
“你說呢。”沈長謙道,“這群小輩裡也就艾嘉敢在你麵前放肆一些,那還是小時候,剩下?的這些人?,見?了你比見?了我?還要規矩——你啊,看?著是個隨和脾氣好的,實際上和誰真的親近過?”
“那是旁人?偏頗了。”沈恪慢聲反駁道,“而且也有例外,也不是誰都怕我?吧?”
“誰啊?”
沈恪下?意識回?答:“林簡啊。”
“……”沈長謙愣怔片刻,回?過昧來發現?還確實如?此,隔半天,隻?得說,“那能一樣嗎。”
“確實不一樣。”沈恪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來,垂著眼睛將挽上去的袖口?放下?來,慢條斯理地說,“我?養大的,自?然比彆人?親得多。”
時間不早了,沈長謙也該休息,沈恪準備帶林簡回?家,出門前,沈長謙在身後叫住他?,猶豫半晌,還是說了一句:“你也彆太不當回?事了,多想想你媽媽和我?,我?們畢竟年紀大了。”
雖然未曾言明,但是沈恪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確實,弄孫含飴,承歡膝下?,頤養天年,這些樸素簡單的俗願誰家父母都有,不會因為你是掌勢千人?的集團總裁,或是平平無奇的打工仔而有什麼區彆。@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沈恪的手搭在書房的門把上,停兩秒,卻一笑揭過:“真沒那個閒心?,不過……”
沈長謙不自?覺地從輪椅上直起腰背,期待道:“什麼?”
“您那麼急著要孫子乾嘛,眼前不就有一個現?成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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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長謙:“……”
沈恪笑著拉開門,留下?一句:“我?這孩子養了都快十年了,敢情?這麼多年,您這爺爺白當。”
“……”
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到叢婉重新推門進來,沈長謙才緩緩靠回?椅背,半晌,低聲笑罵了一句:“混小子,好好的孫子再給我?養偏了。”
夜幕如?水,街道兩旁張燈結彩,入眼儘是一片喜氣的暖紅。
黑色轎車劃破夜色,林簡坐在副駕靠著窗,低頭劃看?著手機螢幕,乍一看?有幾分漫不經心?的無聊,但沈恪隻?是不經意間一瞥,就看?穿了這份無聊之下?的心?事重重。
拐過一個彎,車子停在紅燈前,沈恪隨口?問道:“上了車就一聲不吭,是晚飯太鹹齁著嗓子了?”
林簡劃動手機的手指頓住,過兩秒,才蹦出一個字:“沒。”
“少?年人?,彆總這麼老成。”黑夜中的寧和放大了沈恪聲調中那一抹懶散,“想什麼呢,和我?說說。”
林簡扭頭看?向車窗外的萬家燈火,繃著嘴角沒有吭聲。
不敢說嗎?不是,怕是真說出口?他?不敢聽。
紅燈轉綠,沈恪重新踩下?油門,似乎並不意外於他?的沉默不答,隻?是半玩笑半感慨地說:“過一年大一歲,也會藏著心?事了。”
林簡垂下?眼皮,沒理會他?這句打趣,而就在沈恪以為這個話?題會被就此略過的時候,旁邊的人?忽然問了一句:“你會談戀愛結婚的,對嗎?”
沈恪的側臉在窗外飛逝的流光中顯出幾分怔忪,像是沒料到他?會突然問起這個。
明明是一個疑問句,但是林簡卻用輕而篤定地語氣說出來,彷彿不需要沈恪給出什麼明確的答案,他?心?中已經有了定論。
而林簡話?一出口?就已經後悔了。
應該再沉著一些的……起碼不要這樣冒失,這樣不合時宜……於是他?在沈恪沉默的一兩秒間歇中,將視線轉到窗外,繃起唇角再次不吭聲了。
而沈恪怔然的時間並沒有多久,再開口?時語調中也聽不出些許責備的意味,隻?是有些好笑地說:“今天這一個兩個的都是怎麼了,都操心?起我?來了,連你也跟著起鬨麼?”
“沒有。”林簡這次應得乾脆,“你當我?喝多了亂講話?。”
聽完沈恪就笑出了聲,笑聲不重,有些短促地一帶而過:“就那麼淺的紅酒底,你還不如?說自?己酒精過敏。”
林簡搭在腿上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眸光晃動間似是不經意地掠過沈恪的側臉,但轉瞬又移開,落到了彆處。
“所?以會的,是吧。”
“這是審起來沒完了?”沈恪不禁失笑,低低沉沉的笑聲有些模糊,但並沒有因著林簡自?以為的逾越而顯出丁點的不快,反而夾雜了一點林簡非常熟悉的,無可奈何的縱容:“林神,這不是你該操心?過問的事情?。”
於是林簡果然沉默下?來,沈恪也沒有乾脆直接的回?答他?是或不是,車裡再次陷入一中微妙的緘默之中。
像是沉默的、小心?翼翼的拉扯試探,又像是某種無聲的無法言明的對峙。
夜間路況不錯,大概半個小時左右,他?們回?到家中。半路無話?,下?了車兩個先後進門,又一前一後的去一層的洗手間洗了手,出來時林簡徑直回?臥室去洗澡,沈恪則順著樓梯走?向二樓。
行至半途,身後有幾分聲響,緊接著,沈恪被叫住。
他?在樓梯旋轉處轉身,垂眸看?向身後,林簡站在臥室的門口?,手中拎著浴袍,半倚著門框抬眼看?著他?,半晌,忽然說:“如?果有那麼一天,你提前說。”
根本不需要細想,沈恪第一時間就明白過來他?指的是什麼,兜了一大圈,間中斷續錯開,竟又繞了回?來。
沈恪微微眯起眼睛,眸光很輕地打量了一下?不遠處垂首站著的少?年,低聲問:“怎麼,讓你過目把關嗎?”
沒成想林簡搖搖頭,而後極短地勾了下?唇角,這個笑意非常不明顯,但是莫名的,沈恪居然在這樣轉瞬即逝的痕跡裡,看?出看?了一絲自?嘲的意味,林簡說:“哪裡用得著我?來把關,我?……隻?是準備一下?。”
沈恪問:“準備什麼?”
林簡終於抬起頭,目光不躲不閃,平直地看?向他?,嗓音清凜的幾乎不帶任何感情?:“搬出去。”
這下?輪到沈恪緘默下?來,隨之,眉梢眼角那些細碎的笑意也都淡了下?去,隱於燈影深處。
林簡就保持這個微微仰頭的姿勢,看?著他?,眸光在他?溫沉的眉眼逡巡而過,沒來由的,心?中忽然湧起沉悶的難過。
他?厭棄自?己如?此不講道理的咄咄逼人?,單方麵地為沈恪鳴不平,但同時又克製不住心?底那些日益瘋長的藤蔓一般的念頭,不敢任其野蠻生長,隻?敢在這些悖德的肖想每每稍一冒頭的時候,就被自?己手起刀落地攔腰割斷,一地狼藉之中,隻?剩下?他?最直白,也最難堪的獨自?狼狽。
但踟躇錯亂也好,落魄惶然也好,都是他?一個人?的,沈恪這樣清風霽月的人?,又憑什麼被他?無端拉進這灘泥濘深澤之中。
他?應該始終溫沉從容,磊落坦蕩,不染塵埃。
林簡後知?後覺地提起眼皮,動了動唇,近乎找補地低聲道:“沒彆的意思,我?隻?是怕不方便,不想礙事。”
更不想招人?厭煩。
又是半晌沉默,在這樣的安靜相對中,沈恪從上而下?的目光如?有實質,明明不冷峻,但無端壓人?,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開口?:“我?不知?道你從什麼時候有了這樣的想法,就當是你從小就心?重,今天吃飯時又聽到了幾句不該說的話?,受了一點影響吧。”
林簡目光緩緩看?向他?。
沈恪居高臨下?地審視,可能是視線下?方的少?年緊繃得太過於明顯,半晌,他?眼底終於重新聚起一點溫軟的笑意,似是安撫,似是承諾,對他?說:“彆整天自?己瞎琢磨,你想說什麼,想知?道什麼,都可以直接來問我?。”
林簡張張嘴,沒出聲。
沈恪說:“你是跟著我?長大的,這裡就是你的家,沒人?敢讓你搬走?,也沒人?能讓你離開。”
“無論我?以後過什麼樣的生活,會不會和誰在一起,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所?以,你哪裡都不用去。”
“小時候跟你說的話?都忘了?無論什麼時候,沒人?當你是障礙,更不是誰的麻煩。”
一字一句,沈恪結案陳詞——
“你是我?的家人?。”
心?臟像是一塊吸飽了水的海綿,又重又軟,惶然中夾帶著被安撫後的踏實。
有腳步聲漸漸靠近,林簡眨了一下?眼睛,看?著沈恪從樓梯下?走?下?來,一步步到他?麵前,抬手輕輕揉了一下?他?的發頂。
林簡嗓子像是被刀片刮著,痠疼腫脹般講不出一個字。
沈恪的掌心?在他?發停留一瞬,問:“我?說清楚了嗎?”
不是問你聽明白沒有,而是問自?己有沒有表述清楚,似乎如?果林簡還有疑問和任何不安的顧慮,他?便可以溫和的、不厭其煩地再將這些安撫人?心?的好聽的話?重新說一遍一樣。
而林簡垂著眼皮,輕輕點點頭,隻?是說:“清楚了。”
說得清楚也聽得清楚。
密不可分,經久相伴——
他?說他?們是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