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休後,她守著破院種田求生 第4章 瓷片荒地
破窯裡的黴爛腐草,被李青禾用那柄沉重的鏽鋤,連著濕泥,一鋤一鋤,狠狠地刨了出來。她像是跟這些汙穢有深仇大恨,每一鋤都用儘了全身的力氣。鋤刃劈開板結發黑的草墊,砸進冰冷的泥土,發出沉悶的「噗噗」聲。濕泥和爛草屑四處飛濺,糊在她臉上、身上,混合著汗水,在蠟黃的麵板上畫出道道汙痕。她不管不顧,隻是機械地揮舞著鋤頭,彷彿要將這五年的憋悶、這被休棄的屈辱、這破窯的陰冷,連同這黴爛的過去,一並砸碎、掘出、徹底清掃出去。
直到雙臂痠麻得幾乎抬不起來,腰背的舊傷如同針紮火燎般尖銳地刺痛,她才拄著鋤頭柄,弓著腰劇烈地喘息。窯洞裡彌漫著新鮮泥土和爛草腐敗混合的濃烈氣味,嗆得她連連咳嗽。原本覆蓋著厚厚黴草墊的土炕,此刻露出了坑窪不平的濕泥表麵,雖然依舊散發著潮氣,但至少不再是那令人作嘔的黴腐源頭。她把清理出來的、散發著惡臭的爛草和濕泥,用鋤頭扒拉到窯洞最深處那個塌陷的角落,胡亂堆在那裡。做完這一切,她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氣,靠著冰冷潮濕的土壁滑坐下來,鋤頭「哐當」一聲倒在腳邊。
饑餓,如同無數隻冰冷的小手,在她空癟的胃裡凶狠地抓撓。她摸索著從懷裡掏出那半塊早已被雨水和體溫泡得軟爛發脹的雜麵餅。餅身灰黃,邊緣糊爛,散發著一股糧食受潮後特有的酸餿氣。她盯著它,喉嚨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最終,她還是把它塞進了嘴裡,用儘力氣咀嚼著。粗糲的麩皮刮擦著口腔,帶著濃重的黴味和難以形容的苦澀,艱難地嚥了下去。那點微乎其微的食物落入空蕩蕩的胃袋,非但沒有緩解饑餓,反而勾起了更強烈的、燒灼般的空虛感。
窯頂的漏雨還在滴答,但破陶罐裡的水已經積了小半罐。她捧起罐子,渾濁的水麵上漂浮著細微的塵埃和草屑。她顧不了那麼多,湊近罐口,小口小口地啜飲著。冷水帶著土腥味滑過乾得冒煙的喉嚨,稍稍壓下了胃裡的灼燒感。
歇息了片刻,身體裡恢複了一絲微弱的力氣。她扶著土壁站起身,目光落在窯洞外灰濛濛的天光上。雨徹底停了,但天色依舊陰沉。她需要看看外麵。需要知道這片所謂的「西坡」,到底是什麼光景。
拖著依舊沉重疲憊的雙腿,李青禾彎腰鑽出那個低矮的窯口。一股帶著雨後泥土清冽氣息的冷風撲麵而來,讓她混沌的頭腦稍稍清醒。她站在窯洞前的空地上,舉目四望。
眼前是一片緩坡。坡地並不陡峭,但地勢坑窪,布滿大大小小的土包和水坑,顯然是雨水長期衝刷形成的溝壑。坡上幾乎沒什麼高大的樹木,隻有稀疏的幾叢低矮的荊棘和枯黃的蒿草,在冷風中瑟瑟發抖。腳下的土地,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貧瘠的黃褐色,裸露的地方板結堅硬,被雨水衝刷過的地方則泥濘不堪,踩上去深一腳淺一腳。
這……就是她唯一的指望?
心一點點沉下去。她下意識地邁開腳步,想走近些,看得更仔細些。剛走出幾步,腳下猛地一硌!
「哎喲!」她疼得低呼一聲,踉蹌著穩住身體,低頭看去。
左腳踩在一塊半埋在泥裡的硬物上。她挪開腳,彎腰用手扒開那處濕泥。
一塊破碎的瓷片露了出來。碗口大小,邊緣鋒利。瓷質粗糙,釉色是一種黯淡發灰的青白,上麵隱約可見幾道模糊的、青藍色的粗陋筆觸,勾勒著某種早已褪色的纏枝花紋。這絕不是近年的東西,釉麵磨損得厲害,帶著久埋地下的土沁和深深的歲月痕跡。
她皺緊眉頭,直起身,目光銳利地掃過腳下的土地。這一看,讓她心頭猛地一緊!
不止這一塊!
就在她目力所及的這片荒坡上,裸露的泥土中,或是被雨水衝刷出的淺溝邊緣,星星點點地散落著類似的碎瓷片!青白的,灰黃的,帶粗陋青花的,素麵無紋的……大小不一,形狀各異,像一片片凝固的、破碎的幽靈,從貧瘠的黃土地裡探出猙獰的邊角。有些深深嵌入土中,隻露出鋒利的邊緣;有些則半掩半露,被泥水衝刷得乾乾淨淨,在陰沉的天光下反射著冰冷、脆弱的微光。
這哪裡是荒地?這分明是一個巨大的、被遺棄的瓷片垃圾場!難怪寸草不生!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李青禾僵在原地,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祖母的鋤頭帶來的那點微弱的火星,彷彿被這遍地冰冷的碎瓷瞬間澆熄。她茫然四顧,這片被碎瓷詛咒的荒坡,在灰暗的天幕下顯得更加死氣沉沉,無邊無際的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無聲地漫上來,要將她徹底吞沒。
「嗬……新鮮麵孔啊?」
一個蒼老、沙啞,帶著濃重鄉音和毫不掩飾的嘲諷意味的聲音,突兀地從坡下傳來。
李青禾猛地一驚,循聲望去。
隻見坡下不遠處,一條被踩得發白的小徑旁,站著一個乾瘦的老頭。老頭身形佝僂,穿著一身洗得發白、打滿補丁的靛藍粗布襖褲,肩上斜挎著一把磨得油亮的舊弓,腰間掛著一個癟癟的皮囊和幾隻早已僵硬的灰毛野兔。他臉上皺紋深刻,如同刀劈斧鑿,一雙渾濁的老眼卻精光四射,此刻正帶著一種近乎戲謔的憐憫,上下打量著站在破窯前、滿身泥汙、一臉枯槁絕望的李青禾。他嘴裡叼著一根早已熄滅的旱煙杆,煙鍋子空空地晃蕩著。
是老獵戶張伯。李家溝有名的孤拐脾氣,也是方圓幾十裡最熟悉這片山野的人。
李青禾認出了他,嘴唇翕動了一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一種被徹底看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羞恥感,讓她恨不得立刻縮回那個陰暗的破窯裡去。
張伯卻並不在意她的窘迫,他嗤笑一聲,那笑聲乾澀刺耳,像枯枝刮過石板。他抬了抬下巴,用煙杆遙遙點了點李青禾腳下的碎瓷片,又掃了一眼她身後那個如同巨獸傷口的破窯洞口。
「丫頭,甭費那瞎勁了!」他的聲音帶著洞悉世事的刻薄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瞅見那些破碗碴子沒?前朝的老窯工墳場!埋了多少燒窯累死的苦鬼!這地界兒,邪性!鬼都不長糧!」
他頓了頓,渾濁的老眼在李青禾蠟黃枯槁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又瞥了一眼她腳邊那柄沾滿新鮮泥土的鏽鋤頭,嘴角咧開一個更深的、充滿嘲弄的弧度:「想在這破窯邊刨食兒?嘿,趁早死了這條心!這西坡的土,看著是土,底下全是窯渣、碎瓷片子!紮根?做夢!種啥死啥!耗子在這兒打洞都得餓死!」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錐子,狠狠紮進李青禾的心窩。「窯工墳場」、「鬼都不長糧」、「種啥死啥」、「餓死」……這些殘酷的字眼,在遍地碎瓷的印證下,顯得如此真實,如此無可辯駁。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被這老獵戶毫不留情地戳破、碾碎。她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搖晃起來,腳下那片布滿碎瓷的土地,彷彿瞬間變成了噬人的流沙。
張伯似乎很滿意自己這番話的效果,他渾濁的眼裡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是憐憫,又像是某種看透世情的麻木。他不再看李青禾,緊了緊肩上的弓和那幾隻乾癟的野兔,轉身就沿著那條發白的小徑,佝僂著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坡下走去。那空蕩蕩的煙鍋子,在他腰間一晃一晃,敲打著同樣空癟的皮囊,發出輕微而單調的「嗒、嗒」聲,如同敲響的喪鐘,漸漸消失在荒坡的冷風裡。
死寂。隻剩下冷風吹過稀疏蒿草的嗚咽聲。
李青禾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風乾的泥塑。老獵戶的話和那遠去的「嗒嗒」聲,在她空茫的腦海裡反複回響、撞擊。她緩緩低下頭,目光死死地釘在腳下。那片灰黃的泥土裡,一塊邊緣鋒利的青白碎瓷片,正冷冷地反射著天光,像一隻嘲弄的眼睛。
窯工墳場……鬼都不長糧……
一股冰冷的絕望,混合著被徹底否定的憤怒,猛地在她早已凍僵的心底炸開!憑什麼?!憑什麼她就該死在這碎瓷堆裡?!憑什麼她就該像那些累死的窯工一樣,無聲無息地爛掉?!
「啊——!」
一聲嘶啞的、如同困獸瀕死的嚎叫,猛地從她喉嚨深處迸發出來!那聲音乾澀、破碎,帶著血沫,在空曠荒涼的西坡上回蕩,瞬間被冷風吹散。
她像是瘋了一樣,猛地抬起右腳,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朝著地上那塊刺眼的青白碎瓷片跺了下去!
「哢嚓!」
清脆的碎裂聲!鋒利的瓷片在她腳下應聲碎成更小的幾塊!腳底的草鞋被瞬間割破,一股尖銳的刺痛從腳心傳來!但她感覺不到!隻有一股毀滅的衝動在驅使著她!
一腳!
又一腳!
再一腳!
她發狂般地在這片荒坡上奔跑、踩踏!用穿著破草鞋的腳,狠狠地跺向每一塊她能看見的、裸露在地表的碎瓷片!泥水四濺,碎瓷在腳下發出「劈啪」的爆裂聲!鋒利的邊緣割破草鞋,劃傷腳底,留下細密的血痕,混入冰冷的泥漿中。她不管不顧,隻是瘋狂地踐踏著,彷彿要將這詛咒的土地,將這絕望的命運,連同那些冰冷的碎瓷,一起踏成齏粉!
直到腳底傳來鑽心的疼痛,力氣徹底耗儘,她才猛地停住,雙手撐在膝蓋上,弓著腰,像拉破風箱一樣劇烈地喘息。胸口如同火燒,喉嚨裡滿是血腥味。汗水混著泥水,從額角大顆大顆地滴落,砸在腳下被她踩踏得一片狼藉的泥地上。泥土翻起,碎瓷的粉末混在泥漿裡,反射著微弱的光。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直起身。目光掃過這片被她瘋狂蹂躪過的荒坡。碎瓷依舊無處不在,隻是表麵多了些新鮮的泥土和她的腳印。它們依然深埋在土裡,沉默地嘲笑著她的徒勞。
腳底的刺痛一陣陣傳來,提醒著她現實的冰冷和鋒利。她低頭看著自己沾滿泥汙和血痕的破草鞋,又緩緩抬起頭,望向遠處灰濛濛的天際線。老獵戶佝僂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見,隻有荒坡上嗚咽的風聲。
窯工墳場……鬼都不長糧……
李青禾布滿血絲的眼睛裡,那點瘋狂漸漸褪去,沉澱下來的,是一種比剛才更深的、更冰冷的絕望,卻奇異地夾雜著一絲被逼到絕境後破釜沉舟的凶狠。她舔了舔乾裂出血的嘴唇,嘗到了泥腥味和鐵鏽味。
種啥死啥?
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不是撿碎瓷,而是伸出那雙布滿凍瘡和泥垢的手,顫抖著,卻異常堅定地,扒開了腳邊一小塊沒有被踩踏過的、鬆軟的濕泥。
泥土冰冷潮濕,帶著碎瓷粉末特有的、細微的顆粒感。她的指甲縫裡很快塞滿了泥垢。她不管不顧,隻是專注地、近乎偏執地向下挖著。一寸,兩寸……碎瓷片果然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像一層無法穿透的、冰冷的詛咒之網。
一直挖下去,會是什麼?更多的碎瓷?還是……真的如老獵戶所說,隻有無儘的窯渣?
她不知道。她隻知道,她必須挖下去。
手指觸碰到一塊特彆大的、深埋著的瓷片邊緣,冰冷的觸感讓她指尖一縮。她沒有退縮,反而更用力地摳住瓷片的邊緣,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甲幾乎要翻裂開來。她用儘全身力氣,猛地向外一扳!
「噗嗤!」
一大塊粘附著濕泥的、沉重的碎瓷片被她生生從土裡拔了出來!帶起一股更深的、陳腐的泥土氣息。
她把它扔到一邊,像扔掉一塊絆腳石。然後,她跪了下來。膝蓋陷入冰冷的泥漿裡。雙手再次伸進那個被她挖出的、小小的土坑。
繼續挖。
一下,又一下。
指甲縫滲出血絲,混合著泥汙,變成暗紅色。粗重的喘息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成白霧。她像一頭受傷的、卻不肯低頭的野獸,固執地用最原始的方式,在這片被詛咒的「窯工墳場」上,挖掘著一條通往未知的生路,哪怕前方等待她的,可能依舊是冰冷的碎瓷和更深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