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的江山是假的 第一章
-
第一章
盛世危言
大衍王朝,建元七年,秋。
帝都上京城籠罩在一片金色的霞光之中,宛如一尊流光溢彩的琉璃巨獸,匍匐在天地的棋盤上。皇城之內,更是瓊樓玉宇,雕梁畫棟,每一片瓦、每一塊磚都浸透著權力的威嚴與盛世的榮光。
禦書房內,檀香嫋嫋,安神定心。
年輕的帝王蕭胤,身著一襲玄色龍紋常服,正臨窗而立。他麵容俊美無儔,眉宇間凝聚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與銳利。窗外,是帝國最壯麗的景緻——太液池的碧波、萬壽山的蒼翠,以及遠處連綿起伏、象征著無上皇權的宮殿群。
三日前,北境大捷的文書以八百裡加急的速度送抵上京。困擾大衍邊境十數年的匈奴主力,被他一手提拔的年輕將領秦無霜一舉擊潰,可汗僅率殘部倉皇北逃,十年之內,邊境再無戰事之憂。
這是足以載入史冊的功績,也是他蕭胤登基七年來,文治武功最璀璨的一筆。
滿朝文武,山呼萬歲。天下百姓,頂禮膜拜。人人都說,他蕭胤是天命所歸的聖君,開創了遠超祖輩的煌煌盛世。
蕭胤自己,也曾一度沉浸在這無邊的榮耀之中。他撫摸著窗欞上冰冷堅硬的玉石,感受著指尖傳來的、獨屬於九五之尊的真實觸感。這江山,是他宵衣旰食,步步為營,從攝政王蕭景和他那看似恭順的母後手中,一點點奪回來的。每一道政令,每一次人事任免,都烙印著他的意誌。
這江山,怎麼可能是假的
然而,三天了。那句如鬼魅般的話語,日日夜夜在他耳邊迴響,像一根最細微的毒針,紮進了他看似堅不可摧的心臟。
事情發生在一個雨夜。
那夜,他處理完政務,心血來潮,冇有驚動任何人,獨自撐著一把油紙傘,走進了平日裡人跡罕至的百工苑。那裡是宮廷匠人們工作的地方,負責著宮殿的修繕、器物的打造。
雨打芭蕉,夜色深沉。他隻想尋一處清淨,享受片刻的安寧。
就在他經過一間亮著孤燈的畫室時,他聽到了裡麵的聲音。不是交談,而是一個女子低沉而清晰的自語,帶著一種奇異的、彷彿洞悉了一切的悲憫。
朱牆金瓦,畫地為牢。錦繡江山,鏡花水月……
蕭胤的腳步頓住了。他身為帝王,對牢籠、虛幻之類的詞彙有著天然的警惕。他悄無聲息地靠近,透過窗紙的縫隙朝裡看去。
昏黃的燭光下,一個身著素色宮女服的年輕女子,正對著一幅尚未完成的畫卷出神。那畫捲上,赫然是上京城的全貌圖,從皇城的威嚴到市井的繁華,無一不精,無一不細,其畫工之精湛,連宮中最好的畫師也難以企及。
女子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眉眼清秀,氣質卻與尋常宮女截然不同。她的眼神裡冇有敬畏,冇有諂媚,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寂靜,彷彿這皇城的一切在她眼中,都不過是一場精心佈置的幻象。
鬼使神差地,蕭胤推開了門。
你在畫什麼他開口,聲音在寂靜的雨夜裡顯得格外突兀。
女子似乎並未被這突然闖入的、帶著龍涎香氣息的男人嚇到。她緩緩轉過身,屈膝行禮,動作標準,卻毫無誠惶恐恐之態。參見……大人。她似乎不確定他的身份,隻含糊地稱呼。
朕問你,你在畫什麼蕭胤加重了語氣,龍威自顯。
那個朕字,如同一道驚雷,在女子耳邊炸開。她的身體猛地一顫,眼中終於露出了驚駭之色,那份彷彿洞悉一切的平靜瞬間被打破。她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位深夜闖入、氣度不凡的男人,竟然是……
奴婢……叩見陛下。她臉色煞白,慌忙跪倒在地,額頭觸及冰冷的地麵,聲音因恐懼而微微顫抖。整個皇宮,敢自稱為朕的,隻有一人。
蕭胤冷眼看著她俯首的姿態,這纔是宮人見到他時該有的反應。可不知為何,他心中卻無半分得意,反而覺得她剛纔那副不卑不亢的樣子,更順眼一些。
抬起頭來,回話。他的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溫度。
蘇凝緩緩抬起頭,跪伏在地的姿態讓她顯得無比卑微,但那雙再次對上他目光的眸子,卻已經重新凝聚了之前的沉靜,甚至還多了一絲破釜沉舟的決絕。恐懼仍在,但某種更強大的信念壓過了它。
回陛下,她的聲音依舊清晰,隻是少了幾分隨意,多了幾分沉重,奴婢在畫一座城,一座看似真實,實則虛假的城。
蕭胤的瞳孔驟然一縮。
他一步步走到她麵前,目光如刀,緊緊鎖定著她。你叫什麼名字哪個宮的
奴婢蘇凝,百工苑新來的畫工。
蘇凝蕭胤在腦中搜尋著這個名字,一無所獲。百工苑新晉的匠人,他從未留意過。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妄議上京城,妄議朕的江山!
他以為她會跪地求饒,會嚇得魂不附體。
但她冇有。
蘇凝隻是靜靜地看著他,那雙眼睛裡,悲憫之色更濃。她微微向前一步,用隻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出了那句石破天驚的話:
陛下,您的江山是假的。
轟隆——!
窗外,一道驚雷炸響,慘白的電光瞬間照亮了蘇凝的臉,也照亮了蕭胤眼中那無邊的震驚與駭然。
那一刻,他感覺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聲音。時間彷彿凝固,隻有她那清晰的、帶著一絲冰冷質感的聲音,反覆在他腦中迴盪。
假的……
這怎麼可能
他的江山,他的子民,他的榮耀,他的仇恨,他這七年來殫精竭慮的一切,怎麼可能是假的
滔天的怒火瞬間席捲了他。這是他登基以來,聽過最惡毒、最荒謬的詛咒。
來人!他怒吼道,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
門外的禁軍聞聲而入,甲冑鏗鏘。
把這個妖言惑眾的宮女給朕拿下,打入天牢!蕭胤指著蘇凝,眼神冰冷得像是要將她淩遲。
蘇凝冇有反抗,也冇有辯解。在禁軍冰冷的鐵手抓住她手臂的瞬間,她隻是深深地看了蕭胤一眼,那眼神複雜得讓蕭胤心驚。有憐憫,有決絕,甚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鼓勵。
彷彿在說:去吧,去親眼看看,去親手撕開這盛世的偽裝。
……
陛下陛下
一聲輕柔的呼喚將蕭胤從回憶的深淵中拉了回來。他最信任的貼身太監魏忠,正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後,手裡捧著一碗剛燉好的蓮子羹。
天色不早了,您該用膳了。魏忠低眉順眼地說道。
蕭胤緩緩轉過身,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又恢複了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模樣。他接過蓮子羹,卻冇有喝,隻是用勺子輕輕攪動著。
魏忠。
奴纔在。
天牢那邊,有什麼動靜蕭胤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魏忠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隨即答道:回陛下,那名宮女……很安靜。不哭不鬨,也不喊冤,每日隻是枯坐著,彷彿天牢纔是她的歸宿。
冇用刑
用了。掌刑的李監正親自審的,可她什麼都不肯說,翻來覆去就那一句話,問她‘江山為何是假的’,她便閉口不言,再問急了,就說‘天機不可泄露,除非陛下自己去看’。骨頭硬得很。魏忠的語氣裡透著一絲困惑。
蕭胤的心,又沉了下去。
一個普普通通的宮女,怎會有如此膽魄和毅力嚴刑拷打之下,鐵打的漢子也得開口,她一個弱女子,憑什麼
除非,她說的……是真的。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像藤蔓一樣瘋狂地滋生,緊緊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開始不受控製地回憶這七年來的種種。
他的登基,似乎太過順利。先帝病重,朝政大權旁落於攝政王蕭景之手。他本是一個無權無勢的皇子,卻在先帝的遺詔中被指定為繼承人。攝政王當時雖然手握重兵,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遵從遺詔,扶他上位。
這七年來,他與攝政王明爭暗鬥,收攏權力。每一次交鋒,看似驚險萬分,但最後總是他險勝一籌。就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暗中為他鋪平了道路,精準地計算好了每一步的得失。
就連這次北境大捷,也順利得有些不可思議。秦無霜的計策固然高明,但匈奴的反應卻遲鈍得像是提前安排好的。每一步,都恰好踩在了秦無霜預設的陷阱裡。
還有他身邊的這些人。
忠心耿耿的魏忠,總是能在他需要的時候送上最貼心的安慰。
端莊賢淑的皇後,母儀天下,從不乾政,堪稱完美的國母。
滿朝文武,雖然派係林立,偶有爭執,但在大局上,總是驚人地一致,共同維護著他這位帝王的絕對權威。
一切,都太完美了。
完美得……像一場精心編排的戲劇。而他,就是那個被矇在鼓裏的主角。
陛下,蓮子羹要涼了。魏忠再次提醒道,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蕭胤抬起眼,目光如炬,第一次用審視的、陌生的眼光打量著這個陪伴了自己十幾年的太監。魏忠的臉上,永遠是那副恭順謙卑的表情,挑不出一絲錯處。
可就是這毫無破綻的完美,此刻卻成了最大的破綻。
蕭胤放下湯碗,發出一聲輕響。
魏忠,傳朕旨意。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朕今夜,要去景陽宮,探望麗嬪。
景陽宮,是後宮中最偏僻的宮殿之一。麗嬪,則是一個月前因小錯被他下令禁足的妃子,早已被眾人遺忘。在任何時候,去任何一個得寵的妃子那裡都顯得順理章,唯獨去景陽宮,顯得那麼突兀。
他要打破這‘完美’的日常,他要看看,當他故意走錯一步時,這看似天衣無縫的盛世幻象,會泛起怎樣的漣漪。
魏忠的身體猛地一顫,頭垂得更低了,聲音裡透著一絲惶恐:陛下,這……這不合規矩。按照祖製,您今夜應該在坤寧宮……
規矩蕭胤冷笑一聲,站起身來,一步步逼近魏忠。
在這座皇宮裡,朕的話,就是規矩!
他盯著魏忠的眼睛,那雙平日裡清澈的眸子此刻正劇烈地閃爍著,泄露了一絲無法掩飾的驚慌。
蕭胤的心,一瞬間冷到了冰點。
蘇凝那句大逆不道的話,此刻竟如魔咒般再次響起,與魏忠此刻的反應詭異地重合。
一滴冰冷的懷疑,落入了他心底的湖泊,瞬間暈開一片徹骨的寒意。
或許……那個女子說的,並不僅僅是瘋言瘋語。
在這看似完美的表象之下,到底隱藏著什麼
第二章
無形的網
夜色如墨,濃得化不開。
通往景陽宮的宮道上,除了巡邏禁軍甲葉摩擦的細碎聲響,便隻剩下蕭胤的龍輦碾過青石板路的沉悶迴音。
蕭胤端坐在龍輦之上,麵沉如水。他冇有閉目養神,而是透過薄薄的紗簾,銳利地觀察著四周。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宮燈明亮,將宮道照得如同白晝;禁軍肅立,目不斜視,威嚴肅穆。就連路邊花圃裡的菊花,都開得恰到好處,既不過分繁盛,也不顯得衰敗。
完美,依舊是那種令人窒息的完美。
但他知道,平靜的水麵下,已是暗流洶湧。
從他下令要去景陽宮的那一刻起,他就感覺到一張無形的網,正在他周圍悄然收緊。
魏忠在聽到命令後,足足愣了十息。對於一個將敏銳和機靈刻在骨子裡的內宮總管來說,這是絕不應該出現的失態。
隨後,他以準備儀仗需要時間為由,拖延了足足一刻鐘。
這一刻鐘裡,發生了什麼
蕭胤幾乎可以肯定,他的決定,已經通過某種他不知道的渠道,迅速傳遍了整座皇宮,甚至……傳到了某些他本以為遠在天邊的人耳中。
龍輦的簾子被風吹起一角,他看到魏忠正躬著身子,跟在輦旁,步履匆匆。魏忠的額角,在清冷的月光下,似乎有細密的汗珠。
他在緊張什麼
魏忠。蕭胤忽然開口。
奴纔在。魏忠的聲音微微有些發緊。
朕記得,麗嬪最喜歡吃南邊進貢的荔枝酥,對嗎蕭胤隨口問道。
魏忠的腳步明顯一滯,隨即用一種無比確定的語氣回答:回陛下,您記錯了。麗嬪娘娘自入宮起,便對甜食無甚興趣,她最愛的是禦膳房做的‘碧玉翡翠羹’。每次您賞賜下去,娘娘都歡喜得不得了。
他說得如此詳細,如此肯定,彷彿麗嬪的喜好,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一般。
蕭胤的心,卻是一片冰涼。
因為,他根本就冇有賜過什麼碧玉翡翠羹。而麗嬪喜歡吃荔枝酥這件事,是三年前,麗嬪剛入宮時,在一個無人的午後,紅著臉,悄悄告訴他一個人的。那是獨屬於他們兩人之間的秘密。
連他自己,都差點忘了。
可魏忠,卻用一個精心編造的、看似更合理的事實,輕易地否定了這個秘密。
這不是簡單的記錯,這是一種……覆蓋。用一個所有人都知道的假象,來覆蓋一個隻有少數人知道的真相。
如果他今夜真的去了景陽宮,見到了麗嬪,他甚至可以預見接下來的場景——他會無意中提起荔枝酥,而麗嬪則會一臉茫然,然後嬌羞地表示自己更愛碧玉翡翠羹,或許還會嗔怪他記錯了。
一場天衣無縫的戲。
在這座皇宮裡,真相是什麼,或許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多數人認為的真相是什麼。
龍輦在景陽宮前停下。
這座偏僻的宮殿,此刻卻是燈火通明,一掃往日的頹敗。宮門口,幾個太監宮女垂手侍立,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喜和惶恐。
恭迎陛下!
聲音整齊劃一。
蕭胤走下龍輦,目光掃過那些低垂的頭顱。他發現,這些宮女太監,冇有一個是他記憶中景陽宮的原班人馬。他們個個麵容整潔,衣著得體,精神飽滿,冇有一絲一毫被冷落宮殿的頹喪之氣。
他們是臨時被派來的。
就像舞台劇開場前,匆匆佈置好的背景板和群眾演員。
麗嬪呢蕭胤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為首的一名太監連忙上前,諂媚地笑道:回陛下,娘娘聽聞您要來,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殿內焚香沐浴,精心打扮,想以最美的樣子迎接您。
又是完美得無懈可擊的回答。
蕭胤心中冷笑,他冇有再說什麼,徑直向殿內走去。
殿內,果然熏著他最喜歡的龍涎香,案幾上擺著新鮮的瓜果和精緻的糕點,甚至連他慣用的茶具,都一應俱全。
這哪裡是一個被禁足的妃子的居所這分明是為迎接他而精心佈置的場景。
他甚至懷疑,如果自己此刻突然說想聽曲兒,隔壁的偏殿裡,立刻就會有樂師奏響他最愛的《高山流水》。
這張網,比他想象的還要嚴密,還要可怕。它不僅控製著資訊,控製著人事,甚至在控製著他的感官,試圖讓他相信,他所看到、聽到、聞到的一切,都是真實且合理的。
他冇有去內殿,而是在外廳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不必催了,他對那名領頭的太監說,朕就在這裡等。讓她慢慢準備。
是,是。太監連聲應著,卻不著痕痕地給旁邊的小太監使了個眼色。小太監心領神會,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蕭胤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他知道,又一個資訊,被傳遞了出去。
他在等。
等的不是麗嬪。而是在等這張無形的網,因為他這個意外,而露出更多的破綻。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
一刻鐘,兩刻鐘,半個時辰……
內殿始終冇有動靜。
外麵的太監宮女們開始坐立不安,額上的汗珠越來越多。他們不時地朝外麵張望,像是在等待什麼救星。
蕭胤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他前所未有地冷靜。
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身處一個巨大的騙局之中時,憤怒是第一反應,但隨之而來的,便是冰徹骨髓的冷靜。因為他知道,任何衝動的行為,都隻會讓自己陷入更深的被動。
他必須比織網的人,更有耐心。
終於,在他即將要失去耐心的時候,殿外傳來了一陣急促而穩健的腳步聲。
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現在了景陽宮的門口。他身著親王蟒袍,麵容與蕭胤有七分相似,隻是更為年長,眉宇間多了一份久經風霜的威嚴。
正是當朝攝政王,蕭胤的皇叔,蕭景。
臣,參見陛下。蕭景的聲音洪亮如鐘,他踏入殿內,對著蕭胤行了一個標準的大禮。不知陛下聖駕在此,臣有失遠迎,罪該萬死。
蕭胤看著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來了。
這張網背後,最大的一隻手,終於按捺不住,親自出場了。
皇叔何罪之有蕭胤放下茶杯,淡淡地說道,倒是朕,深夜到訪,擾了皇叔的清淨纔是。
這句擾了皇叔的清淨,意有所指。景陽宮地處偏僻,而蕭景的攝政王府遠在宮外,若不是有人通風報信,他如何能這麼快,這麼巧合地出現在這裡
蕭景彷彿冇有聽出他話中的深意,臉上依舊是那副恭敬而關切的神情。陛下言重了。臣是聽聞宮中有些變動,擔心陛下的安危,這才連夜進宮檢視。冇想到,竟在這裡見到了陛下。
他的解釋,同樣天衣無縫。
宮中能有什麼變動蕭胤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不過是朕心血來潮,想換個地方歇息罷了。倒是皇叔,真是為了朕的江山,鞠躬儘瘁,連這點小事,都驚動了您的大駕。
為了陛下的江山,臣萬死不辭。蕭景答得斬釘截鐵,忠誠得令人動容。
蕭胤笑了。
他指了指對麵的座位,皇叔請坐。既然來了,就陪朕說說話吧。
蕭景謝恩落座,腰桿挺得筆直,一副隨時準備聆聽教誨的模樣。
皇叔,蕭胤凝視著他,緩緩開口,朕今日,聽到了一個很有趣的說法。
哦蕭景眉毛一挑,臣願聞其詳。
有人對朕說,朕的江山……是假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大殿的空氣彷彿都凝固了。那些侍立的太監宮女,連呼吸都停滯了。
蕭景的瞳孔,在蕭胤說出那句話時,猛地收縮了一下。那是一個快到幾乎無法捕捉的瞬間,但蕭胤看清了。
儘管他很快就恢複了鎮定,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震驚與憤怒:豈有此理!是何人如此大膽,敢出此等滅族之言!陛下,請將此人交給臣,臣必將其千刀萬剮,以儆效尤!
他的反應,堪稱完美。一個忠臣在聽到君主和國家被侮辱時,就該是這個反應。
但蕭胤捕捉到了那萬分之一秒的破綻。
在那一瞬間,蕭景眼中閃過的,不是憤怒,而是……驚慌。一種計劃被打亂,秘密即將暴露的驚慌。
蕭胤的心,徹底沉入了穀底。
他看著眼前這位一手將他扶上皇位,教他帝王之術,幫他穩定朝局的皇叔。過去七年,他一直將此人視為自己最大的政敵,最大的對手。
直到此刻,他才悲哀地發現,自己或許連做他對手的資格都冇有。
他隻是一個被操控的木偶,而蕭景,就是那個提線的人。
皇叔不必如此激動。蕭胤淡淡一笑,彷彿隻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趣事。不過是一個瘋女人的胡言亂語罷了,朕已將她打入天牢。朕隻是覺得……這個說法,很有意思。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無比,一字一頓地問道:
皇叔……您說,這世上,會不會真的有這麼一座江山,它看起來繁花似錦,固若金湯,但實際上,卻是一戳就破的幻影呢
他在試探,也是在宣戰。
他在用一種隱晦的方式告訴蕭景:我已經開始懷疑了。從今以後,我不再是那個任你擺佈的木偶。
蕭景的眼神,也第一次變得無比凝重。他深深地看著自己這個從小看到大的侄子,這個他親手塑造的帝王。
他發現,這個年輕的帝王,似乎在一夜之間,長出了一雙能夠洞穿虛妄的眼睛。
良久,蕭景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有力:
陛下,江山社稷,非是幻影。它是由萬千黎民的血肉,曆代先祖的魂靈所鑄。您是天命之子,您的江山,堅不可摧。
他的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但蕭胤聽懂了其中的潛台詞。
他冇有正麵回答會不會有,而是直接強調您的江山不是。
這是一種更高明的肯定。
蕭胤冇有再追問下去。他知道,今夜的交鋒,到此為止了。雙方都已經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再多說一句,就是徹底的撕破臉。
而他現在,還冇有撕破臉的資本。
也罷。蕭胤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朕也乏了。既然麗嬪還冇準備好,那朕就改日再來吧。
他看了一眼內殿的方向,那扇門背後,彷彿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他冇有去推開它,因為他知道,就算推開,看到的也隻會是另一個精心佈置的場景。
擺駕,回養心殿。他漠然下令。
恭送陛下。蕭景起身,躬身行禮。
當蕭胤的龍輦消失在宮道的儘頭,蕭景才緩緩直起身。他臉上的恭敬和關切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徹骨的凝重。
他回頭,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景陽宮,又看了一眼養心殿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光芒。
有欣賞,有忌憚,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王爺。魏忠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他的身後,姿態比在蕭胤麵前還要謙卑。
他知道了多少蕭景冇有回頭,聲音冷得像冰。
奴纔不知。魏忠顫聲道,但陛下他……好像……什麼都知道了。他的眼神,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蕭景沉默了良久。
那個叫蘇凝的畫工……他緩緩開口,什麼來路
查不到。魏忠的頭垂得更低了,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一樣。我們的人查遍了上京乃至全國的戶籍,都冇有這個人。百工苑的記錄顯示,是三個月前,由內務府的一名管事引薦入宮的。但那名管事,上個月……已經‘病死’了。
線索,斷了。
蕭景的拳頭,在寬大的袖袍下,猛然握緊。
這張他織了七年,耗費了無數心血的天羅地網,第一次出現了一個不受控製的變數。
一個叫蘇凝的女人,和一個……開始覺醒的帝王。
傳令下去。蕭景的聲音裡,透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殺氣。
第一,封鎖天牢,任何人不得探視。冇有我的命令,不準讓她死,更不準讓她開口。
第二,啟動‘朱雀’計劃。將‘網’的等級,提到最高。從今日起,陛下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必須分毫不差地掌握。
第三……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備好‘忘憂湯’。如果……我是說如果,事情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就讓他……把一切都忘了吧。
魏忠的身體劇烈地一顫,臉上血色儘褪。
忘憂湯,那是宮中最禁忌的秘藥。它不會傷人性命,卻能抹去一個人特定時期的記憶。
讓一位帝王,忘記自己察覺到的一切,重新變回那個活在盛世幻象中的完美君主。
這是他們最後的,也是最殘忍的手段。
是……魏忠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蕭景冇有再說話,他轉身,高大的身影,緩緩消失在比墨更濃的夜色裡。
一場針對帝王的無形戰爭,在這一夜,正式拉開了序幕。
第三章
提線木偶
回到養心殿,蕭胤遣散了所有宮人,包括魏忠。
空曠的大殿裡,隻剩下他一個人。
他冇有點燈,任由自己沉浸在冰冷的黑暗中。黑暗能讓他的感官變得更加敏銳,也能讓他卸下所有的偽裝。
他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猛獸,來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狂亂的心跳上。
與蕭景的交鋒,證實了他最可怕的猜測。
他不是一個真正的帝王,他是一個被精心操控的提線木偶。
他的喜怒哀樂,他的雄心壯誌,甚至他的愛情與仇恨,都可能是被設計好的。
那根看不見的線,一頭連著他,另一頭,就握在皇叔蕭景,甚至更多他不知道的人手中。
這個認知,比任何刀劍都更能刺傷他的驕傲。
他衝到書案前,發瘋似的翻閱著近期的奏摺。
《北境大捷奏報》、《江南織造司貢品清單》、《禮部關於祭天大典的儀程》……
每一本奏摺,字跡工整,措辭嚴謹,挑不出一絲毛病。可現在,他看在眼裡,卻覺得每一個字,都在嘲笑著他的無知。
這些奏報,有多少是真實的又有多少,是為了讓他安心待在這座
gilded
cage
裡,而編造出來的謊言
北境真的大捷了嗎還是說,那隻是一場配合他上演聖君治世的戲碼
江南真的富庶安康嗎還是說,這份華麗的貢品清單背後,是無數被壓榨得家破人亡的百姓
他不知道。
他發現自己對這個親手治理了七年的帝國,竟是一無所知。他就像一個坐在井裡的青蛙,以為頭頂那片四方的天空,就是整個世界。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恐懼感,攥住了他的心臟。
他不是怕死。身為帝王,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他怕的是,自己的人生,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笑話。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掙紮,都毫無意義。
不……他低吼一聲,一拳砸在書案上。紫檀木的書案發出一聲悶響,震得筆墨紙硯都跳了起來。
他不能就這麼認輸。
哪怕這是一場騙局,他也要親手把它撕開!哪怕這江山是假的,他也要把它變成真的!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現在,他不能相信任何人。魏忠是蕭景的人,皇後是太後的人,滿朝文武,皆不可信。
他唯一能依靠的,隻有他自己。
還有一個……蘇凝。
那個敢於對他說出真相的女子。
她現在身在天牢,生死未卜。蕭景絕不會讓她活太久,更不會讓她有機會再見到自己。
他必須想辦法,在她被滅口之前,從她口中得到更多的資訊。
可是,天牢守衛森嚴,又是蕭景的地盤,他一個被監控的皇帝,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見到她
蕭胤在黑暗中站了許久,腦中瘋狂地運轉,將所有的可能性都推演了一遍。
直接下旨提審不行。蕭景會有一萬個理由搪塞他,甚至會藉機給蘇凝安上一個刺王殺駕的罪名,名正言順地處死她。
派心腹去他冇有心腹。他身邊所有的人,都可能是蕭景的眼線。
他陷入了一個死局。
就在這時,他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地方。
一個或許連蕭景,都忽略了的地方。
皇室宗譜閣。
那是存放著大衍王朝曆代皇帝、宗親的玉牒、實錄和起居注的地方。位置偏僻,除了專門負責看管的老太監,平日裡無人問津。
最重要的是,宗譜閣的地下,有一條秘密通道。
這是他少年時,無意中發現的秘密。那時的他,還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經常被其他兄弟欺負。他便把宗譜閣當成了自己的避難所,在一次躲避追打時,他失足踩空了一塊地磚,發現了那條通往宮外的密道。
這條密道,是開國太祖為了防止不測,給自己留的最後一條生路。除了曆代帝王口口相傳,再無第三人知曉。
先帝病重時,根本冇來及將這個秘密告訴他。所以,蕭景他們,應該也不知道。
這條密道,就是他打破牢籠的唯一機會!
蕭胤的心,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他必須行動,而且必須快。
他走到殿門後,側耳傾聽。外麵一片寂靜,但他知道,至少有十幾雙眼睛,正從各個隱蔽的角落,死死地盯著這座養心殿。
他不能從正門出去。
他看了一眼牆角那個巨大的青銅鶴嘴香爐。爐身很高,足以遮擋一個人的身形。而香爐後麵的牆壁,連接著養心殿的後花園。
他深吸一口氣,開始行動。
他先是故意弄出一些聲響,走到床邊,脫下外袍,做出已經就寢的假象。
然後,他屏住呼吸,如一隻狸貓般,悄無聲息地潛到香爐後麵。他用儘全身力氣,將沉重的香爐挪開一道縫隙,閃身而出,進入了後花園。
整個過程,冇有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響。
夜風清冷,吹得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不敢有絲毫停留,藉著花木的掩護,如一道鬼影,迅速地穿梭在宮殿的陰影之中。
他的大腦,此刻無比清晰。養心殿周圍禁軍的佈防圖,巡邏隊的換防時間,每一條路線,都精準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這得益於他過去七年,為了從蕭景手中奪權,而對整座皇宮做的無數次暗中勘察。
他從未想過,這些曾經為了權力而做的準備,如今,卻成了他為了真相而逃亡的資本。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
一炷香後,他有驚無險地來到了宗譜閣前。
這裡果然如他記憶中一樣,冷清,破敗。隻有一個昏昏欲睡的老太監,提著燈籠在門口打盹。
蕭胤冇有驚動他,而是繞到宗譜閣的後麵,從一扇破損的窗戶翻了進去。
閣樓內,瀰漫著一股陳舊的紙墨和灰塵混合的味道。一排排頂天立地的書架上,塞滿了厚重的卷宗。
他憑藉記憶,找到了位於閣樓西北角的那塊地磚。
他俯下身,按照特定的順序敲擊,隻聽哢的一聲輕響,地磚緩緩彈開,露出了一個黑漆漆的洞口。
一股陰冷潮濕的風,從洞口裡吹了出來。
蕭胤冇有絲毫猶豫,縱身跳了下去。
密道很窄,僅容一人通過。牆壁上佈滿了青苔,濕滑無比。
他摸出懷裡的火摺子,吹亮,微弱的光芒隻能照亮眼前三尺的距離。
他一步步地往下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小小的石室,石壁上嵌著夜明珠,發出幽幽的光。石室的中央,有一張石桌,和兩個石凳。
這裡,應該就是當年太祖皇帝,偶爾用來透氣的地方。
石室有三個岔路口。
根據他當年的記憶,左邊那條,通往宮外的護城河。中間那條,通往城西的一座廢棄民宅。而右邊那條……
他記得,似乎是通往天牢的方向。
當年他年少膽小,不敢深入,隻是在入口處探了探,就退了回來。
現在,他必須賭一把。
他選擇了右邊那條通道。
通道裡比主道更加狹窄,充滿了腐臭和血腥的味道。腳下黏糊糊的,似乎踩到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他又走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前方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呻吟聲和哭喊聲。
是天牢!
他賭對了!
他加快了腳步,同時熄滅了火摺子,將自己隱入黑暗。
通道的儘頭,是一麵佈滿青苔的石壁。石壁上,有一個不起眼的通風口。
他湊到通風口前,朝外看去。
外麵,正是天牢的最深處——水牢。
陰暗潮濕的牢房裡,渾濁的汙水淹到人的腰部。犯人們被鐵鏈鎖在牆上,個個麵如死灰,形如厲鬼。
蕭胤的心,猛地一緊。
蘇凝,會不會就在這裡
他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目光在每一個牢房裡飛快地掃過。
終於,在最角落的一個單人牢房裡,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蘇凝!
她被一條粗大的鐵鏈鎖著,半個身子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汙水裡。她的臉色慘白如紙,嘴脣乾裂,原本清秀的臉上,有幾道清晰的鞭痕。
她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彷彿已經死去。
蕭胤的瞳孔,瞬間變成了血紅色。
一股滔天的殺意,從他心底噴湧而出。
他們竟敢!
他們竟敢如此對待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
他們竟敢如此對待他——大衍王朝皇帝,唯一想要保護的人!
他幾乎要控製不住自己,衝出去將那些獄卒碎屍萬段。
但理智,死死地拉住了他。
他知道,他現在衝出去,不僅救不了蘇凝,還會把自己也搭進去。
他死死地咬著自己的嘴唇,直到嚐到了一股鹹腥的血味,才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必須想辦法,和蘇凝說上話。
他觀察著四周。水牢的看守似乎很懈怠,兩個獄卒正湊在一個角落裡賭錢,對牢裡的犯人不管不問。
機會!
他撿起腳邊的一顆小石子,用儘全力,朝著水牢入口處的鐵柵欄彈了過去。
噹啷一聲脆響。
誰兩個獄卒被嚇了一跳,連忙抄起腰間的佩刀,警惕地朝著入口處走去。
就在他們離開崗位的瞬間,蕭胤壓低了聲音,用一種隻有他和蘇凝能聽到的氣聲,急切地呼喚:
蘇凝!蘇凝!
牢房裡,那個彷彿已經死去的女子,身體猛地一顫。
她緩緩地,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原本清澈如水的眸子,此刻雖然黯淡無光,卻在聽到他聲音的刹那,迸發出了一絲光彩。
她循著聲音的來源,看到了通風口後麵,那雙焦急而痛苦的眼睛。
四目相對。
一個在光明世界的牢籠裡,一個在黑暗世界的水牢裡。
卻在這一刻,彷彿成了彼此唯一的救贖。
你……蘇凝的嘴唇翕動著,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
彆說話,聽我說!蕭胤語速極快,我都知道了。皇叔,魏忠,他們都在騙我。我現在誰都不能信。告訴我,我該怎麼做這江山,到底哪裡是假的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他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蘇凝的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也閃過一絲更深的悲哀。
她費力地搖了搖頭,汙水冇過她的下巴,讓她劇烈地咳嗽起來。
冇用的……她斷斷續續地說,陛下……你看到的……聽到的……甚至你以為的‘真相’……都隻是他們想讓你看到的……冰山一角……
什麼意思蕭胤的心,又懸了起來。
這個局……比你想象的……大得多……大到……可以瞞天過海……蘇凝的呼吸越來越微弱,你現在要做的……不是查明真相……而是……
她的話,被一陣腳步聲打斷了。
那兩個獄卒罵罵咧咧地回來了。
媽的,什麼都冇有,估計是老鼠。
晦氣!繼續繼續!
蕭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而是什麼快說!他催促道。
蘇凝用儘最後一絲力氣,看著他,眼中帶著一種決絕的、赴死般的壯烈。
活下去!
隻有活下去……纔有機會……看到真正的……太陽……
說完這句話,她頭一歪,徹底暈了過去。
蘇凝!蕭胤失聲低吼,心如刀割。
可他無能為力。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像一朵被狂風暴雨摧殘的殘荷,在汙濁的水中,慢慢失去了生機。
活下去……
他反覆咀嚼著這三個字。
是啊,他必須活下去。
帶著她的期望,帶著這滔天的仇恨,帶著這無儘的謎團,活下去。
他要活到,親手把這天羅地網撕碎的那一天。
他要活到,親眼看到那真正的太陽升起的那一天!
蕭胤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個昏死過去的女子,將她的模樣,刻進了自己的骨血裡。
然後,他決然轉身,消失在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轉身離開後不久,一個穿著玄色鬥篷,看不清麵容的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水牢的另一端。
那人靜靜地看著蕭胤消失的通風口,又看了看牢裡的蘇凝,發出了一聲微不可查的歎息。
然後,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瓷瓶,倒出一粒丹藥,屈指一彈。
丹藥劃過一道無聲的軌跡,精準地落入了蘇凝微張的口中。
入口即化。
原本已經氣若遊絲的蘇凝,慘白的臉上,竟奇蹟般地,泛起了一絲微弱的血色。
玄衣人靜立片刻,確認藥效已經發作,才緩緩轉身,同樣消失在了黑暗裡。
水牢,又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
彷彿什麼,都冇有發生過。
第四章
棋子與棋手
從密道回到養心殿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蕭胤一夜未眠,雙眼佈滿血絲,但精神卻前所未有地亢奮。蘇凝最後那句活下去,像一劑猛藥,注入了他幾乎被絕望掏空的身體。
她冇有死,她讓他活下去。
這說明,一切都還有希望。
他不能再像之前那樣,被動地等待對方露出破綻,他必須主動出擊,去尋找裂痕。
可從何處著手
朝堂之上,蕭景的勢力盤根錯節;皇宮之內,處處是眼線。他就像一個被蛛網包裹的獵物,任何輕舉妄動,都會引來蜘蛛的注意。
他需要一顆棋子,一顆能夠替他在棋盤上衝鋒陷陣,又能不引起蕭景懷疑的棋子。
一個名字,躍入了他的腦海。
秦無霜。
那個剛剛取得北境大捷,風頭正勁的年輕將軍。
秦無霜出身寒微,是他三年前力排眾議,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校尉,一手提拔起來的。他知兵,善戰,更重要的是,他對自己忠心耿耿,視自己為唯一的知遇之恩。
在所有人都可能是蕭景的人時,秦無霜,是他唯一能賭一把的希望。
根據捷報,秦無霜的大軍,不日便將班師回朝。
他要見的第一個人,必須是秦無霜。而且,必須是在蕭景反應過來之前,單獨見他。
第二天清晨,蕭胤恢複了往日的模樣。他照常上朝,聽著滿朝文武對北境大捷的歌功頌德,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
他甚至親自褒獎了攝政王蕭景,稱若無皇叔坐鎮中樞,運籌帷幄,便無北境之完勝,並賞賜了無數金銀珠寶。
蕭景臉上的笑容愈發恭敬,但蕭胤從他的眼底深處,看到了一閃而過的得意與輕視。
他知道,自己昨夜的反常,已經被蕭景定義為少年皇帝偶爾的情緒失控,並未引起真正的警惕。
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要在他們最放鬆警惕的時候,佈下自己的第一顆棋子。
下朝後,他冇有回養心殿,而是直接去了坤寧宮,向皇後請安。
皇後陸晚,是太師陸遠之女,家世顯赫,容貌端莊,母儀天下,堪稱完美。七年來,她對他相敬如賓,從未逾越半分,也從未流露過一絲一毫的真實情感。
過去,他以為這是賢德。現在,他隻覺得這是偽裝。
陛下今日怎的有空來了陸晚親自為他奉上茶,笑容溫婉得體。
北境大捷,朕心中高興。蕭胤接過茶杯,看著她完美無瑕的側臉,朕在想,該如何封賞秦無霜將軍。
陸晚的動作微不可察地一頓,隨即笑道:這是朝堂之事,臣妾一介婦人,不敢妄議。但秦將軍為國戍邊,勞苦功高,陛下重賞,亦是理所應當。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彷彿真的隻是一個不問政事的後宮女子。
朕想親自出城迎接,以彰其功,皇後以為如何蕭胤拋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親自出迎陸晚的眼中終於露出了一絲驚訝,陛下,這……有違祖製。自太祖以來,從未有帝王出城迎接臣子之禮。您是萬金之軀,怎可輕易涉險
正因如此,才更顯朕求賢若渴之心。蕭胤的語氣不容置疑,皇後不必多言,朕心意已決。此事,朕會與皇叔商議。
他故意提了蕭景,就是為了讓她,以及她背後的太師府去給蕭景施壓。他很清楚,這些世家大族,最重祖製和體麵。帝王出迎臣子,在他們看來,是自降身份,有損國體。
果然,陸晚的眉頭輕輕蹙起,但最終還是順從地低下頭:一切,全憑陛下做主。
蕭胤知道,用不了半個時辰,他要出城親迎的訊息,就會傳到蕭景的耳朵裡。
而蕭景,會如何應對
他會同意嗎一個提線木偶,怎麼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去見一個手握重兵的將軍他一定會百般阻撓。
而他要的,就是這份阻撓。
阻撓,纔會產生衝突。衝突,纔會暴露更多的東西。
果不其然,當天下午,蕭景便怒氣沖沖地闖進了禦書房。
陛下!萬萬不可!他連禮都顧不上行,開門見山,您怎能自降身份,去迎接一個臣子此事若傳出去,皇室顏麵何存天下人會如何看待我大衍的君臣綱常
他一副痛心疾首、為江山社稷操碎了心的模樣。
蕭胤冷眼看著他表演,心中一片平靜。皇叔息怒。朕意已決。秦無霜為朕守國門,朕為他迎三十裡,又有何不可
陛下這是婦人之仁!蕭景的聲音拔高了八度,您這是在為自己樹敵!您如此厚待秦無霜,將滿朝文武置於何地將那些為大衍征戰一生的老將們置於何地您這是在動搖國本!
一頂頂大帽子扣下來,若是以前的蕭胤,或許真的會猶豫,會退縮。
但現在,他隻覺得可笑。
國本蕭胤緩緩站起身,走到蕭景麵前,直視著他的眼睛,皇叔,朕倒想問問,究竟什麼是國本是祖宗留下來的那些陳規舊律,還是能為朕開疆拓土、保境安民的忠臣良將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帶著前所未有的壓迫感。
蕭景被他看得心中一凜,竟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他驚駭地發現,眼前這個年輕的帝王,氣勢已經完全不同了。不再是那個需要他扶持和指點的少年,而是一個真正開始思考、擁有自己意誌的君主。
陛下……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駁。
此事,不必再議。蕭胤一錘定音,朕不是在跟你商量,朕是在通知你。三日後,朕會親率百官,出德勝門,迎秦無霜大軍凱旋。你若還認朕是皇帝,便去安排儀仗。若不認……
他冇有說下去,但話中的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蕭景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他死死地盯著蕭胤,眼中是壓抑不住的怒火和震驚。他想不明白,不過短短兩日,這個他掌控了七年的侄子,為何會發生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
是那個叫蘇凝的宮女
不,不可能。一個宮女,哪來這麼大的能量。
一定還有彆的原因。
良久,蕭景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重新換上了那副恭順的麵具。
臣……遵旨。他從牙縫裡擠出這三個字。
他知道,他現在不能硬頂。強行阻止,隻會讓蕭胤的懷疑加深。既然他想去,那就讓他去。
整座上京城,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倒要看看,蕭胤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出什麼花樣。
蕭景走後,蕭胤獨自站在禦書房中央,心中並無半分勝利的喜悅。
他知道,這隻是第一步。
蕭景看似退讓,實則是在暗中收緊羅網。三日後的那場迎接,必將是一場凶險的鴻門宴。
他看向窗外,目光投向遙遠的北方。
秦無霜,你,會是朕的利劍,還是刺向朕的另一把屠刀
……
三日後,上京城,德勝門外。
旌旗招展,鼓樂齊鳴。
蕭胤身著最隆重的袞冕,站在高高的觀禮台上,身後是文武百官,再後麵,是黑壓壓的禁軍和聞訊而來的百姓。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地平線的儘頭。
終於,一抹黑色的潮水,出現在了眾人的視野中,並迅速擴大。
是秦無霜的北伐大軍。
鐵甲錚錚,長戈如林。一股冰冷肅殺的鐵血之氣,撲麵而來,讓那些養尊處優的文官們,都忍不住麵色發白。
這就是他一手打造的百戰之師!蕭胤的心中,湧起一股豪情。
大軍在城外三裡處停下,一個身披銀甲,頭戴鳳翅盔,身騎照夜玉獅子的年輕將領,飛馬而出,來到觀禮台下。
他翻身下馬,動作乾脆利落,將頭盔夾在腋下,露出一張棱角分明、俊朗不凡的臉。他的皮膚是健康的古銅色,眼神卻如寒星般明亮。
正是平北大將軍,秦無霜。
末將秦無霜,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單膝跪地,聲音洪亮,響徹雲霄。
平身!蕭胤的聲音,也帶著一絲難掩的激動。
他走下觀禮台,親自扶起秦無霜,拍著他的肩膀,大笑道:愛卿辛苦了!此戰,你當居首功!
秦無霜的眼中,閃過一絲感激與孺慕之情。為陛下儘忠,乃末將本分!
這一幕君臣相得的畫麵,落在了不遠處的蕭景眼中。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冷笑。
年輕的帝王,你以為,這就是你的利劍嗎
你可知道,這把劍的劍柄,從一開始,就握在我的手中。
就在這時,一直跟在蕭胤身邊的魏忠,端著一個托盤上前,盤中放著一杯禦賜的酒。
秦將軍,這是陛下為您準備的慶功酒。魏忠笑得一臉和善。
按照禮製,主帥凱旋,皇帝賜酒,這是無上的榮耀。
秦無霜謝恩,正要伸手去接。
等等。蕭胤卻忽然開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蕭胤拿起那杯酒,卻冇有遞給秦無霜。他看著杯中清澈的酒液,在陽光下泛著奇異的光澤,淡淡地說道:
將士們在外浴血奮戰,朕在宮中,實在寢食難安。今日,朕願與將軍,與我大衍所有的將士們,共飲此杯!
說罷,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他將那杯酒,一飲而儘!
陛下!
魏忠和蕭景同時失聲驚呼,臉色大變。
尤其是魏忠,他的臉上,是真真切切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蕭胤喝完酒,將空杯重重地放在托盤上,目光如電,直刺魏忠和蕭景。
怎麼他冷冷地問道,朕喝得,難道將軍和將士們,喝不得嗎
那一刻,空氣彷彿凝固了。
蕭胤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他在賭。
賭這杯酒裡,有問題。
賭蕭景他們,絕不敢讓他這個皇帝出事。如果酒裡真的有鬼,他們必然會露出馬腳!
而魏忠那恐懼到扭曲的表情,已經告訴了他答案。
這杯酒,有問題!
第五章
畫中秘語
魏忠的臉色,在短短幾息之內,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最後變成了一種死灰。他捧著托盤的手,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那杯酒,有問題!
蕭胤的心中,驚雷滾滾,但麵上卻是不動聲色。他隻是用一種冰冷的、帶著審視的目光,在蕭景和魏忠的臉上來回掃視。
皇叔魏總管他的聲音平靜無波,你們為何是這副表情莫非,這酒裡……有什麼不妥
蕭景畢竟是久經風浪的老狐狸,他最先反應過來。雖然心中同樣掀起了驚濤駭浪,但他立刻換上了一副焦急萬分的神情,搶步上前,甚至有些失態地抓住了蕭胤的手臂。
陛下!您怎能如此!禦酒是何等尊貴,怎可……怎可如此輕率!他一麵說著,一麵用眼角的餘光狠狠地瞪了魏忠一眼,眼神中充滿了殺意。
魏忠渾身一顫,如夢初醒,立刻跪倒在地,以頭搶地:陛下!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纔沒有看護好禦酒,請陛下降罪!
他的表演,同樣無懈可擊。一個忠心護主的奴才,因為主子的任性而驚慌失措。
但蕭胤看得很清楚,就在剛纔,蕭景的眼中閃過的不是擔憂,而是計劃被打亂後的暴怒。而魏忠的恐懼,也絕非擔憂他的安危,而是對自己即將麵臨下場的恐懼。
哦原來是這樣。蕭胤輕輕掙開蕭景的手,淡淡一笑,是朕性急了。不過,朕已經喝了,並無不適。想來,是朕多慮了。
他一邊說,一邊仔細感受著自己身體的變化。
冇有眩暈,冇有腹痛,冇有一絲一毫中毒的跡象。
這讓他心中更加驚疑不定。
如果酒裡有毒,為何自己冇事
如果酒裡冇毒,那蕭景和魏忠,又在緊張什麼
難道,這酒裡的東西,不是立刻發作的毒藥還是說……這酒,根本就不是為他準備的
這個念頭,讓蕭胤的後背,瞬間冒起了一層冷汗。
他猛地看向秦無霜。
隻見秦無霜依舊單膝跪地,垂著頭,看不清表情。但他那緊握著劍柄、指節發白的手,卻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他,是否也察覺到了什麼
罷了,既然酒已經喝了,那便再賜一杯吧。蕭胤的聲音,打破了這詭異的寂靜。他轉向魏忠,語氣加重了幾分,這次,可要看好了。若是再有差池,朕唯你是問!
是……是……魏忠顫抖著從旁邊的禦酒罈裡,又倒了一杯酒,雙手捧著,遞到秦無霜麵前。
這一次,他死死地盯著那杯酒,彷彿那是什麼洪水猛獸。
秦無霜抬起頭,深深地看了蕭胤一眼。那眼神,複雜難明。有感激,有疑惑,還有一絲……蕭胤看不懂的情緒。
然後,他接過酒杯,一飲而儘。
謝陛下隆恩!
一場風波,似乎就這麼過去了。
慶功的儀式繼續進行,蕭胤帶著秦無霜,檢閱了三軍。將士們山呼萬歲,聲震雲霄。
然而,蕭胤的心,卻始終被一層陰霾籠罩著。那杯酒,就像一根刺,紮在了他的心上。
他知道,蕭景的羅網,已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悄然張開。他想在秦無霜身上打開一個缺口,但對方,似乎也想利用秦無霜,來對他做些什麼。
這盤棋,遠比他想象的要複雜。
……
當晚,皇宮大宴,為北伐將士接風洗塵。
蕭胤高坐龍椅,看著下方推杯換盞、歌舞昇平的景象,隻覺得無比荒謬。
這些人中,有多少是真心歡慶,又有多少,是戴著麵具的鬼魅
他的目光,不時地落在秦無霜身上。秦無霜被安排在百官之首,緊挨著攝政王蕭景。他話不多,對於旁人的恭維和敬酒,也隻是禮貌性地迴應,一雙銳利的眼睛,始終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四周。
蕭胤發現,蕭景對秦無霜,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熱情和器重。他不停地給秦無霜夾菜,和他攀談,言語間滿是拉攏之意。
而秦無霜的應對,也堪稱完美。他恭敬,卻不諂媚;親近,卻又保持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距離。既冇有拂了攝政王的麵子,也冇有表現出過分的親昵。
這讓蕭胤的心,越發往下沉。
一個出身寒微、毫無根基的年輕將領,是如何在短短三年內,修煉出如此老練的官場手腕的
他真的是自己想象中那把忠誠不二的利劍嗎還是說,他從一開始,就是蕭景安插在自己身邊,一枚更重要的棋子
蕭胤的心中,第一次對秦無霜,產生了懷疑。
宴會進行到一半,蕭胤藉口更衣,離開了大殿。
魏忠像往常一樣,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後。
你在外麵候著。蕭胤在一個拐角處停下,冷冷地吩咐道。
陛下……
朕不想說第二遍。蕭胤的眼神,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
魏忠打了個寒顫,不敢再多言,隻能躬身退下。
蕭胤確定四周無人後,轉身走進了旁邊的假山群中。他七拐八繞,很快便甩開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眼線。
他冇有回養心殿。
他要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
百工苑,那間亮著孤燈的畫室。
當他推開那扇熟悉的門時,一股濃重的藥味和血腥味,撲麵而來。
他心中一緊,快步走了進去。
畫室裡,空無一人。畫架上,那副未完成的上京城全貌圖,依舊靜靜地立在那裡。
但在畫卷的下方,案幾上,卻多了一樣東西。
一方染血的素帕。
蕭胤拿起手帕,質地是最普通的宮女所用。手帕上,沾滿了已經乾涸的、暗褐色的血跡。而在血跡的中央,用一種更加鮮紅的、似乎是剛剛用指尖血畫下的痕跡,勾勒出了一個極其簡單的圖案。
一個……鳥籠。
鳥籠的門,開著。
蕭胤的心臟,猛地一縮。
是蘇凝!
她來過這裡!
這方手帕,是她留給自己的!
天牢戒備森嚴,她一個重傷的犯人,是如何逃出來,又如何能精準地來到這裡,留下線索,然後又悄無聲息地回去的
除非……有人在幫她!
那個在水牢裡,為她送藥的神秘人!
蕭胤的腦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
這個神秘人是誰是敵是友他為什麼要幫蘇凝,又為什麼要通過蘇凝,來給自己傳遞資訊
他來不及細想。他知道,這裡不是久留之地。
他將那方染血的鳥籠手帕,小心翼翼地揣入懷中,然後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副巨大的畫捲上。
之前,他隻覺得這幅畫畫工精湛,如今,在蘇凝的提示下,他再看這幅畫,卻品出了一絲完全不同的味道。
這畫的,是上京城。但又不像他所認識的上京城。
畫中的街道,比現實中要寬闊幾分。某些他熟悉的建築,位置發生了微妙的偏移。而皇城的位置,雖然仍在中央,但整體的佈局,卻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壓抑和禁錮感。
就好像……整座皇城,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牢籠。
而畫卷的右下角,那個他之前冇有注意到的地方,用極淡的墨跡,畫著一個小小的印章。
印章的圖案很奇怪,不是任何他已知的家族或官府徽記。那是由無數條繁複的、交織在一起的線條組成的,看起來像一個迷宮,又像一張……網。
而在那張網的最中央,刻著一個幾乎難以辨認的古篆字。
——天。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蕭胤的瞳孔,劇烈地收縮起來。
他好像……觸摸到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邊緣。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蕭胤心中一凜,立刻閃身躲到了畫架的後麵。
門被推開了。
走進來的人,不是他想象中的禁軍或者太監。
而是一個身形挺拔、同樣穿著夜行衣的男人。
男人冇有點燈,似乎對這裡的環境極為熟悉。他徑直走到案幾前,當他看到那方染血的手帕消失不見時,身體明顯地頓了一下。
隨即,他發出一聲極輕的、似乎是自嘲般的歎息。
然後,他走到了那副畫卷前,伸出手,似乎想要觸摸那枚天字印章。
藉著從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蕭胤看清了那個男人的側臉。
那一瞬間,他如遭雷擊,渾身的血液,彷彿都在瞬間凝固了。
那個男人……
竟然是……
秦無霜!
第六章
暗室對峙
畫室之內,死一般的寂靜。
蕭胤的心跳聲,在這一刻被放大了無數倍,擂鼓般地敲擊著他的耳膜。他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緊繃到了極致,像一張拉滿的弓。
秦無霜!
他最信任、也可能是唯一能信任的將軍,竟然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在這個最不該出現的地方!
他來這裡做什麼
他和蘇凝是什麼關係
他也是織網人中的一員,還是和自己一樣,是試圖掙脫這張網的籠中鳥
無數個問題,在蕭胤的腦中炸開,讓他頭痛欲裂。
他冇有動,甚至連目光都不敢有絲毫的偏移,隻是透過畫架的縫隙,死死地盯著秦無霜。
秦無霜在畫前佇立了很久,他伸出的手,最終冇有觸碰那枚詭異的天字印章,而是緩緩收了回來。他的臉上,冇有了白天在百官麵前的沉穩乾練,也冇有了在蕭景麵前的恭敬疏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蕭胤從未見過的、混雜著痛苦與掙紮的複雜神情。
他像是在緬懷什麼,又像是在畏懼什麼。
良久,秦無霜轉過身,目光掃過整個畫室,最後落在了蕭胤藏身的畫架方向。
他的眼神,如鷹隼般銳利。
蕭胤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被髮現了
就在蕭胤準備破釜沉舟,現身一搏的瞬間,秦無霜卻移開了目光,彷彿隻是無意識地掃視。他再次發出一聲微不可查的歎息,轉身,悄無聲息地退出了畫室,融入了無邊的夜色。
腳步聲遠去,直到再也聽不見。
蕭胤卻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冷汗,已經浸透了他的內衫。
剛纔那一刻,他幾乎可以肯定,秦無霜發現他了。
但秦無霜選擇了沉默,選擇了離開。
為什麼
這是一種警告還是一種……默契
蕭胤緩緩從畫架後走出,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空。他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地喘息著。
今夜的發現,徹底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
秦無霜的身份,成了一個巨大的謎。他不再是一枚可以隨意落子的棋子,他本身,就是一個深不可測的漩渦。
如果他是敵人,那自己將他召回京城,無異於引狼入室。
如果他是朋友……那他為何要隱瞞又為何會與蘇凝有所牽連
蕭胤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他就像一個走在懸崖邊上的盲人,每一步都可能墜入萬丈深淵。他分不清誰是人,誰是鬼。
他將懷裡的血帕又拿了出來。
鳥籠,開著的門。
這是蘇凝給他的資訊。是讓他逃離這座皇宮牢籠的意思嗎
可他能逃到哪裡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還是說……這不僅僅是指皇宮,而是指整個江山
他又想起了那枚天字印章。
天。
是天命是天道還是某個……名為天的神秘組織
線索越來越多,謎團卻越來越大。
他知道,他不能再坐以待斃了。他必須主動出擊,去試探,去撕開這層層包裹的偽裝。
而秦無霜,就是他唯一的突破口。
無論他是敵是友,他都必須搞清楚。
……
蕭胤悄無聲息地回到了慶功宴上,彷彿從未離開過。
他臉上的表情,已經恢複了帝王的威嚴與平靜。
他回到座位上,目光再次投向秦無霜。而秦無霜,也彷彿什麼都冇發生過一樣,正端坐著,與身旁的官員低聲交談。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地交彙了一下。
冇有火花,冇有波瀾,平靜得就像兩潭深不見底的湖水。
但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一場無聲的較量,已經在這暗流洶湧的夜色中,悄然拉開了序幕。
宴會結束後,蕭胤在養心殿,單獨召見了秦無霜。
末將參見陛下。秦無霜再次行跪拜大禮。
平身,賜座。蕭胤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這一次,冇有魏忠,冇有旁人。空曠的大殿裡,隻有君臣二人。
今日在德勝門外,朕替你飲了那杯酒,你可知為何蕭胤開門見山,第一句話,就直擊要害。
秦無霜的身體,猛地一僵。他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震驚,似乎冇想到皇帝會問得如此直接。
但他很快便鎮定下來,沉聲回答:末將愚鈍。隻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金口玉言,所賜之物,皆是天恩。末將不敢揣測聖意。
滴水不漏的回答。
蕭胤冷笑一聲:不敢揣測秦無霜,朕一手將你從一介校尉,提拔到如今的平北大將軍。你以為,朕要的是一個隻會磕頭謝恩的奴才嗎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之怒。朕問你,那杯酒,究竟有何玄機!
強大的帝王威壓,如山嶽般壓向秦無霜。
秦無霜的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緊咬著牙關,似乎在做著激烈的思想鬥爭。
大殿之內,落針可聞。
許久,秦無霜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他猛地抬頭,直視著蕭胤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回陛下,那酒中,冇有毒。
冇有毒蕭胤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是。秦無霜的聲音,壓得極低,彷彿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那酒中,是‘忘憂湯’的引子。此引子無色無味,常人飲之無礙。但若是在三個時辰內,再聞到一種名為‘醉夢花’的香氣,便會陷入昏睡,醒來之後,會忘卻近期一兩個時辰內發生的事情。
忘憂湯!
蕭胤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他想起了那夜,蕭景對魏忠下達的第三道命令。
原來,他們早有準備!
德勝門外那場看似榮耀的迎接,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為秦無霜設下的陷阱!
他們是想讓秦無霜在接受了冊封和賞賜之後,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忘掉這一切!
可他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為什麼要讓秦無霜忘記難道,他們之後還會對他做什麼手腳,怕他記起什麼不該記起的事情
還是說……這酒,根本就是為他蕭胤準備的如果當時,是他先賜酒,秦無霜喝下。然後他們在某個場合,點燃醉夢花,自己這個主角就會忘記今天對他們的試探,忘記自己的懷疑,重新變回那個聽話的木偶
想到這裡,蕭胤不寒而栗。
這張網,織得比他想象的還要精細,還要惡毒。
你是如何知道的蕭胤死死地盯著秦無霜。‘忘憂湯’是宮中禁藥,其配方更是絕密,他一個外臣,是如何得知的
秦無霜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
因為,末將的母親,便是死於‘忘憂湯’。
第七章
帝王之棋
秦無霜的這句話,像一塊巨石,投入了蕭胤本已波濤洶湧的心湖,激起了千層巨浪。
死於忘憂湯
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秦無霜與這張天網,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蕭胤心中的懷疑,瞬間消減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同病相憐的複雜情緒。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將軍,發現他那張堅毅的麵龐下,同樣隱藏著深不見底的痛苦和仇恨。
坐下說。蕭胤的聲音,緩和了許多。
謝陛下。秦無霜重新落座,但腰桿依舊挺得筆直。
你母親的事,究竟是怎麼回事蕭胤沉聲問道。
此事說來話長。秦無霜的眼中,閃過一絲回憶的悲傷,末將的母親,曾是前朝的一名宮廷樂師,因知曉了一些不該知道的秘密,被當時的權貴,也就是如今……宮裡的某些人,強行灌下了‘忘憂湯’。她雖然活了下來,但心智卻倒退如三歲孩童,終日瘋瘋癲癲,纏綿病榻數年後,鬱鬱而終。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蕭胤能聽出那平靜之下,壓抑著何等滔天的恨意。
家母臨終前,曾斷斷續續地哼唱著一些不成調的曲子。末將花了十年時間,纔將那些碎片般的音符,拚湊成了一首完整的曲譜。而那曲譜中,便隱藏著‘忘憂湯’的秘密,以及……‘醉夢花’的解法。
蕭胤的心中,震撼無以複加。
他冇想到,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秦無霜竟然也揹負著如此沉重的過往。
所以,你在德勝門前,便已察覺到酒中有異
是。秦無霜點頭,魏總管端上酒杯時,末將聞到了空氣中一絲極淡的、被酒氣掩蓋的藥味。那味道,與末將母親身上常年不散的味道,一模一樣。
蕭胤一陣後怕。若不是自己心血來潮,替他飲下了那杯酒,恐怕秦無霜此刻,已經著了道。而自己,也永遠不會知道這個秘密。
那你深夜去百工苑,又是為何蕭胤拋出了第二個,也是最關鍵的問題。他必須確認,秦無霜和蘇凝,究竟是什麼關係。
秦無霜的身體,再次緊繃起來。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詞。
末將……是去尋人。
尋蘇凝
秦無霜猛地抬頭,眼中滿是不可思議。陛下……您……
朕也去過。蕭胤淡淡地說道,朕看到了她留下的血帕。
他一邊說,一邊緊緊盯著秦無霜的眼睛,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秦無霜的臉上,先是震驚,隨即是瞭然,最後化為一聲長歎。
原來如此。他苦笑道,末將,其實並不認識蘇凝姑娘。末將隻是……受人所托。
受誰所托
家母的一位故人。秦無霜答道,家母去世後,那位故人找到了我,將家母的遺物交給了我,其中便有關於‘天網’的一些線索。他告訴我,時機一到,宮中會有一個叫蘇凝的畫工與我聯絡。他讓我相信她,並儘力配合她。
那人是誰
秦無霜搖了搖頭:末將不知。他每次見我,都身披鬥篷,看不清麵容。但末將知道,他也在暗中對抗‘天網’。
蕭胤的腦中,瞬間浮現出那個在水牢裡,給蘇凝喂藥的玄衣人。
是他!
原來,這盤棋上,除了自己和蕭景,還有第三方勢力!
一個同樣在暗中積蓄力量,試圖顛覆一切的神秘勢力。而蘇凝和秦無霜,都是他們的棋子。
那麼自己呢自己這個皇帝,在他們眼中,又算什麼
是需要拯救的傀儡,還是可以隨時捨棄的棄子
蘇凝留下的血帕,鳥籠開門,是何意蕭胤將那個染血的手帕,放在了桌上。
秦無霜看著那方手帕,眼神變得無比凝重。這是我們約定好的信號。鳥籠,代表的就是您。而開著的門……則代表著,您已經‘覺醒’,有了衝出牢籠的意圖。
那她讓你去百工苑,是要你做什麼
傳遞訊息。秦無霜答道,那幅上京城的畫,其實是一張地圖。一張……‘天網’在上京城內所有據點和聯絡方式的地圖。隻有用特製的藥水塗抹,才能顯現出來。蘇凝姑娘想讓末將將這張圖帶出宮,交給那位神秘人。
蕭胤的心臟,狂跳起來。
這幅畫,竟然是如此重要的東西!
難怪蘇凝要冒著生命危險,也要留下線索。
那枚‘天’字印章呢
那是‘天網’的最高信物。秦無霜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畏懼,傳說,持此印者,可號令‘天網’上下所有成員,無人敢不從。它的作用,遠超攝政王的王命,甚至……您的聖旨。
蕭胤的臉色,徹底變了。
一個組織的信物,權力竟然在皇權之上。
這已經不是謀反,這是……竊國!
皇叔……他知道這一切嗎蕭胤的聲音,有些嘶啞。
他知道,又或者,他不知道。秦無霜的回答,意味深長,攝政王或許認為,他纔是‘天網’的掌控者。但以末將之見,他……或許也隻是一枚更大、更重要的棋子罷了。
蕭景,也是棋子
那真正的棋手,究竟是誰!
蕭胤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在和蕭景鬥,卻冇想到,在蕭景之上,還有一個更加龐大、更加恐怖的存在。
他扶著桌子,勉強站穩。
他看著眼前的秦無霜,心中百感交集。懷疑,提防,同情,還有一絲……希望。
至少,他現在有了一個盟友。一個同樣身負血海深仇,同樣想要撕開這張大網的盟友。
秦無霜。蕭胤的聲音,恢複了帝王的沉穩與決斷。
末將在。
從今日起,朕要你做朕的眼睛,朕的利劍。
末將萬死不辭!
好。蕭胤走到他麵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朕明日上朝,會下一道旨意,調你入禁軍,任‘玄武衛’指揮使。
秦無霜聞言,大驚失色。陛下!萬萬不可!‘玄武衛’拱衛宮城,乃陛下親軍,其職位何等重要!末將一介外臣,驟然擔此大任,必會引來朝野非議,更會……打草驚蛇!
朕就是要打草驚蛇!蕭胤的眼中,燃燒著熊熊的火焰,這張網,織得太久,太密了。朕若不扔一塊巨石下去,如何能看清它究竟有多大,牽扯了多少人
朕要將你這把最鋒利的劍,插在他們最核心的地方!朕要看看,他們為了拔掉你這根釘子,會動用多少力量,會暴露多少馬腳!
這第一步棋,很險。你,敢不敢陪朕一起下蕭胤直視著他的眼睛。
秦無霜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的帝王,那雙曾經被迷霧籠罩的眼睛,此刻正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屬於帝王的果決,屬於執棋者的魄力。
他心中的猶豫和彷徨,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
他猛地單膝跪地,聲音鏗鏘如鐵。
末將,願為陛下馬前卒!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第八章
鳳駕坤寧
第二日,金鑾殿。
當蕭胤宣佈,要擢昇平北大將軍秦無霜為禁軍玄武衛指揮使時,整個朝堂,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隨即,如一滴水落入滾油,瞬間炸開了鍋。
陛下!萬萬不可啊!
率先站出來反對的,是禦史大夫張承。他鬚髮皆白,是朝中有名的老頑固,也是攝政王蕭景的忠實擁躉。
禁軍乃拱衛京師、護衛聖駕的根本,其指揮使一職,曆來由勳貴宗親、或是功勳卓著的老將擔任。秦將軍雖然北伐有功,但畢竟太過年輕,資曆尚淺,驟然擔此大任,恐難以服眾,更會動搖禁軍軍心啊!
張大人此言差矣!一個洪亮的聲音反駁道。
眾人循聲望去,竟是兵部尚書,李岩。李岩為人耿直,素來與攝政王一派不睦。
秦將軍以弱冠之齡,大破匈奴,解我大衍十年邊患,此等不世之功,難道還不夠資格擔任一個‘玄武衛’指揮使嗎若論資曆,難道我大衍的將士,要用年齡,而不是用軍功來定高低嗎若如此,豈不令天下英雄寒心!
你……你這是強詞奪理!張承氣得鬍子直抖。
一時間,朝堂之上,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吵得不可開交。
蕭胤冷眼旁觀,將所有人的反應,儘收眼底。那些跳出來反對的,無一例外,都是蕭景的黨羽。而那些支援的,大多是平日裡受打壓的寒門官員。
還有一些人,比如太師陸遠,則始終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作壁上觀。
這盤棋,果然比他想的還要複雜。
蕭胤的目光,最後落在了蕭景的身上。
從始至終,蕭景都冇有說話。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臉上帶著一絲無奈的苦笑,彷彿在為皇帝的任性和朝臣的爭執而感到頭疼。
但蕭胤知道,這平靜的表象下,隱藏著何等洶湧的殺機。
他在等,等自己這邊的人鬨得差不多了,他再出來主持大局,以為了朝堂和睦、君臣一心為由,名正言順地駁回自己的提議。
好一個以退為進!
蕭胤心中冷笑,他不會給蕭景這個機會。
夠了!他猛地一拍龍椅扶手,發出巨大的聲響。
整個大殿,瞬間安靜了下來。
眾卿家的意思,朕都明白了。蕭胤的聲音,冰冷而威嚴,無非是覺得秦將軍資曆淺,怕他難當大任。
他站起身,目光掃過下方所有的臣子,一字一頓地說道:朕意已決。朕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秦將軍的能力。誰若不服,可以,去北境,將匈奴可汗的人頭給朕提回來。誰能做到,朕便將這‘玄武衛’指揮使的職位,給他!
此言一出,滿朝皆驚。
所有人都被皇帝這股不容置疑的霸氣,給震懾住了。
去北境提可汗人頭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張承等人,臉色憋得通紅,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蕭胤的目光,最後定格在蕭景身上:皇叔,您意下如何
他把皮球,又踢了回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蕭景的身上。
蕭景的拳頭,在袖袍下死死地握緊。他知道,蕭胤已經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他若再反對,就是公然與皇帝作對,就是不承認秦無霜的軍功。
他深吸一口氣,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躬身道:陛下聖明。臣……並無異議。
好!蕭胤大笑一聲,心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既然皇叔也同意,那此事就這麼定了!
這是他第一次,在朝堂之上,用如此強硬的姿態,正麵擊退了攝政王的乾涉。
雖然他知道,這隻是一個開始,蕭景絕不會善罷甘休。但至少,他成功地,在蕭景那張密不透風的網上,撕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秦無霜這顆棋子,他終於親手,落在了棋盤最關鍵的位置上。
……
下朝之後,蕭胤冇有回養心殿,而是擺駕坤寧宮。
他需要去見一個人,試探另一個深不可測的勢力。
皇後陸晚。
坤寧宮內,一如既往的沉靜雅緻。
陸晚正坐在窗邊,安靜地做著女紅。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身上,給她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看起來像一幅歲月靜好的畫。
陛下今日,似乎心情不錯。她放下手中的針線,起身行禮,臉上的笑容,依舊是那般溫婉端莊。
朕今日,做了一件快意之事。蕭胤在她對麵的椅子上坐下,端起她奉上的茶,開門見山地說道。
哦陸晚的眼中,閃過一絲好奇,能讓陛下如此高興,想必是天大的喜事。
朕力排眾議,任命秦無霜為‘玄武衛’指揮使。你覺得,朕這步棋,下得如何蕭胤看著她,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
陸晚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隨即,她嫣然一笑,那笑容,彷彿能讓百花失色。
陛下是天子,是這天下唯一的棋手。您落下的每一顆子,自然都有您的深意。臣妾一介婦人,哪裡懂得這些軍國大事。
她輕輕地將話題撥開,滴水不漏。
但蕭胤卻從她那過分完美的笑容裡,品出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皇後,他忽然向前傾身,壓低了聲音,你覺得,秦無霜這把劍,是會為朕所用,還是……會傷了朕自己
他這是在試探,也是在傳遞一個資訊。
他在告訴她,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對一切都懵懂無知的皇帝了。
陸晚抬起頭,那雙一向平靜如水的鳳眸,第一次泛起了劇烈的波瀾。她深深地看著蕭胤,眼神複雜到了極點。
有震驚,有探究,有忌憚,甚至還有一絲……隱藏得極深的讚許。
良久,她幽幽地歎了口氣,說出了一句讓蕭胤永生難忘的話。
陛下,這世上,最傷人的,往往不是劍。
而是……握劍的手。
說完這句話,她便垂下眼簾,恢複了那副端莊溫婉的模樣,彷彿剛纔的一切,都隻是蕭胤的錯覺。
蕭胤的心中,卻掀起了滔天巨浪。
握劍的手!
她是在提醒自己,要小心秦無霜背後那隻看不見的手
還是在暗示,真正可怕的,是像蕭景那樣,自以為握住了劍柄的棋手
又或者,她本身,以及她背後的太師府,也是一隻握劍的手
這個女人,比他想象的還要聰明,還要深不可測!
蕭胤冇有再追問。他知道,點到為止,纔是最高明的博弈。
他站起身,深深地看了陸晚一眼。
朕明白了。
他轉身離去,隻留下一個挺拔而孤寂的背影。
而他身後,陸晚緩緩抬起頭,看著他消失的方向,眼中閃過一抹無人能懂的幽光。
她拿起桌上那把精緻的銀剪,將剛剛繡好的一段鴛鴦戲水圖,毫不猶豫地,一刀剪斷。
第九章
玄武衛的新主
秦無霜走馬上任的第一天,就感受到了無處不在的敵意。
玄武衛的大營,設在皇城西北角,毗鄰禁軍武庫,位置顯要。這裡的每一個士兵,都是從禁軍中百裡挑一的精銳,每一個軍官,都或多或少與京中的勳貴宗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
這裡,是攝政王蕭景經營多年的地盤。
當秦無霜身著嶄新的指揮使鎧甲,手持聖旨和兵符踏入大營時,迎接他的,不是山呼海嘯的拜見,而是一片詭異的沉默。
校場之上,數千名玄武衛將士整齊列隊,甲冑鮮明,軍容鼎盛。但他們的眼神,卻是冰冷的,審視的,甚至帶著一絲不加掩飾的輕蔑。
為首的四名副指揮使,更是連表麵的功夫都懶得做。他們站在隊伍的最前方,神情倨傲,對於秦無霜的到來,彷彿視而不見。
新來的指揮使大人,好大的官威啊。其中一個身材魁梧、滿臉絡腮鬍的副指揮使,陰陽怪氣地開口了。他叫趙烈,是蕭景的遠房表親,在玄武衛中素來以勇悍和蠻橫著稱。
讓我們幾千號兄弟,在這兒等了你足足半個時辰。怎麼,是昨晚慶功宴的酒,還冇醒嗎
他身後的將士們,發出一陣壓抑的鬨笑。
秦無霜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
他知道,這是蕭景給他的第一個下馬威。如果他今天鎮不住場子,那他這個指揮使,將徹底淪為一個笑話,一個被架空的傀儡。
他冇有發怒,隻是淡淡地掃了趙烈一眼,然後將目光投向了其他三位副指揮使。
聖旨在此,兵符在此。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校場,從今日起,我,秦無霜,便是玄武衛的最高統帥。你們,可有異議
異議我們哪敢有異議。另一個麵容陰鷙的副指揮使周顯冷笑道,您可是陛下麵前的紅人,我們這些粗人,哪敢跟您叫板。隻不過……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咄咄逼人:玄武衛有玄武衛的規矩。新官上任,想要弟兄們真心實意地服你,光有聖旨可不夠。你得拿出真本事來!
冇錯!趙烈立刻附和道,想讓我們認你做大哥,就得按軍中的老規矩來。咱們校場上,手底下見真章!你若能打得過我們兄弟四人聯手,我們便奉你為主。否則,就請你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比武秦無霜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知道,這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立威方式。
好。他乾脆利落地吐出一個字。
他將聖旨和兵符交給身後的親兵,緩步走到校場中央,解下了身上的披風。
你們四個,一起上吧。他平靜地說道,彷彿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那份從容與自信,讓原本喧嘩的校場,瞬間安靜了下來。
趙烈四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殘忍的笑意。他們本以為還要多費些口舌,冇想到這個愣頭青,竟然如此輕易地就上鉤了。
他們四人,都是軍中成名已久的高手,平日裡各自為戰,都鮮有敵手。四人聯手,更是從未敗過。他們就是要用這種最羞辱的方式,將這個皇帝的新寵,徹底踩在腳下。
小子,這可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們!趙烈獰笑一聲,從兵器架上抄起一柄八十斤的開山大斧,率先衝了上去。
其他三人也各自拿了兵器,從三個不同的方向,同時向秦無霜攻去。
一時間,刀光劍影,斧聲呼嘯,殺氣瀰漫了整個校場。
所有玄武衛的將士,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場中的戰局。他們都想看看,這個傳說中大破匈奴的年輕將軍,究竟是真材實料,還是浪得虛名。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卻讓所有人都驚得目瞪呆。
麵對四人的圍攻,秦無霜不退反進。他冇有去拿任何兵器,隻是赤手空拳。他的身影,如鬼魅般在四人的攻擊縫隙中穿梭,每一次閃避,都妙到毫巔,每一次出手,都簡潔而致命。
他冇有花哨的招式,隻有最直接、最有效的殺人技。
鐺!
他一指彈在周顯的長劍上,周顯隻覺得虎口劇震,長劍脫手飛出。
砰!
他一拳擊中趙烈的斧柄,那柄重達八十斤的開山大斧,竟被他硬生生打得倒飛回去,砸得趙烈連連後退。
不過十幾個回合,場上的局勢,已經完全倒向了一邊。
秦無霜以一敵四,竟是遊刃有餘!
趙烈四人,越打越心驚。他們發現,自己引以為傲的力量和招式,在對方麵前,竟是如此不堪一擊。對方就像一座不可撼動的大山,無論他們如何衝擊,都無法動其分毫。
啊!趙烈怒吼一聲,使出了壓箱底的絕招,大斧掄圓了,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當頭劈下。
這一斧,足以開碑裂石。
秦無霜卻不閃不避。
就在斧刃即將及體的瞬間,他猛地探出右手,竟以血肉之掌,硬生生地抓住了那呼嘯而來的斧刃!
滋啦——
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響起。
鮮血,順著他的指縫,滴落下來。
所有人都被這瘋狂而悍勇的一幕,給嚇傻了。
趙烈更是驚得魂飛魄散。
秦無霜卻彷彿感覺不到疼痛,他抓著斧刃,冰冷的目光,死死地鎖定著趙烈。
你輸了。
他說完,手腕猛地一抖。
隻聽哢嚓一聲脆響,那柄精鋼打造的開山大斧,竟被他硬生生從中折斷!
秦無霜隨手扔掉半截斧刃,然後一腳踹在趙烈的小腹上。
趙烈像一個破麻袋一樣倒飛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昏死了過去。
剩下的三人,看著那半截斷斧,再看看秦無霜那隻鮮血淋漓、卻依舊穩如泰山的手,嚇得肝膽俱裂,哪裡還有再戰之心。
他們扔掉兵器,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指揮使神威!我等……心服口服!
整個校場,鴉雀無聲。
隨即,爆發出山崩海嘯般的歡呼。
指揮使神威!
指揮使神威!
軍中,隻崇拜強者。秦無霜用最直接、最震撼的方式,徹底征服了這些桀驁不馴的驕兵悍將。
他站在校場中央,任憑手上的鮮血滴落,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個人。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纔是玄武衛,真正的主人。
而這一切,都被遠處角樓上的一雙眼睛,儘收眼底。
蕭胤放下手中的千裡鏡,嘴角,勾起一抹滿意的笑容。
秦無霜,冇有讓他失望。
但同時,他的心中,也升起了一絲更深的警惕。
秦無霜的武功,高得有些超乎他的想象。這樣的人,真的是他能完全掌控的嗎
就在這時,魏忠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他身後。
陛下,攝政王那邊……有動靜了。魏忠的聲音,透著一絲緊張。
說。
王爺剛剛派人,去了宗人府,說是……要重審一樁十年前的舊案。
什麼案子
魏忠嚥了口唾沫,艱難地說道:
前朝樂師,秦氏謀逆案。
第十章
驚瀾
秦氏謀逆案。
魏忠的聲音很輕,落入蕭胤的耳中,卻不啻於一聲驚雷。
他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寒。
好快的反擊!好狠的手段!
他前腳剛剛把秦無霜安插進玄武衛,蕭景後腳就釜底抽薪,直接從秦無霜的身世上動手。
所謂前朝樂師秦氏謀逆案,蕭胤有些印象。那是十年前,先帝在位時的一樁大案。當時,宮中一位姓秦的樂師被指控與前朝餘孽勾結,意圖行刺先帝,後被滿門抄斬,牽連甚廣。
隻是他萬萬冇想到,這位樂師,竟然就是秦無霜的母親。
而蕭景此刻重審此案,其用心,昭然若揭。
他就是要告訴所有人,秦無霜,是謀逆之後,是罪臣之子!
一個罪臣的兒子,憑什麼執掌天子親軍憑什麼享受無上榮耀
這一招,不僅能瞬間瓦解秦無霜剛剛在玄武衛建立起來的威信,更能將他蕭胤置於一個識人不明、包藏禍心的尷尬境地。
他這個皇帝,將淪為全天下的笑柄。
好一個攝政王!蕭胤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他低估了蕭景的無恥,也高估了自己這位皇叔的底線。為了權力,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將一樁陳年舊案翻出來,將一個為國征戰的功臣,打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陛下,此事……非同小可。魏忠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宗人府那邊,已經開始傳喚當年與此案相關的人證了。禦史台的言官們,也已經聞風而動。隻怕明日早朝,便會有一場天大的風波。
蕭胤當然知道非同小可。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朝堂鬥爭,這是你死我活的搏殺。蕭景已經亮出了他的獠牙,他若不能接住這一招,他和秦無霜,都將被這股浪潮,拍得粉身碎骨。
秦無霜……知道了嗎蕭胤閉上眼睛,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玄武衛大營與外界訊息隔絕,想必……還不知曉。魏忠答道。
蕭胤猛地睜開眼睛,眼中閃過一絲決絕。擺駕,去玄武衛大營。朕,要親自跟他說。
他必須搶在蕭景的人之前,見到秦無霜。
他要看看,自己剛剛收服的這把利劍,在得知這個足以摧毀他一切的訊息後,會是何種反應。
是會崩潰,是會憤怒,還是……會反噬自己這個將他推上風口浪尖的主人
……
玄武衛大營,燈火通明。
秦無霜正在自己的營帳中,處理著堆積如山的軍務。他剛剛接手,千頭萬緒,必須儘快將玄武衛的佈防、人事、操練等所有事務,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他包紮好的右手,放在案幾上,依舊能看到絲絲血跡滲出白布。
就在這時,親兵在帳外通報:啟稟指揮使,陛下聖駕到!
秦無霜心中一凜,連忙起身相迎。
他冇想到,皇帝會在這個時間,親自來到大營。
末將參見陛下。
免禮。蕭胤大步流星地走進營帳,屏退了左右,目光直直地射向秦無霜,朕來,隻問你一件事。
陛下請講。
十年前,秦氏謀逆案,你,究竟知道多少蕭胤的聲音,如同千年寒冰。
秦無霜的身體,如遭電擊,猛地僵在了原地。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瞳孔劇烈地收縮著。
他最擔心,最恐懼的事情,終究還是來了。
他知道,當他站在這權力之巔時,他那被刻意掩埋的過去,就一定會被人重新挖出來。
陛下……他的嘴唇翕動,喉嚨裡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發不出任何聲音。
攝政王已經下令宗人府,重審此案。蕭胤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地敲擊在秦無霜的心上,明日早朝,你就會從平北大將軍、玄武衛指揮使,變成一個天下人唾棄的……逆賊之子。
秦無霜的身形,晃了晃,似乎隨時都會倒下。
他眼中的光芒,一點點地黯淡下去。那是在北境戰場上麵對千軍萬馬都不曾動搖過的眼神,此刻,卻充滿了絕望和痛苦。
他知道,自己完了。
在這座巨大的牢籠裡,無論你飛得多高,爬得多快,隻要織網人願意,他們隨時可以剪斷你的翅膀,將你重新打回塵埃。
哈……哈哈……他忽然低聲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無儘的悲涼與自嘲,原來,這就是我的宿命嗎……
他緩緩地,艱難地,抬起頭,看向蕭胤。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裡,冇有怨恨,隻有一種解脫般的疲憊。
陛下,您……是來拿我的嗎
蕭胤冇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在你的認知裡,你的母親,究竟有冇有謀逆
秦無霜慘然一笑: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一夜之間,我從一個備受寵愛的樂師之子,變成了一個家破人亡的孤兒。我看到我的母親,被披枷帶鎖地帶走。我看到我的家,被一把火燒成了灰燼。我隻知道,那些人告訴我,我的母親是罪人,我是孽種。
他的聲音,嘶啞而痛苦。
蕭胤的心,也跟著揪了起來。
他看著眼前的秦無霜,彷彿看到了多年前,那個同樣無助、同樣被命運扼住喉嚨的自己。
如果朕告訴你,朕相信你母親是冤枉的。朕,願意替她翻案呢蕭胤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秦無霜猛地抬頭,眼中滿是不敢置信。陛下……您……您說什麼
朕說,朕要跟皇叔,跟這所謂的‘天網’,鬥一鬥。蕭胤走到他麵前,目光灼灼地看著他,他們要用這樁舊案來毀了你,毀了朕。那朕,就偏要將這樁舊案,查個水落石出!
朕要讓天下人看看,究竟誰是忠,誰是奸!誰是清白,誰是汙濁!
可是……冇有用的。秦無霜的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又黯淡了下去,陛下,您鬥不過他們的。人證,物證,卷宗……所有的一切,都在他們手裡。他們想讓這案子是什麼樣,它就是什麼樣。我們……冇有任何機會。
誰說冇有機會蕭胤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從懷中,緩緩掏出一樣東西。
正是那方染血的、畫著鳥籠的素帕。
蘇凝既然能從天牢裡遞出訊息,就說明,我們並非孤軍奮戰。
然後,他又從袖中,取出了另一件東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用上好和田玉雕琢而成的長命鎖。鎖上,刻著一個凝字。
秦無霜在看到那枚長命鎖的瞬間,瞳孔猛地一縮,失聲驚呼:
這……這是……
這是朕離宮前,從百工苑那間畫室裡找到的。蕭胤沉聲說道,朕想,這東西,你應該認得。
秦無霜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伸出手,想要觸摸那枚長命鎖,卻又不敢,眼中充滿了激動、悔恨和痛苦的複雜情緒。
這是……我妹妹的……他喃喃地說道,這是我母親,親手為她打造的……我以為……我以為它早就已經……
他猛地抬起頭,用一種全新的、震撼的目光看著蕭胤。
蘇凝……蘇凝她……難道……
蕭胤的心中,同樣掀起了驚濤駭浪。
蘇凝,竟然是秦無霜的妹妹!
那個被他誤以為是第三方勢力的神秘畫工,竟然與他最倚重的將軍,有著如此深厚的血脈聯絡!
這一切,究竟是巧合,還是……另一個更加精心的佈局
朕不知道。蕭胤搖了搖頭,強行壓下心中的震驚,但朕知道,這枚長命鎖,或許就是我們破局的關鍵。
他將長命鎖,塞進了秦無霜的手中。
去吧,去查。用你玄武衛指揮使的身份,去查閱宗人府的卷宗,去尋找十年前所有與你母親有關的人。朕會給你最高的權限。
朕不管這背後是皇叔,是太後,還是那所謂的‘天’。朕隻要一個真相。
你,敢不敢,再陪朕賭一次
秦無霜緊緊地握著那枚冰涼的玉鎖,感受著上麵熟悉的紋路。那是他妹妹的體溫,是他破碎的家中,唯一的殘存。
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複仇的、不顧一切的火焰。
他撲通一聲,再次單膝跪地,這一次,他的頭,深深地埋下。
陛下知遇之恩,末將萬死難報!
末將……誓死追隨陛下,縱使身陷九幽,亦不反悔!
第十一章
死局與斷絃
宗人府的檔案庫,陰暗而潮濕,空氣中瀰漫著陳年紙張腐朽的氣味。一排排巨大的書架,像沉默的巨人,守護著無數皇室宗親、王公大臣的秘密。
秦無霜手持蕭胤親賜的令牌,獨自一人站在這座秘密的墳場中央。
他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將秦氏謀逆案的所有卷宗,都仔仔細細地翻閱了一遍。
最終,隻得到了兩個字——絕望。
卷宗做得天衣無縫。
人證,有數十名宮女太監的畫押,指證他的母親秦莞,在宮中秘密會見前朝餘孽,言談間儘是大逆不道之語。
物證,有一封據說是他母親親筆所寫的、與亂黨聯絡的信件,信中詳細描述了行刺計劃。信上的字跡,與他記憶中母親的字跡,確有幾分相似。
更有甚者,卷宗的最後,還有一份他母親親手畫押的認罪書。雖然紙張已經泛黃,但那鮮紅的指印,依舊觸目驚心。
所有證據,都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將他的母親,死死地釘在了謀逆的恥辱柱上。
秦無霜的心,一點點地沉入穀底。
他知道,這些都是假的。但假得如此真實,讓他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破綻。
他試圖去尋找那些人證。卷宗上記錄的數十名宮女太監,無一例外,都在案發後的幾年內,或病死,或意外身亡,或告老還鄉,不知所蹤。
唯一的活口,是當初負責審理此案的主審官,時任大理寺卿的王正。但這位王大人,在三年前,也已經因病致仕,如今一家老小,都生活在攝政王蕭景的封地之內,名為頤養天年,實為軟禁。
所有的線索,都被一隻無形的手,掐斷了。
這是一個死局。一個精心佈置了十年,讓他無力迴天的死局。
秦無霜靠在冰冷的書架上,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他以為自己手握兵權,得天子信賴,便能為母申冤。卻冇想到,自己在這張巨大的天網麵前,依舊是如此的渺小和無力。
就在他即將被絕望吞噬的時候,一名宗人府的小吏,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秦……秦大人。小吏的聲音,帶著幾分畏懼,外麵……有人給您送來一樣東西。
秦無霜抬起頭,眼中佈滿血絲。
什麼東西
是一張……古琴。小吏答道,送琴的人什麼也冇說,放下東西就走了。
古琴
秦無霜心中一動,跟著小吏走出了檔案庫。
隻見庭院中央,果然靜靜地放著一張古琴。琴身由上好的梧桐木所製,樣式古樸,顯然是有些年頭了。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琴上,七根琴絃,竟斷了六根,隻剩下最中間的一根,孤零零地繃在那裡。
而在那根僅存的琴絃上,繫著一小片竹簡。
秦無霜的心臟,猛地狂跳起來。
這是信號!是那個神秘人給他的信號!
他快步上前,解下那片竹簡。
竹簡上,冇有字,隻有一個用刀刻下的、極其簡單的圖案。
一座塔。
塔頂,懸著一彎殘月。
觀星塔……秦無霜喃喃自語。
那是宮中欽天監的所在,也是上京城最高的建築。
而斷了六根的琴絃,又是什麼意思
他猛地想起了母親臨終前,斷斷續續哼唱的那首曲子。那首曲子,在宮中被稱為《七絃引》,是母親的得意之作。如今,七絃斷六,隻餘一弦……
他的腦中,靈光一閃。
孤弦……孤星!
他想起來了!十年前,母親出事的前幾天,欽天監曾發生過一場離奇的大火。當時對外宣稱是意外,燒燬了許多星象記錄。但母親曾無意中跟他說起,那場大火,燒死的,不僅僅是卷宗,還有一個……被囚禁在觀星塔頂的孤星。
所謂孤星,是欽天監的術語,指的是那些命格奇特、身負異能,被天網從小蒐羅而來,用以觀測天象、推演國運的工具人。
難道,母親的案子,與那場大火,與那個死去的孤星,有所關聯
這是一個全新的線索!一個卷宗上,從未有過的線索!
秦無霜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他知道,這是那個神秘人在指引他。雖然他不知道對方是誰,目的為何,但至少在對抗天網這件事上,他們是站在一起的。
他小心翼翼地收好竹簡,對那名小吏說道:這張琴,是陛下念我辛勞,特意賞賜的。你找人,好生送到我的府上去。
是,是。小吏連聲應道,不敢多問。
秦無霜轉身,再次走入了那陰冷的檔案庫。
這一次,他的目標,不再是秦氏謀逆案。
而是十年前,京中所有與欽天監、火災相關的記錄。
他要在天亮之前,從這些故紙堆裡,挖出那被塵封的真相。
第十二章
皇後的棋局
第二天的早朝,比任何人想象的,都來得更加猛烈。
天還未亮,禦史台的數十名言官,便身著白衣,齊刷刷地跪在了金鑾殿外,聲勢浩大,引得所有上朝的官員,都為之側目。
攝政王蕭景的臉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得意的冷笑。
他就是要用這種方式,將事情鬨大。他要用天下悠悠之口,用祖宗禮法,逼著蕭胤,親手廢掉自己剛剛提拔起來的愛將。
陛下駕到——
隨著魏忠的一聲高唱,蕭胤身著龍袍,麵無表情地走上了龍椅。
他的目光,掃過下方跪著的文武百官,最後,落在了殿外那片刺眼的白色上。
眾卿平身。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謝陛下。
百官起身,但禦史大夫張承,卻一步跨出,再次跪倒在地,手中高舉著一本奏摺。
陛下!臣有本奏!玄武衛指揮使秦無霜,乃逆賊之後,身世不清,穢亂宮闈!如今,宗人府已重審其母舊案,證據確鑿!此等不忠不孝、身負大罪之人,竟竊居高位,執掌天子親軍,實乃我大衍之奇恥大辱!懇請陛下,明正典刑,將其革職查辦,以正國法,以安民心!
他的聲音,慷慨激昂,義正辭嚴。
臣等附議!
他身後的數十名言官,齊聲高呼,聲震大殿。
蕭景的嘴角,笑意更濃。他清了清嗓子,正準備站出來,萬般無奈地附和張承的建議。
就在這時,一個清亮的聲音,從殿外響起。
皇後孃娘駕到——
所有人都愣住了。
皇後她怎麼會來上朝
自大衍開國以來,後宮不得乾政,是鐵一般的祖製。皇後在這個時候出現,是想做什麼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殿門口。
隻見皇後陸晚,身著一襲雍容華貴的鳳袍,頭戴九鳳金冠,在一眾宮女的簇擁下,緩緩走入了大殿。
她的臉上,冇有了往日的溫婉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母儀天下的威嚴與清冷。
她冇有看任何人,徑直走到大殿中央,對著龍椅上的蕭胤,盈盈一拜。
臣妾,參見陛下。
皇後免禮。蕭胤的心中,同樣充滿了震驚與疑惑。他不知道陸晚此舉,意欲何為。
皇後不在坤寧宮好生休養,來這朝堂之上,所為何事蕭胤沉聲問道。
陸晚緩緩直起身,鳳目掃過下方的群臣,最後,落在了跪在地上的張承身上。
本宮聽聞,張大人要彈劾秦將軍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力。
張承被她看得心中一凜,但還是硬著頭皮答道:回稟娘娘,秦無霜身世有汙,罪證確鑿,臣身為禦史,撥亂反正,乃是天職!
天職陸晚冷笑一聲,好一個天職。
她冇有再理會張承,而是從隨行的女官手中,接過一個用明黃色錦緞包裹的卷軸,雙手捧著,對蕭胤說道:
陛下,臣妾今日前來,是為遵從先人遺命,特來獻上一份,來自已故太皇太後(蕭胤的祖母)的,懿旨。
太皇太後的懿旨
整個大殿,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太皇太後已經仙逝多年,怎麼會突然冒出一份懿旨來
蕭景的臉色,第一次,變了。他死死地盯著陸晚手中的那份卷軸,眼中充滿了驚疑與不安。
呈上來。蕭胤沉聲說道。
魏忠連忙小跑下去,從陸晚手中接過卷軸,恭恭敬敬地呈到了蕭胤的禦案上。
蕭胤緩緩展開卷軸。
那是一份已經泛黃的懿旨,但上麵的字跡,和太皇太後的鳳印,都清晰無比。
懿旨的內容,並不長,但每一個字,都讓蕭胤的心,為之狂跳。
懿旨上說:前朝樂師秦莞,於哀家病重之時,曾以‘鳳凰吟’一曲,為哀家逆天改命,續命三載。此乃天機,不可泄露。若他日,秦氏一族有難,大衍皇室,當傾力相報。若違此誓,天不佑之。
鳳凰吟逆天改命
這都說的什麼
蕭胤的心中,充滿了疑惑。但他知道,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份懿旨,就像一把從天而降的利劍,瞬間擊碎了蕭景所有的佈局!
它冇有直接為秦莞翻案,卻用一種更加玄妙,更加不容置疑的方式,證明瞭秦莞不僅無罪,反而有大功於皇室!
謀逆之罪,在這份逆天改命的恩情麵前,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這……這不可能!張承失聲驚呼,太皇太後仙逝多年,怎會……怎會有這樣一份懿旨!此乃偽造!定是偽造!
放肆!陸晚鳳目一瞪,聲色俱厲,張承,你是在質疑本宮,還是在質疑已故的太皇太tou
她從袖中,又拿出了一樣東西。
一枚小巧的,刻著鳳凰圖騰的玉佩。
此乃太皇太後貼身之物,是當年她將懿旨交予本宮時,一併賜下的信物。玉佩在此,懿旨在此,孰真孰假,宗人府一驗便知!
蕭景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
他知道,那玉佩,是真的。
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皇後陸晚的手裡,竟然還藏著這樣一張王牌。
這張牌,直接將他所有的攻勢,都化解於無形。
陛下!蕭景艱難地開口,試圖做最後的掙紮,就算……就算懿旨為真。但秦氏謀逆,人證物證俱在,乃是先帝爺親定的鐵案……
是嗎蕭胤冷冷地打斷了他。
他站起身,手持懿旨,走下禦階。
先帝爺的鐵案他冷笑道,皇叔,你是在提醒朕,先帝爺他,忘恩負義,冤殺功臣嗎
臣……臣不敢!蕭景的冷汗,瞬間流了下來。
這個帽子,他無論如何也戴不起。
既然不敢,那就閉嘴!蕭胤的聲音,如萬載寒冰,朕看,秦氏一案,疑點重重,或有天大的冤情。朕今日,便下旨,由玄武衛指揮使秦無霜,親自徹查此案!
朕倒要看看,十年前,究竟是誰,欺上瞞下,構陷忠良,試圖動搖我大衍的國本!
他的目光,如利劍一般,直刺蕭景。
那意思,不言而喻。
皇叔,你的遊戲,結束了。
現在,輪到朕,來製定遊戲規則了。
第十三章
風波惡
金鑾殿上的風暴,以一種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方式收場。
攝政王蕭景,第一次在朝堂之上,輸得如此徹底,如此狼狽。他嘔心瀝血佈下的殺局,被皇後陸晚一份真假難辨的太皇太後懿旨攪得天翻地覆。
他不僅冇能扳倒秦無霜,反而被蕭胤倒打一耙,將構陷忠良的帽子,若有似無地扣在了他的頭上。
下朝之後,蕭景回到攝政王府,將書房裡一套名貴的瓷器,砸得粉碎。
陸晚!陸晚!他咬牙切齒地念著這個名字,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深深的忌憚。
他一直以為,這個太師府出身的皇後,不過是一個擺設,一個平衡各方勢力的棋子。他從未將她真正放在眼裡。
卻冇想到,這個看似與世無爭的女人,竟在最關鍵的時刻,給了他致命一擊。
她究竟是誰的人是那個神秘的天網還是她背後,代表著舊勳貴勢力的太師府又或者,她隻是單純地想幫蕭胤
不,不可能。
蕭景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在這座皇宮裡,冇有無緣無故的善意,隻有永恒的利益。陸晚此舉,必有其深意。
王爺息怒。一個陰冷的聲音,從書房的角落裡響起。
一個身著灰袍,麵容普通得扔進人堆裡就找不出來的中年男人,悄無聲息地走了出來。他是蕭景最信任的謀士,也是天網安插在他身邊的聯絡人,代號影子。
一個小小的皇後,竟敢壞了王爺的大事,依屬下看,直接……影子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
糊塗!蕭景怒喝一聲,你以為她還是那個可以隨意拿捏的後妃嗎她今天敢在金鑾殿上拿出那份懿旨,就說明她背後,有我們不知道的力量在支援她。在冇有摸清她的底細之前,動她,就是自尋死路!
那……我們就這麼算了影子的眼中,閃過一絲不甘。
算了蕭景冷笑一聲,怎麼可能就這麼算了。
他的目光,變得無比陰狠。蕭胤以為,他贏了一局,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他太天真了。
他讓秦無霜去查案,正好。本王倒要看看,他能查出些什麼來。蕭景的眼中,閃過一絲詭異的光芒,十年前的案子,所有的人證物證,都早已被我們處理乾淨。他秦無霜,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從故紙堆裡,翻出什麼浪花來。
本王要的,不是阻止他查案。而是要在他查案的過程中,讓他看到他‘該’看到的東西,讓他自己,一步步地,走向我們為他設下的另一個陷阱。
王爺英明。影子的臉上,露出了欽佩的神色。
傳令下去。蕭景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冷靜與殘忍,讓欽天監那邊,準備好。既然皇帝對十年前的大火感興趣,那我們就……再為他點一把火。
一把,足以將他所有希望都燒得乾乾淨淨的,大火。
……
與此同時,欽天監。
這座高聳入雲的觀星塔,是整個皇城最神秘,也是防衛最森嚴的地方之一。
秦無霜手持禦賜金牌,暢通無阻地走了進去。
迎接他的,是欽天監的監正,一個鬚髮皆白、仙風道骨的老者,名叫李淳風。
不知秦將軍大駕光臨,有何貴乾李淳風的態度,不卑不亢,眼神卻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看不出任何波瀾。
奉陛下之命,前來查閱十年前,觀星塔失火一案的所有卷宗。秦無霜開門見山。
李淳風的眉毛,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原來是為此事。將軍請隨我來。
他將秦無霜,引到了一間偏僻的檔案室。
將軍,十年前那場大火,燒燬了監內近半的典籍。關於那場火災的記錄,也大多殘缺不全。您能查到多少,就看您的運氣了。李淳風淡淡地說道,語氣中聽不出任何情緒。
秦無霜冇有理會他的話外之音,徑直走進了檔案室。
果然,如李淳風所說,這裡存放的卷宗,大多都有被火燒過的痕跡。許多關鍵的部分,都已化為灰燼。
他耐著性子,一捲一捲地翻閱著。
從清晨,到日暮。
他幾乎將所有殘存的卷宗都看了一遍,卻依然冇有找到任何與孤星相關的記載。彷彿那個被母親掛在嘴邊的人,從來就冇有存在過。
難道,是母親記錯了還是說,那個神秘人給自己的線索,是假的
就在秦無霜心灰意冷,準備放棄的時候,他的指尖,無意中觸碰到了一本火災記錄卷宗的夾層。
他心中一動,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劃開。
夾層裡,竟然藏著一小塊燒得隻剩下半截的羊皮紙。
羊皮紙上,用一種硃砂繪製的、極其古怪的符號,畫著一幅殘缺的星圖。而在星圖的旁邊,還有幾個用血寫下的小字,字跡潦草,幾乎難以辨認。
……雙星伴月……龍泣……血……
後麵的字,已經被燒燬了。
雙星伴月龍泣血
這是什麼意思
秦無霜將這半張羊皮紙小心翼翼地收入懷中,他知道,這或許就是解開所有謎團的,第一把鑰匙。
他走出檔案室時,夜色已深。
李淳風依舊等在門外,彷彿不知疲倦。
將軍可有收穫他微笑著問道。
一無所獲。秦無霜麵無表情地回答。他不會將自己的發現,透露給這個深不可測的老人。
那真是可惜了。李淳風的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遺憾。
就在秦無霜準備離開的時候,李淳風卻忽然叫住了他。
秦將軍,請留步。
監正大人還有何指教
李淳風緩緩走到他麵前,用一種隻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幽幽地說道:
將軍可知,為何七絃琴,要斷六根
秦無霜的心,猛地一跳。
李淳風卻不待他回答,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因為,想讓孤弦發聲,就必須……先有斷絃之痛。
有些真相,註定要用鮮血來換。將軍,你好自為之。
說完,他便轉身,佝僂的背影,緩緩消失在了觀星塔深處的黑暗裡。
秦無霜愣在原地,如遭雷擊。
他明白了。
李淳風,知道一切!他也是那個神秘人陣營的一員!
那張斷絃的古琴,根本就不是什麼神秘人送的,而是他,通過那個宗人府小吏的手,故意送給自己的!
他在點撥自己,也在……考驗自己。
秦無霜握緊了拳頭,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已經踏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而這條路的儘頭,等待他的,究竟是真相大白,還是……萬劫不複
第十四章
暗夜之火
夜,深了。
蕭胤在養心殿中,輾轉難眠。
白日裡朝堂的交鋒,皇後的意外之舉,秦無霜查到的神秘線索,像一團亂麻,在他的腦中纏繞。
他感覺自己正身處一個巨大的漩渦中心,四麵八方都是看不見的敵人和深不可測的盟友。每一個人,似乎都戴著一張完美的麵具。
皇後陸晚,她那份懿旨,究竟從何而來握劍的手又是在暗示什麼她究竟是敵是友
欽天監監正李淳風,他為何要用如此隱晦的方式幫助秦無霜他背後那個神秘的故人,與天網又是什麼關係
還有蕭景,他今日雖然吃了大虧,但以他的性格,絕不會善罷甘休。他下一步,又會使出什麼陰狠的招數
蕭胤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他這個皇帝,當得何其憋屈。他空有九五之尊的名號,卻連身邊之人的真實麵目都無法看清。
就在他心煩意亂之際,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陛下!陛下!不好了!
是魏忠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慌與恐懼。
蕭胤心中一沉,猛地坐起身:何事驚慌!
走……走水了!魏忠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臉色慘白如紙,欽天監……欽天監走水了!
什麼!
蕭胤如遭雷擊,瞬間從床上跳了起來。
欽天監!又是欽天監!
十年前,在秦莞案發之際,那裡發生了一場離奇的大火。
十年後,就在秦無霜剛剛從那裡查到一絲線索的當晚,那裡,竟然又起火了!
這絕不可能是巧合!
這是謀殺!是焚屍滅跡!
快!備駕!蕭胤一邊迅速地穿著衣服,一邊怒吼道,傳玄武衛指揮使秦無霜,隨朕同去!
當蕭胤和秦無霜趕到觀星塔下時,沖天的火光,已經將半個夜空都映得通紅。
那座平日裡高聳入雲、神秘威嚴的觀星塔,此刻正被熊熊烈火無情地吞噬,像一根巨大的火炬,在黑夜中發出絕望的哀嚎。
空氣中,瀰漫著木材燒焦的刺鼻氣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詭異的甜香。
秦無霜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
陛下,是‘醉夢花’!他壓低了聲音,對身邊的蕭胤說道。
蕭胤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
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陰謀!
他們先是用大火焚燒一切可能的證據,再用醉夢花迷暈救火的禁軍和太監,拖延時間,確保火勢足以將一切都燒成灰燼。
好惡毒,好周密的計劃!
李淳風呢蕭胤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那座燃燒的巨塔,聲音冷得像是要結冰。
回稟陛下,一名負責救火的禁軍統領,渾身濕透,滿臉黑灰地跑過來跪下,火勢太大,是從塔頂燒起來的,我們的人……根本衝不進去!李監正他……他恐怕……
蕭胤的拳頭,死死地握緊。
他知道,李淳風,這位剛剛給了他們一絲希望的老人,恐怕已經凶多吉少了。
這是蕭景的報複!也是天網的警告!
他們在用這種最殘忍、最直接的方式告訴他:不要試圖去觸碰那些不該你碰的秘密,否則,你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會因此而死。
秦無霜!蕭胤忽然低吼一聲。
末將在!
給朕衝進去!蕭胤指著那座火塔,雙目赤紅,狀若瘋狂,就算是屍骨,也要給朕把李淳風找出來!
陛下!不可!秦無霜大驚失色,塔身已經燒得差不多了,隨時可能坍塌!您讓末將進去,無異於送死!
送死蕭胤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拉到自己麵前,幾乎是咆哮著說道:朕的江山,朕的臣子,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被人肆意屠戮,焚燒!朕若連這點血性都冇有,還當什麼狗屁皇帝!
朕今日,就要讓他們看看!朕,不是他們可以隨意擺佈的木偶!
朕要讓他們知道,這盤棋,從現在起,由朕說了算!
他的聲音,在烈火的劈啪聲中,顯得無比的決絕與悲壯。
秦無霜看著眼前這位狀若癲狂的年輕帝王,看著他眼中那不顧一切的、燃燒的火焰。他心中的畏懼,在這一刻,被一種更加熾熱的情感所取代。
那是士為知己者死的豪情!
末將……遵旨!
他不再猶豫,猛地掙開蕭胤的手,從旁邊的禁軍手中奪過一桶水,從頭澆下,然後抽出佩劍,如一頭獵豹,義無反顧地,衝向了那片火海。
將軍!
身後的玄武衛將士們見狀,也紛紛紅了眼。他們高喊著,同樣拿起水桶,跟隨著他們的主帥,衝向了那座死亡之塔。
蕭胤站在原地,看著那些消失在火光中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自己這一步,走得極其凶險。
他是在用秦無霜,用整個玄武衛的性命,去賭一個虛無縹緲的可能。
但,他彆無選擇。
因為,他已經退無可退。
第十五章
廢墟下的發現
大火,足足燒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被勉強撲滅。
曾經高聳入雲的觀星塔,如今,隻剩下了一片焦黑的、不斷冒著青煙的廢墟。
秦無霜和他的玄武衛,幾乎一夜未眠。他們從火場裡,抬出了一具又一具被燒得麵目全非的屍體。有欽天監的官員,有當值的太監,有守衛的禁軍……
最終,他們在觀星塔頂層的廢墟之下,找到了已經燒成一截焦炭的,欽天監監正,李淳風。
他的屍體,保持著一個詭異的姿勢。他似乎是在用自己的身體,死死地護著身下的什麼東西。
秦無霜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開李淳風的屍體。
隻見在屍體下方,那片被燒得焦黑的地板上,赫然出現了一個被保護得相對完好的區域。
而在那片區域的中央,放著一個用玄鐵打造的、冇有被烈火完全熔化的盒子。
盒子冇有上鎖,秦無霜輕輕一碰,便應聲而開。
盒子裡,冇有金銀珠寶,冇有絕密卷宗。
隻有一塊巴掌大小的,龜甲。
龜甲的背麵,用上古的文字,刻著一首詩:
非主非臣非君子,
無名無姓無根源。
天地為盤星作子,
一朝夢醒不是仙。
這是什麼意思
秦無霜皺著眉頭,百思不得其解。
而當他將龜甲翻過來時,他的瞳孔,猛地收縮到了極致。
隻見龜甲的正麵,那縱橫交錯的紋路,在晨曦的照耀下,竟然隱隱約約地,構成了一幅他無比熟悉的圖案。
一張……人臉。
一張他絕不可能認錯的人臉。
那是……
當今太後,蕭胤的生母,陳氏的臉!
轟——!
秦無霜的腦中,彷彿有驚雷炸響。他踉蹌著後退了幾步,手中的龜甲,險些脫手落地。
這怎麼可能!
李淳風拚死保護的東西,竟然是一塊刻著太後容貌的龜甲
太後,那個常年居於慈寧宮,一心禮佛,從不乾政的女人,難道,她也與天網有關
還是說,她就是那個,站在蕭景背後,甚至站在天網背後的,真正的……棋手
這個發現,比之前所有的線索加起來,還要讓他感到恐懼和震撼。
如果真是這樣,那陛下他……
秦無霜不敢再想下去。他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小心翼翼地將龜甲和那半張羊皮紙貼身收好,然後麵無表情地對身後的將士下令:將所有屍體,好生收殮。厚葬李監正。另外,封鎖現場,冇有本將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
處理完一切,秦無霜不敢有絲毫耽擱,立刻策馬,向養心殿奔去。
他必須將這個驚天的發現,立刻告知蕭胤。
……
養心殿內。
蕭胤一夜未閤眼,他靜靜地坐在龍椅上,等待著秦無霜的訊息。
當他看到秦無霜帶著一身的煙火氣,和滿臉的凝重走進大殿時,他的心,沉了下去。
如何
李淳風,死了。秦無霜的聲音,嘶啞而沉重,但,他留下了一樣東西。
他將那塊龜甲,呈了上去。
當蕭胤看到龜甲上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時,他的反應,比秦無霜還要劇烈。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奪過龜甲,死死地盯著。
那張臉,是他看了二十多年的臉。是他記憶中,最溫柔,最慈愛的臉。
是他的母親。
可此刻,這張臉出現在這塊詭異的龜甲上,卻讓他感到無比的陌生和恐懼。
母後……他喃喃自語,眼中充滿了不敢置信。
他想起了自己登基以來,母後對他的態度。她總是那麼和藹,那麼順從,從不過問任何朝政,隻是勸他要孝順皇叔,倚重皇叔。
過去,他以為那是疼愛和叮囑。
現在想來,那一句句話,都像是一根根無形的絲線,將他牢牢地捆綁在木偶的架子上。
他想起了皇後陸晚。那個同樣聰明得可怕的女人。她身為太師之女,代表著舊勳貴的勢力,卻為何要在朝堂上,幫自己這個勢同水火的皇帝
他想起了攝政王蕭景。那個野心勃勃,不可一世的皇叔。他為何在手握重兵的情況下,甘願扶持自己這個無權無勢的皇子上位僅僅是為了一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名號嗎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在這一刻,都因為這塊小小的龜甲,串聯了起來。
一個可怕的,顛覆他所有認知的猜測,在他的腦中,瘋狂地形成。
或許……
蘇凝說的是對的。
他的江山,真的是假的。
但這個假,或許並不是指江山是虛幻的。
而是指……
他這個皇帝,從一開始,就是假的!
他,蕭胤,根本就不是先帝的兒子!
他隻是一個被推到台前的,血統不明的,冒牌貨!
第十六章
慈寧宮的棋
養心殿內,死一般的寂靜。
蕭胤死死地攥著那塊冰冷的龜甲,龜甲上那張熟悉的容顏,此刻卻像一個猙獰的鬼麵,嘲笑著他二十多年的人生。
他不是先帝的兒子。
他是一個冒牌貨。
這個念頭,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將他的整個世界劈得粉碎。他所珍視的,所憎恨的,所為之奮鬥的一切,都在這一刻,變成了一個荒誕的笑話。
他的皇權,他的榮耀,他與蕭景的鬥爭,他自以為的奪回……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一個巨大的謊言之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蕭胤忽然大笑起來,笑聲中充滿了無儘的悲涼與瘋狂。他笑得彎下了腰,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陛下!您……秦無霜看著狀若瘋癲的蕭胤,心中大駭,連忙上前攙扶。
彆碰朕!蕭胤猛地推開他,雙目赤紅,死死地盯著他,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你們所有人,是不是都在看朕的笑話!
末將不敢!秦無霜單膝跪地,聲音沉痛,末將對天發誓,若知曉此事,天打雷劈!末將與陛下一樣,亦是今日才窺得這驚天之秘的一角!
蕭胤喘著粗氣,看著跪在地上、神情懇切的秦無霜,心中的狂亂才稍稍平複了一些。
是啊,秦無霜與天網有血海深仇,他不可能與他們是一夥的。
可他的母後……
那個給了他生命,給了他一切的女人……
一個更加恐怖的念頭,浮上了他的心頭。
如果他不是真龍天子,那真正的龍,又在哪裡
是死了還是被囚禁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
而他們,費儘心機地將自己這麼一個冒牌貨推上皇位,其目的,又究竟是什麼
慈寧宮……蕭胤從牙縫裡,擠出了這三個字。
他必須要去問個清楚。
哪怕得到的答案,會將他徹底推入深淵,他也要去。
他要親口聽那個女人說,他究竟是誰。
陛下,不可!秦無霜立刻勸阻,慈寧宮如今,恐怕已是龍潭虎穴!您此去,無異於自投羅網!
龍潭虎穴蕭胤慘然一笑,朕的人生,本就是一場騙局,朕早就在羅網之中了,又何懼之有
朕今日,就是要去看看,織這張網的,究竟是何方神聖!
他冇有再理會秦無霜的勸阻,一把將龜甲揣入懷中,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
擺駕,慈寧宮!
……
慈寧宮,是整座皇宮裡最清淨的地方。
這裡常年檀香繚繞,宮人說話都輕聲細語,生怕驚擾了在此禮佛的太後孃娘。
當蕭胤帶著一身的寒氣,闖入慈寧宮時,正在佛堂裡撚著佛珠的太後陳氏,連眼皮都冇有抬一下。
她依舊穿著那身樸素的灰色僧袍,麵容平和而慈祥,彷彿世間的一切紛擾,都與她無關。
皇帝今日,怎麼有空來哀家這裡了她緩緩地開口,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
蕭胤冇有回答,隻是揮手屏退了所有宮人。
當佛堂裡隻剩下他們母子二人時,蕭胤一步步地走到她麵前,將那塊龜甲,重重地摔在了她麵前的蒲團上。
母後,您不打算跟兒臣,解釋一下嗎他的聲音,嘶啞而冰冷。
太後撚動佛珠的手,終於停了下來。
她緩緩地睜開眼睛,那雙平日裡總是充滿了慈愛與溫和的眸子,此刻,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平靜得可怕。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龜甲,臉上冇有絲毫的意外。
你終究,還是知道了。她幽幽地歎了口氣,那語氣,不像是在對兒子說話,更像是在對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蕭胤的心,徹底沉入了冰窖。
所以,是真的他的聲音,抑製不住地顫抖,朕……朕真的不是父皇的兒子
是,也不是。太後的回答,模棱兩可。
什麼意思!蕭胤怒吼道。
你的身體裡,確實流著蕭氏皇族的血脈。太後緩緩站起身,走到他的麵前,眼中流露出一絲複雜難明的情緒,有憐憫,有愧疚,還有一絲……冰冷的決絕。
但你,確實不是先帝的兒子。
她頓了頓,一字一頓地,說出了那個足以顛覆整個大衍王朝的秘密。
你是……攝政王蕭景的,親生兒子。
轟——!
蕭胤的腦中,一片空白。
他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所有的聲音都離他遠去。
他最大的敵人,那個他恨不得千刀萬剮的皇叔,竟然是……他的親生父親
這比說他是個冒牌貨,還要讓他感到荒謬和噁心!
不……不可能……他踉蹌著後退,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你騙我!你一定是在騙我!
哀家冇有必要騙你。太後的聲音,依舊平靜,當年,先帝沉迷丹藥,身體早已虧空,根本無法誕下子嗣。而哀家,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為了陳家的榮耀,不得不……借種於當時還隻是親王的蕭景。
這一切,都在一個名為‘天網’的組織的計劃之下。他們的目的,就是為了竊取大衍的江山。而你,蕭胤,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他們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
你是一枚棋子,蕭景是,哀家也是。
太後的話,像一把把尖刀,將蕭胤的驕傲和尊嚴,捅得千瘡百孔。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執棋者,卻冇想到,自己連棋盤都算不上,隻是彆人手中的一顆,隨時可以被捨棄的棋子。
那真正的皇子呢蕭胤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問道。
太後的眼中,終於閃過一絲不忍。
先帝,從未有過子嗣。
那蘇凝……秦無霜的母親秦莞……她們又為何會捲入其中
因為秦莞,發現了這個秘密。太後的聲音,變得有些縹緲,她不僅發現了你身世的秘密,還發現了‘天網’存在的蛛絲馬跡。她想將此事告知太皇太後,卻被我們先一步察覺。
所以,你們就偽造了謀逆案,殺了她,還將她的女兒蘇凝,囚禁起來,作為牽製秦無霜的棋子蕭胤的眼中,燃燒著滔天的怒火。
是。太後承認得乾脆利落。
那欽天監的大火呢李淳風呢
李淳風,是另一股勢力的人。他們也在暗中調查‘天網’,想從我們手中,奪走對你的控製權。那場大火,是蕭景為了清除異己,放的。
蕭胤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他的人生,就是一場被三方勢力共同操控的,盛大而華麗的騙局。
攝政王蕭景和太後陳氏,代表著天網,他們是主導者。
皇後陸晚和她背後的太師府,代表著舊勳貴,他們是攪局者,想在亂中取利。
而那個神秘的黑衣人,以及李淳風、蘇凝他們,則是反抗者,他們想打破這個牢籠。
而他自己,這個被矇在鼓裏的小醜,就是所有人爭奪的焦點。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蕭胤慘然一笑,他已經流不出眼淚了。
因為,棋局,已經失控了。太後的眼中,閃過一絲疲憊,你的‘覺醒’,皇後的插手,都超出了我們的預料。蕭景,已經準備啟動最終計劃了。
最終計劃
他要廢了你,自己登基為帝。太後看著他,緩緩說道,他會以你‘並非先帝親子’為由,昭告天下,然後,在‘萬民’的擁戴下,名正言順地,坐上那張龍椅。
而你,會被秘密處死。你所有的曆史,都會被抹去。就好像,你從來冇有存在過一樣。
蕭胤的身形,劇烈地顫抖著。
他終於明白,自己麵臨的,是何等凶險的處境。
所以,你告訴我這些,是想讓我束手就擒嗎他冷冷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不。太後搖了搖頭。
她走到佛像前,從暗格裡,取出了一個古樸的木盒。
我告訴你這些,是想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
她打開木盒,裡麵,靜靜地躺著兩樣東西。
一枚代表著天網最高權力的,天字印章。
和一瓶,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毒藥。
你可以選擇,拿著這枚印章,去和蕭景爭,去成為‘天網’新的主人,繼續做你虛假的皇帝。
或者……
喝下這瓶毒藥,乾乾淨淨地,結束你這可悲又可笑的一生。
選吧,我的……兒子。
太後的聲音,在空曠的佛堂裡,久久迴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