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溫柔攻養大後 046
不必堅強的林簡同學接連兩天都有些沉悶。
從山上回來那個晚上的談話?始終在腦子裡盤旋縈繞,
他當然能明白沈恪的意思,可能是這段時?間他整個人的狀態太?過於緊繃,所以不管是勸慰也好安撫也罷,
沈恪隻是想?讓他把長久以來拉扯得很緊的那根“弦”鬆一鬆,放一放。
但是對於心裡藏著額外心思的林簡來說,
這話?聽進耳朵裡自然就變了個味道。
他哪裡敢“鬆一鬆”?他恨不得變本加厲地將那些晦澀難言的心意往心底壓一壓,再用粗糲的防護罩苫蓋嚴密,猶如在鬆軟新嫩的植被上厚厚鋪上一層碎石,
不讓彆人窺探到半分潮濕又鮮活的念頭。
於是在這種自我拉扯的矛盾感?的浸潤下,
少年的心情?就格外煩悶不爽。
這種不爽一直持續到返校拿成績單這天,
可能是他身上的低氣壓太?過明顯,以至於周圍的同學都不太?敢過來和他搭話?,
就連剛剛才問過林簡重難點題的秦樂都小心翼翼地和許央咬耳朵:“考出這種成績還不開心啊,
該不會林神的快樂是建立在科科滿分的基礎上吧?”
許央目光掃過林簡微蹙的眉間,
非常有眼力地食指抵唇,
對著秦樂“噓”了一聲。
成績單發完,各班又通過學校的視訊係統聆聽了一番校長?的諄諄教誨,
終於捱到了放學時?間。
林簡本來要直接回去?,
可果然卻將他喊到了辦公室裡,從辦公桌裡拿出一疊材料,
推到林簡麵?前。
林簡掃了幾眼,
是往年各大高校提前批的招生簡章。
“坐下說。”果然指了指旁邊的椅子,
等林簡坐定?後,
語重心長?道:“不用緊張,我沒有彆的意思,
也不是給你壓力,隻是想?瞭解一下你的想?法。”
林簡垂下的眸光帶了幾分冷淡,
潦草翻閱過那些招生材料後,抬頭說:“您是想?問我準不準備走提前批?”
麵?對得意門生,果然沒有一點架子,知心姐姐一般同他懇談:“對,其實你之前放棄競賽這條路我就覺得非常可惜,不過這幾年重點高校的提前批都擴大了招生專業範圍,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
林簡沉吟片刻,說:“然姐,我不想?走這樣的捷徑。”
“捷徑?”果然愣了一下,而後指尖戳著桌上的那一遝材料說,“你好好看看有資質招提前批的學校都是什麼等級和專業,全麵?考覈、擇優錄取,這難度隻能在統招之上,哪裡是捷徑了?”
“嗯。”林簡抿了下嘴角,淡聲說,“那這麼難,我還是高考吧。”
果然:“……”
真的是,管不了一點兒?啊。
在辦公室耽誤了一段時?間,出來時?,返校的學生幾乎已經?走光了。
林簡穿過寂靜冗長?的走廊,想?著剛才果然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不是……一開始是退賽,現在到不考慮提前批錄取,林簡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說句實話?,你到底怎麼想?的?”
怎麼想?的?
林簡心說我真的沒什麼想?法。
知道早晚都要離開,隻是想?按部就班地度過最?後的這段時?間,不想?為預知的分離提前按下快進鍵而已。
走出行政樓大門,操場上已經?空無一人,七月流火的天氣,風裡都裹著熱浪。
口袋裡的手機從剛纔在果然辦公室時?就在震動?,林簡沒理會,隻是長?長?地舒了口氣,卻發現心口的鬱結無計可消,徒增煩躁。
手機震動?接二連三?,不依不饒,林簡終於拿出來看了一眼,翻到何舟五秒前發過來的最?後一條資訊的時?候,剛好走出一中大門。
他原本就心情?欠佳,收到何舟的資訊可謂煩上加煩,而此時?不遠處一道嗓音傳來,讓他微蹙的眉間霎時?再度擰緊。
校門外甬路兩旁的一課粗冠榕樹下,溫寧穿著一身天青色的冰絲連衣裙,看見他出來,臉上的神情?既欣喜又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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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簡收回目光,抬腳向前。
溫寧似乎早就預料到了今天會碰釘子,所以心理軟甲早已穿戴完畢,見他不理會,徑直踩著五厘米的小高跟小跑過來,追在林簡身後。
“小……林簡,我知道一中今天返校,所以過來看看你。”溫寧輕聲問,“考得好不好?”
林簡目不斜視,連多餘的目光都懶得分給旁人一點。
溫寧始終跟在他身後兩步遠的位置上,男生人高腿長?,步若流星,她穿著高跟鞋亦步亦趨,額上已經?浸出一層細汗,漸漸跟得吃力。
“林簡……你稍微慢一點,我就想?和你說句話?,我……”
林簡驀地收住腳步,眼底浮現不耐:“你到底要乾什麼?”
“我……”溫寧猶豫少許,試探問道,“我想?見見你……你現在的家人,可以嗎?”
林簡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驚覺自己聽到了有生以來最?荒謬無稽的笑話?,他幾乎氣笑了:“你憑什麼?”
“憑我是……”溫寧抬眼瞥見他的臉色,聲音忽而低了下去?,“我隻是想?單純地表達一下謝意,沒有彆的意思。”
“是嗎?”林簡眸光譏諷,毫不客氣地拆穿她,“你以什麼身份去?表達?我的老師?還是不知名但就是看我順眼的路人甲?”
“我……”
“告訴你,趁早死了這個念頭。”林簡聲線冷硬,下最?後通牒,“我不管你以任何方式、任何身份、任何辦法,隻要你敢找他們,我——”
溫寧倉惶抬頭,問:“……你怎麼?”
林簡用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的視線看著她的眼睛,隔幾秒,忽然輕笑道:“算起來這條我這條爛命也有你一半功勞,那我就不介意還給你——彆、逼、我。”
溫寧驚恐地捂住嘴巴,不敢相信眼前玉樹翠竹般的少年竟然會說出如此讓人毛骨悚然的話?。
林簡厭煩地皺了下眉,再不理會呆若木雞的人,轉身走進居民區。
溫寧在原地呆立許久,直到胸腔裡心如鼓擂的動?靜慢慢平複,才緩過神來,她注視著林簡身影消失的那片居民樓,抬手重新將鬢邊的碎發捋好,咬咬牙,最?終還是追了過去?。
林簡特意繞路,穿過一片老舊的住宅區,來到曾經?多次與何舟碰麵?的那條巷子。
巷口深處,何舟穿著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等在那裡,糟亂的頭發理成了板寸,更添幾分凶相。
林簡走進巷子,站在離他兩米開外的地方,問:“有急事??”
“廢話?。”這一年的時?間林簡幾乎有求必應,因此何舟認定?了他是個好拿捏的軟柿子,早已經?連表麵?虛假都不屑偽裝,開門見山道,“找你哪次不是急的?趕緊的,我沒錢了。”
林簡挑了下眉,隻問:“這次要多少?”
不料想?何舟竟然獅子大開口:“五萬。”
林簡在心底冷笑,五萬,都夠買你的命了。
但抬起頭,臉上卻是為難的神色:“五萬……太?多了,我去?哪找那麼多錢?”
“那我不管。”何舟掏出煙來叼在嘴邊,眯著眼睛看向他,“你沒有不會想?辦法麼?找同學借,找姓沈的要,總能湊不少吧?實在不行,有多少算多少,先給我!”
林簡在心裡快速估計了一下,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裡,他給何舟的現金和轉賬加起來已有十萬左右,再加上他手裡握著的兩份輕微傷一份輕傷的鑒定?報告,算起來也到了最?後時?機了。
他沉沉地舒了口氣,在對方的催促下,勉為其難地說:“我現在手上隻有不到500……”
話?音未落,純白色的T恤領口就被採住,何舟凶相畢露,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你他媽找打吧?!”
林簡微微仰著下頜,視線自上而下地垂落,不掙脫也不反抗,就那樣安靜地看著他。
何舟背後倏然騰起一陣惡寒,少年的目光寒涼而筆直,彷彿看著的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件礙了眼的死物。
任誰被這樣的眸光盯上片刻都會悚然而驚,何況何舟這樣外強中乾的慫包,他幾乎是惱羞成怒地,在自己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就揮出了拳。
而等待中的拳頭還未落下,巷口處忽然傳來一聲驚叫!
林簡心中猛地一跳,電光火石間偏頭看去?,隻見溫寧一臉驚懼地站在巷口,呼喊之後竟然衝他們這邊衝了過來!
節外生枝——林簡在心裡說了一聲,要壞。
果不其然,溫寧大步跑過來,二話?不說就去?拉何舟的手臂,優雅與風度全然不顧,口中叫喊著:“這是要乾什麼?!你放開他!”
“哪跑出來的神經?病!”何舟一把將溫寧搡開,“少他媽多管閒事?!”
溫寧身形纖細,大力推搡下肩膀重重磕在了粗糙的牆麵?上,冰絲裙的袖口“刺啦”一聲劃開一道,林簡察不可聞地皺了下眉,沒想?到溫寧根本顧不上被劃破的袖口,再次衝了上來。
何舟死死拽著林簡,溫寧一手摁著何舟的胳膊,一手去?搶林簡,而林簡夾在兩個人中間被推來扯去?,場麵?一度混亂。
“瘋娘們兒?!”何舟可能被糾纏得煩了,終於忍不住鬆開林簡的衣領,高揚起巴掌,狠狠向溫寧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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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光石火間溫寧緊緊閉了一下眼睛,而這一巴掌終究沒有落到臉上,何舟的胳膊被人臨空截住——
少年的手掌瘦而薄,但五指力量卻極大,何舟下意識反抗,發現掙脫不掉後,幾近瘋狂暴怒地一腳踹了過去?。
林簡似乎早有防備,閃身避過這一腳,兩個人隨即扭打在一起!
靠著牆才能勉強站立溫寧驚魂未定?,大口喘息著從包中翻出手機,手指不受控地顫抖著撥出一串數字。
說是扭打,但林簡幾乎沒有主動?出手,他非常明白這個時?候絕不是激化矛盾的最?佳時?機,隻想?用最?快的速度製服快要喪失理智的何舟。
但很顯然,何舟卻是拚了命地處處下死手,林簡臉上是風雨欲來的狠色,找準時?機扭住他一條胳膊狠狠一彆,哀嚎聲霎時?響徹暗巷。
而就在此時?,雜亂的腳步聲從巷口由遠及近,林簡倏然抬眼,就見三?個穿著製服襯衫的民警往這邊衝了過來!
“你報警了?!”林簡猝然轉頭,低聲問蜷蹲在牆腳的溫寧。
溫寧慌亂之中隻來得及快速點頭作為回應,而後扶著牆起身,哆嗦著小腿迎上民警。
“彆動?!都分開,老實點!”
何舟抬頭看見穿製服的幾個人,下意識就要跑,可步子還沒邁開,就被離他最?近的一個民警一個箭步按在了牆上。
“怎麼回事??”另外的一個民警扶住了快要站不住的溫寧,另一個走到林簡麵?前,沉聲問道。
一場鬨劇如此收尾。
林簡屏息站在原地,人隻是微微見喘,但心裡卻有一個聲音說——@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完了。
轄區派出所詢問室中。
溫寧坐在靠牆的單人小沙發上,手中捧著一杯溫水,身上披著一位後勤女警的外套,整個人已經?平靜下來,隻是臉色依舊驚魂蒼白。
何舟蹲在民警做筆錄的桌子對麵?,一隻手腕上帶著一隻手銬,另外一隻則掛在了桌子腿上。
其實原本做筆錄是不用上銬的,不過他從進派出所大門便開始罵罵咧咧,尤其剛才聽見林簡說出“長?期敲詐勒索”這幾個字後,更是如詐屍一般衝著他躥了過來,做筆錄的民警多次警告無果,這才將他掛了起來。
林簡坐在木桌後麵?的椅子上,神情?恢複疏離冷靜:“基本情?況就是這樣。”
“你是說……”做筆錄的年輕民警擰著眉,“一年來的時?間裡,他一直在對你實行勒索,如果不給錢就暴力毆打?”
林簡:“對。”
何舟:“放屁!”
民警:“閉嘴!”
“……”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問題就嚴重了。民警將視線轉到一旁的小沙發上,問:“請問你是?”
溫寧聞聲抬頭,先瞥見了林簡的冰涼帶著警告意味的眸光,她嘴唇動?了動?,最?終嗓音艱澀地回答:“我是他的……老師。”
“哦,那這件事?您可能做不了主。”民警放下筆,合上筆錄本,對林簡說,“你聯係一下你家長?,讓他立刻過來一趟。”
林簡皺了下眉,沒動?。
“這位同學,打電話?啊。”民警又催促了一遍,“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你們現在這個事?情?就屬於刑事?案件了,必須聯係你的家長?過來配合調查。”
死一樣的沉寂過後,林簡長?長?吐出一口氣,民警以為他要打電話?了,誰料這個高高瘦瘦的少年卻向他老師那邊偏了下頭,吐出兩個字:“你走。”
溫寧放下水杯,麵?帶倉惶地站起身來:“你……”
“接下來的事?情?和你沒關係了。”林簡皺眉下最?後通牒,“快走。”
不管是何舟還是溫寧,他阻止著一切人見到沈恪的機會。
“誒……不行啊。”民警此時?提醒道,“作為在場的當事?人之一,老師還不能走,等一會兒?家長?到了,咱們把基本情?況說清楚了,您纔可以離開。”
林簡冷淡疏離的目光難以自持地晃了一下,而後眉峰更深得蹙了起來。
“打電話?吧。”許久過後,溫寧向林簡稍稍走近幾步,似是懇求又像是變相的保證,“你家長?來了我就走,不會多說彆的。”
在場的民警包括何舟都以為她在說不會向家長?告學生在學校表現好壞的私狀,唯獨林簡聽明白了這話?中的含義?。
林簡深深看她一眼,而後終於拿出手機,撥通了沈恪的私人號碼。
下午兩點多,應該是沈恪一天中最?忙碌的時?段,果然,打的第一通電話?沒有接通。
而過了幾分鐘之後,握在手裡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林簡心尖猛地一跳——是沈恪打了回來。
他凝目看著那串電話?號碼,半晌過後,還是滑屏接通。
電話?那端,沈恪問:“怎麼了,這個時?間打電話??”
這邊,林簡無聲緘默了許久,沈恪似乎發現了他的異常,過兩秒,又問:“林簡?出什麼事?了,你現在在哪?”
“街道派出所。”林簡聲線喑啞,用最?簡短的三?兩句話?敘述了一下目前的情?況,“民警說,需要家長?過來一趟,你……”
沈恪靜了幾秒,結束通話電話?前說:“等我。”
詢問室的窗戶正對著院子裡的一棵大柳樹,等待的時?間裡,林簡的視線始終落在那一條條茂密厚重的柳枝上,明明是七月最?炎熱的時?節裡,但那些跳躍閃動?在樹葉上的金色光斑,卻讓林簡無端覺得遍體?生寒。
本以為沈恪會很久纔到,但事?實上不過十幾分鐘的時?間,一位負責視窗大廳的民警便引著人找到了詢問室的門口。
聽見腳步聲,林簡下意識轉身看去?,但比他反應更為激烈的,要屬坐在門邊沙發上的溫寧。
她幾乎在沈恪進門的第一時?間,就“唰”地一下站了起來,美目如炬,一瞬不瞬地盯著推門而入的青年,臉上的神色逐漸由震驚轉為更深的震驚。
來人麵?容極為俊朗,個子很高,瘦而白,卻不是羸弱乾枯的體?型,相反身形格外挺拔,掩映在深色襯衫之下的肩背都隱含著鋒勁的力道。
更讓溫寧沒想?到的是——他居然這樣年輕,舉手投足間暗藏著出塵的風度,想?必出身不凡,而且怎麼看,都無法將眼前的人與買賣孩子聯係起來。
沈恪身後還跟著兩名工作人員,不是宋秩,應該是他另外的助理或下屬,沈恪進來後,其中一人不需要吩咐,便直接去?聯係工作民警辦手續去?了。
進門後,沈恪的目光輕而快地掠過詢問室中的每個人,最?終落在了林簡身上。
林簡安靜地與他對視片刻,嘴唇稍微動?了動?,但最?終什麼也沒說,而是輕輕移開了目光。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能說些什麼,隻好等待著對方的問審發落。
沈恪在他挪開視線的那一秒稍稍皺了下眉,眸光從上到下將人打量了一遍,發現出了純白T恤沾了些汙跡外,表麵?上並沒有受什麼傷,但他沉吟一瞬,還是問了一句:“傷到哪裡了沒有?”
他是怕他又像小時?候那樣,自己藏著傷不說。
林簡垂下的眼睫抖了一下,抿著嘴角搖了搖頭。
此時?,民警從桌子後麵?繞出來,走到沈恪麵?前問:“你是這學生的家長??”
“是。”沈恪說,“具體?是什麼情?況?”
“唔,有點複雜。”辦案民警儘量用簡單的專業術語解釋了一下目前的情?況,“如果真的是長?時?間被敲詐勒索的話?,需要直接證據,還有暴力傷害,也不是說說就行的,而且刑事?案件需要上報分局,分局會根據相關證據進行更深一步的調查,最?後確定?犯罪事?實無誤後,才能將案件移送檢察機關,您看……”
“放屁!”從沈恪進門開始就噤若寒蟬的何舟此時?再度狂怒,“誰說老子勒索他了,那都是他自願給我的錢,老子是他表哥!表兄弟之間勒索個毛線啊!”
“嘴巴放乾淨一點!”民警斥道。
沈恪此時?才側目看了看被掛在牆腳的男人,他的視線居高臨下地掃過那張枯癟黑瘦的臉,過了幾秒,才輕聲吐出兩個字:“是你。”
民警詫異道:“你認識他?表哥?那你們還真是一家人啊?”
應該是認出來了——林簡一顆心霎時?提到了頭頂,這已經?是他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場麵?了。
誰料,沈恪旋即收回了目光,淡聲道:“不是,不熟。”
“姓沈的!你再說你不認識老子?”何舟完全被激怒,口不擇言道,“九年前就是你把他從我們家領走的!沒過多久我們縣民政局的人還找到家裡讓我爸媽簽了一份什麼寄養協議!你現在說不認識我?!你他媽是瞎了還是失憶啊!”
他這些話?可謂是石破天驚,震驚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唯有沈恪,神色不變地看他幾秒,而後忽然問了民警一個不相關的問題:“他勒索了多少錢?”
“……很多,你家孩子說將近十萬,而且物件是未成年,屬於數額巨大且情?節特彆嚴重的型別了。”辦案的警員也越發覺得事?情?棘手,沒想?到他一個普通派出所民警居然還能碰上這種撲朔迷離的“案中案”,回答完之後又忍不住盤問,“不是……你們到底什麼關係,你真是這學生的家長??”
“是。”沈恪簡短回答,“他和我父母之間有民政部門審核蓋章後的正規的寄養協議,從家庭關係的角度來說,我是他叔叔。”
“哦……這樣啊。”民警恍然大悟,不過這就是人家自己的家事?了,和本案無關,自然無需多問。
“十萬……”沈恪低聲自語了一句,未置可否,越過旁邊的民警,將視線拋擲林簡那邊,感?受到他的目光,林簡抬起頭來。
沈恪問:“你有證據。”
雖然是一個疑問句,但是他語氣篤定?,似乎認定?了林簡一定?有所準備的事?實。
在他麵?前,從小到大,林簡向來掩飾不了什麼,任何想?法或是念頭都會被一眼洞穿,此刻仍不例外。
林簡深深吐了口氣,點點頭,將手機拿出來,翻到他和何舟聊天記錄的最?開始,又點開相簿後,交給了民警。
年輕的民警謹慎接過檢視,隨著螢幕的滑動?而漸漸變了臉色。
威逼脅迫、言語恐嚇、轉賬記錄,甚至還有一段毆打當事?人的視訊以及三?張市中心醫院開具的傷情?鑒定?證明的照片,這一年來所有的事?件過往都被仔細收錄儲存,所有證據都清晰明瞭!
“兩次輕微傷一次輕傷……”民警將手機還給林簡,表情?凝重地問,“傷情?鑒定?的原件你還留著嗎?”
“留著。”
“好,你手機裡的東西我們需要提取留存。”民警說,“原件也需要你交到派出所,我們將所有物證準備好後,一起報送給分局……對了,你們需要給我留一個聯係方式,而這個人——”民警指了一下已經?呆若木雞的何舟,“今天就拘了。”
屋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民警這段話?吸引過去?,無人察覺沈恪在聽見“傷情?鑒定?”幾個字時?,眼底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
“麻煩了。”沈恪在民警遞過來的材料上簽了字,又填好聯係方式,問道,“人我能帶走了嗎?”
“可以。”民警說,“但是要保持手機暢通,我們會隨時?聯係你的。”
沈恪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隻在轉身的前一秒用目光點了一下林簡。
林簡頓了一下,抬步跟上。
走到門口,沈恪似乎才注意到始終站在沙發前一瞬不瞬盯著他的女人,他腳步微頓,很客氣地頷首,問:“您是?”
溫寧已經?從剛才幾個人的對話?以及何舟的吼叫中大概瞭解到當年是怎麼回事?了,她粗略將過往串聯,最?後拚湊得到了一個讓她心酸心疼到了極點的模糊輪廓——
林江河意外身亡,林江月一家自然不會替他白養孩子,所以在九年前,林簡通過民政部門被寄養在了這個青年的父母家裡,雖然中間還有些不清楚的細節,但基本上這就是整件事?的脈絡無異。
溫寧無法不崩潰,但在對上林簡從沈恪背後投來的冰冷目光時?,她又驟然清醒。
“我是……林簡之前打競賽時?的老師”溫寧頓了頓,啞聲說,“今天是碰巧撞見他被……沒想?到事?情?會這麼嚴重。”她說得艱難,話?音稍落,眼眶也再度紅了起來。
沈恪點了下頭,說了聲“有勞”,而後吩咐同行的一名下屬送溫寧回去?,自己則帶著林簡出門,上了另一輛車。
室外依舊盛陽暴曬,車裡的冷氣開得卻足。沈恪上車後隻對前排的司機說了“回家”兩個字,而後便緘默下來。
林簡和他一起坐在後排,兩人中間隔了不大的一段距離,林簡看見車窗外的陽光透窗而入,剛好凝聚成一個明亮的光點,落在沈恪放在身側的手指尖。
車子啟動?行駛,林簡收回目光,沉沉閉上了眼睛。
一路上,兩人俱都沉默不語。下車進了院子後,沈恪徑直向前走,到一樓大門前按指紋進屋,林簡始終跟在他身後三?步遠的位置上,目光落在沈恪的背影上,不需要誰來提醒,也能清晰的感?知到——那個人在生氣。
按照以往的習慣,這樣的天氣從室外回來,兩個人一定?會先去?衝澡換衣服,但是沈恪進屋後卻徑直走到沙發旁坐了下來。
該來的,躲不掉。
林簡換了鞋走過來,沒坐,就站在他腿邊的位置上,垂眸看著他。
無儘的沉默在彼此之間漫延發酵,四周的空氣像是膠著纏繞的綢,將人寸寸纏緊,扼著喉嚨無法呼吸。
許久之後,林簡終於開口,沉聲說:“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沈恪聞聲依舊沒有看他,眉間的褶痕卻漸漸明顯,過了好半晌,他才沉沉歎了口氣,用林簡分辨不出是何種情?緒的聲調說:“一年,他找了你一年,但你一次都沒提過。”
“恐嚇勒索,暴力毆打……”沈恪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緩了緩才繼續道,“如果今天這件事?沒有被捅出來,你想?過下一步可能會發生什麼嗎?你一直不說,又是想?乾什麼?”
他低低沉沉的嗓音中混雜了一絲少見的慍怒,但更讓林簡心驚的,卻是難以忽略的失望。
而沈恪會對他失望這件事?,簡直要了少年的命。
“我……”林簡嗓子滾了一下,說,“我可以自解決。”
“……自己解決。”沈恪咂摸了一下這四個字,愈發覺得喉舌苦澀,“你解決的辦法就是能拖多久拖多久,最?好拖到成年之後,自己拿著準備多時?的證據去?報案,是不是?”
林簡嗓子痠疼得要命,他就知道,自己根本瞞不了他任何事?情?。
“是。”
沈恪歎然道:“當初你剛來的時?候,在私立學校和同學發生衝突,用小刀劃了自己的掌心,那時?候我教你的話?,看樣子是全都忘了個乾淨。”
“沒有。”林簡皺著眉否認,“我沒忘,都記得。”
“你就是這麼記得的?”沈恪被他這話?氣到,甚至笑了一下,“小時?候敢對自己動?刀,長?大了敢拖著自己的小命做籌碼,我是這麼教你的?”
“我……”林簡無從辯解,隻能說,“你也說過,我有分寸。”
“豈止。”沈恪眼底的溫度淡去?:“看樣子還是我低估你了。”
林簡隻覺得這話?比一巴掌打在他臉上還疼。
沒料到沈恪還有更狠的鈍刀:“前前後後要了十萬,可是我這裡卻一次扣款記錄都沒有收到過……”沈恪停頓半晌,“林簡,你大概並沒有把我當成你的家人,或者,你從不曾真的信任過我。”
“我沒有!”從來清冷淡漠的少年此時?真的被逼急了眼,所有的責問他都能照單全收,唯獨這個不行,他受不了,“我沒有那樣想?過!”
“那這就是你對家人的態度?”沈恪眉心深深皺起,“如果你真的相信我,在碰到那個人的第一天,就應該告訴我,在他第一次向你要錢,第一次衝你揮拳的時?候,就應該和我說,然後讓我來處理這些問題,但是你呢,你是什麼選擇——錢,自己解決,捱打,自己受著?”
誰能想?到,從稚子幼童到青蔥少年,這個他養了將近十年的人,在遇到瞭如此棘手嚴重甚至威脅到生命安全的重大事?件時?,下意識地選擇居然是自己承擔。
沈恪重重閉了一下眼睛,說不心疼是假的,但要說不寒心……也是假的。
“而且,你那三?份傷情?鑒定?報告,也是故意留下的吧。”沈恪直白陳述。
林簡反駁不了,隻能預設。
過了許久,他才啞著嗓子說了一句:“我隻是不想?你因為我,再去?理會過去?那些爛事?爛人。”
“沈家不欠他們什麼,也不欠林傢什麼,不管森*晚*整*理是當年你給他們的,還是這些年你給我的,夠多了。”
沈恪終於將視線轉向他,沉沉藹藹的眸光彷彿隔著一層薄霧,讓人難以分辨其中隱含的情?緒:“沈家林家,他們你我——所以呢,你這是在劃清界限?”
林簡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此時?,他才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沈恪真正生氣的點在哪裡,同時?也發現自己當初究竟犯了一個多麼愚蠢的錯誤。
他將過往是非劃分得太?過清晰,認為他就該自己背負曾經?的因果債,這是他一個人的業障,就不能把彆人再牽扯其中。
但沈恪不同——
他從始至終都是和他站在一邊的,既是家人,又何分彼此。
他沒有要故意劃清界限,但又確確實實伸手將他推遠。
林簡隻覺得胸口像壓著一塊千斤重的巨石,悶得快要不能呼吸。可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遑論他從來不擅長?剖白解釋。
“到底是我沒有把你教好。”長?久的死寂過後,沈恪疲憊的聲音在耳邊沉沉響起,“這樣的事?居然都敢自己擔著不說——不知道這麼多年裡,你還有哪些更驚世駭俗的念頭,是我沒有察覺的。”
“沒有了。”林簡倉惶地閉了一下眼睛,幾乎是妥協般放棄抵抗,像個病態嗜痛的患者,隻想?手起刀落,將長?久堵在心口的那團腐肉剜下來,一了百了。
他說:“最?不想?讓你知道的事?,你不是也都猜到了麼。”
毫無預兆的一句剖白,沈恪眉心重重一跳:“你……”
“我偏執、極端、冷漠。”喉嚨裡像滾著火炭,呼吸都變得生澀艱難,林簡喉結滑動?,終於自暴自棄朝自己舉起了利刃——
“沒錯,我還喜歡同性。”
血肉模糊,他朝自己心口放了聲冷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