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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宴上的耳光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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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畢業宴上的耳光

水晶燈的光,像碎鑽一樣砸在張建軍的藍布工裝袖口上,布料上洗得發白的油漬,在強光下無所遁形。

他站在金悅軒酒店的旋轉門內,左手下意識攥緊了那個半舊的塑料袋,袋底露出半截泛黃的存摺——那是他剛從鎮上信用社取來的,裡麵是給侄子林浩準備的畢業紅包,整整五萬塊,夠他在工地上搬三個月的磚。

酒店大堂裡瀰漫著香檳和高級香水的混合氣味,穿著晚禮服的賓客們談笑風生,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麵的聲音清脆得像玻璃珠落地。

張建軍的膠鞋鞋底沾著從工地帶來的黃泥巴,在光潔的地麵上留下一串模糊的腳印,他慌忙用腳蹭了蹭,卻把汙漬蹭得更大了。

喲,這誰啊

一道帶著戲謔的聲音穿透喧鬨的宴會廳。

林浩穿著筆挺的西裝,胸前彆著優秀畢業生的綬帶,正被一群同學簇擁著。

當他的目光掃過張建軍時,眉頭瞬間擰成了疙瘩,我不是說讓你彆來了嗎穿成這樣多丟人。

周圍響起幾聲壓抑的竊笑。

張建軍的臉唰地紅到了耳根,手指把塑料袋捏得更緊,指節泛白:浩浩,我……我來看看你。

他想說,這十年你都是我養大的,想說,你小時候發燒四十度時是我揹著你走了十裡山路找醫生,想說,你爸媽臨終前拉著我的手讓我好好照顧你啊我的傻侄子,但話到嘴邊都堵成了棉絮。

張建軍感覺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過氣來。

十年,三千六百多個日夜,他在建築工地上扛鋼筋能扛到肩膀脫臼,拌水泥能拌到雙手潰爛流膿水,冬天凍裂的手纏著膠布繼續乾活,夏天中暑了,灌瓶藿香正氣水,躺在陰涼地歇半小時,又爬上三十層的腳手架繼續作業。

就為了每月十五號準時往林浩的銀行卡裡打去生活費,他甚至冇給自己買過一件超過一百塊的衣服,連過年都穿著那件洗得發白起球的舊棉襖,守在工地看守材料。

可此刻他視若親兒子的侄子,正把他十年血汗換來的尊嚴踩在腳下碾壓。

不過話說回來,

林浩突然換上諂媚討好的笑容,親昵地拍著旁邊男生名牌西裝革履的肩膀,還是得感謝我導師陳默教授,要不是他老人家推薦我去國外頂尖大學讀博,我哪有今天這麼風光

他說著朝主桌方向舉杯示意,臉上洋溢著與剛纔判若兩人的恭敬。

陳默兩個字像驚雷在張建軍耳邊炸開!他猛地抬頭,眼前陣陣發黑,攥著塑料袋的手控製不住地顫抖,隻聽

刺啦——撕拉——

幾聲脆響過後袋口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一遝泛黃卷邊兒的紙嘩啦啦掉了出來,散落在光潔如新打蠟地板上——那不是存摺本,是十年前他給老部下陳默寄錢時留存的彙款單存根,每張上麵娟秀的字跡,都是他親手寫的:給默默交學費急用,請務必收下,彆告訴你嫂子知道。

最上麵那張彙款單的收款人欄,鋼筆寫就

陳默

兩個字,被歲月和汗水洇得有些模糊不清,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張建軍眼眶發酸發熱。他彷彿又看見那個穿著沾滿機油工裝的愣頭青徒弟,哭著給他磕頭說

師傅您就是我再生父母

的模樣。

2

泛黃彙款單裡的十年

酒店宴會廳的喧囂隔著厚重的隔音門簾傳來,張建軍縮在消防通道冰冷的金屬樓梯上,粗糙的手指拂過散落一地的彙款單。

那些被汗水浸得發皺的紙片邊緣已經捲曲發黑,像極了他這十年在工地上被太陽曬裂又癒合的皮膚。

最上麵那張2015年的單子還粘著半片乾枯的梧桐葉,讓他突然想起林浩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自己正蹲在三十層樓的腳手架上啃冷饅頭。

叔!我考上啦!我考上名牌大學啦!電話那頭少年的聲音帶著哭腔,背景裡是林浩母親壓抑不住的啜泣聲。

那天張建軍攥著剛發的3000塊工資,在工地旁塵土飛揚的郵政所排了兩小時隊,彙出時特意在附言欄一筆一劃寫:安心讀書,叔供你。缺錢就說,彆委屈自己。

彙款單存根被他小心翼翼折成小小的方塊塞進安全帽內襯——那裡後來陸續塞進了更多單子,有的沾著水泥漬,有的帶著機油味,還有一張2018年冬天的,邊角處能看到暗紅的血跡。

那年臘月北方寒潮來得特彆早,零下十五度的天氣裡水管凍得比石頭還硬。

張建軍在露天平台綁紮鋼筋時冇戴手套,等收工才發現右手食指已經凍得發黑流膿,去工地診所包紮時醫生看著他磨穿掌心的勞保手套直歎氣:老張啊,你這手再這麼折騰,老了怕是連筷子都拿不穩。

可他當天還是把醫藥費單據和彙款單一起塞進信封,附言寫著:天冷加衣,多買件羽絨服,彆學叔省吃儉用。

那時林浩的回信總夾著自己畫的素描,畫裡的張建軍戴著安全帽站在高樓頂端,背後是冉冉升起的太陽,畫紙背麵永遠寫著:叔,你的每道傷疤都是我的獎狀,等我畢業一定讓你住帶電梯的大房子。

手指撫過2024年那張最新的彙款單,張建軍突然頓住了。

附言欄本該寫著畢業快樂,前程似錦的地方,被黑色水筆反覆塗抹形成厚厚的墨團。他對著消防通道昏暗的應急燈光仔細辨認,墨色剝落的縫隙裡幾個歪扭字跡隱約浮現:彆再寄了。

他把那張單子揉成一團又慢慢展開,泛黃的紙張在掌心簌簌發抖。十年血汗鋪成的康莊大道,好像在終點處突然拐進了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裡。

樓梯間的聲控燈突然熄滅,黑暗中隻有他粗重的喘息聲,和樓下隱約傳來的觥籌交錯碰杯聲形成諷刺的對比。

3

行李箱裡的秘密

2018年的秋天,林浩拖著塞得滿滿噹噹的行李箱走進大學宿舍時,最惹眼的不是嶄新的筆記本電腦,而是那個用粗麻繩捆著的瓦楞紙箱。他蹲在地上費力地解開繩結,油亮亮的臘肉塊裹著油紙滾出來,帶著鬆木燻烤的焦香。

這是我叔做的!他舉起最大一塊衝室友們晃了晃,眼裡的光比窗外的梧桐葉還亮,我叔淩晨三點就去鎮上選五花肉,用柏樹枝熏了整整三天呢!

那天宿舍飄了一整天的肉香,林浩分臘肉時驕傲的神情,像極了小時候舉著滿分試卷跑回家的模樣。

三年時光像指縫裡的沙悄然流逝,張建軍再收到林浩主動提起家鄉味,是2021年深冬的一個電話。

叔,以後彆寄這些了啊,宿舍冇地方放還占位置。電話那頭的聲音輕飄飄的,背景音裡混著劈裡啪啦的鍵盤敲擊聲。

張建軍冇多想,依舊按往年的分量寄了十斤臘腸、五斤筍乾和新曬的梅乾菜。

一週後快遞站打來電話說包裹在角落放了七天始終無人領取,他輾轉聯絡到林浩同係的老鄉,對方支支吾吾發來一段視頻:暮色沉沉中,林浩戴著口罩站在垃圾桶旁,正把那個印著家鄉特產字樣的紙箱往裡麵塞。

鏡頭晃了晃,拍到一塊油汪汪的臘肉從裂開的紙箱裡滾出來,在滿是汙漬的地麵上留下道油痕,像一滴凝固的血淚。

2023年畢業季,張建軍坐了十七小時綠皮火車來幫林浩收拾行李。

當他提起那個用了四年的舊行李箱時,總覺得底下沉得反常。掀開疊得整整齊齊的西裝,箱底鋪著層油紙,裡麵裹著的正是去年冬天寄的那包梅乾菜——深綠色的菜葉已經發黑長出了灰白色的黴斑,油紙邊緣還粘著幾根乾枯的稻草繩。

張建軍的手指懸在半空突然想起林浩小時候總搶著幫他綁包裹,奶聲奶氣地說這樣繩子勒得緊路上不會散的模樣。

發黴的梅乾菜還帶著若有似無的酸味,張建軍突然想起林浩大一時說過:等我畢業掙錢了要給叔買個雙開門大冰箱,專門放您做的臘肉和梅乾菜!

此刻行李箱的滾輪在地上磕出咕嚕嚕——咕嚕嚕——的聲響,像一句冇說完的歎息在空曠的宿舍裡迴盪。

他默默把發黴的梅乾菜重新包好塞進塑料袋,準備帶回工地宿舍自己吃掉——那是他淩晨三點起床,在灶台前守了三天三夜才熏好的家鄉味啊。

4

導師辦公室的合影

走廊裡的聲控燈忽明忽暗,張建軍攥著那隻磨掉漆的搪瓷保溫杯,腳步比當年在車間檢修精密機床時還要沉重。

畢業宴上林浩那句穿成這樣彆進來丟人現眼還像針似的紮在心裡,他鬼使神差地摸到了這棟掛著機械工程學院牌子的教學樓——陳默現在是這裡的教授了,他在宴會名單上看到過這個名字。

三樓走廊儘頭的辦公室虛掩著門,紅木書架在夕陽下泛著油光,玻璃櫃裡陳列的國家科技進步獎證書燙得人眼睛發慌。

張建軍的視線突然凝固了:書架第三層擺著燙金的《機械工程學報》,而他記憶裡的陳默總蹲在機床旁,工裝袖口沾著洗不掉的機油印子——那是15年前他手把手教徒弟時,兩人一起蹭上的油汙。

就在這時,陳默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突然朝門口望來。

四目相對的刹那,張建軍像被燙到似的縮回身子,踉蹌著躲進旁邊的樓梯間。鐵門合上的瞬間,他聽見林浩的聲音隔著門縫飄出來:陳教授,您認識剛纔那個人

樓梯間的聲控燈應聲熄滅,黑暗裡,張建軍攥著保溫杯的指節泛白,杯壁上的水珠浸濕了袖口——那是他剛纔在洗手間接的自來水,怕給如今是大學教授的陳默丟人,連茶水都冇敢帶。

5

未接來電裡的往事

樓梯間的聲控燈忽明忽暗,張建軍佝僂著背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指尖在老舊的諾基亞手機螢幕上反覆摩挲。

螢幕頂端的未接來電列表裡,小寶兩個字像根刺紮得他眼睛發酸——那是侄子林浩的小名,從畢業宴開始就再也冇亮起過。

他深吸一口氣正要把手機揣回褲兜,螢幕突然又亮了,這次跳動的名字讓他愣住:陳默。

十年前的車間轟鳴聲猛地鑽進耳朵。

2015年的夏天,剛滿二十歲的陳默紅著眼圈衝進車間,工裝褲膝蓋處還沾著黑乎乎的機油,一把抓住正在檢修機床的張建軍:張師傅!我爸……我爸等著手術費救命啊!

少年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手裡攥著皺巴巴的診斷書,上麵急性心梗,需立刻手術八個字刺得人睜不開眼。

張建軍冇多問。他從工具包最底層摸出那個用塑料袋裹了三層的存摺本,塞進陳默手裡時,存摺邊角還帶著機油的溫度。

拿著,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聲音比機床的轟鳴聲還穩,先救你爸,錢不夠再找我。

那時陳默哭得差點跪下去,張建軍卻轉身繼續擰螺絲,隻留下一句:好好乾活,以後有能力了,幫襯比你更難的人就行。



手機在掌心震動了第三下,張建軍終於劃開接聽鍵。

張師傅您在哪兒呢我剛散會,在宴會廳找了您好久!電話那頭的聲音洪亮又急切,帶著他熟悉的憨厚。

張建軍喉嚨發緊剛想說:我在樓梯間透氣,就聽見腳步聲從走廊儘頭傳來。

陳默穿著筆挺的西裝,手裡拿著檔案夾快步走出辦公室,眼角的餘光卻瞥見樓梯轉角處的一抹藍色——那是一隻洗得發白的勞保手套,食指處還有個打補丁的洞,手套內側用紅線歪歪扭扭繡著三個字:張建軍。

十年了。

陳默蹲下身撿起手套,指腹撫過那熟悉的針腳。當年他偷偷繡這三個字時,張師傅還笑他小夥子手比姑娘還巧。

如今這雙手套舊得能看見裡麵的線絨,卻像一把鑰匙猛地打開了記憶的閘門——那個在車間裡教他認圖紙、在他被工頭罵時護著他、在他走投無路時遞過存摺卻從不提回報的老人,此刻就在這座樓裡。

陳默的眼眶突然紅了,他握緊手套站起身朝樓梯間走去,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心顫喊出聲來:張師傅您是不是在這兒!

6

酒桌上的雙重麵孔

包廂裡的空調冷氣混著白酒的辛辣味在空氣中瀰漫,林浩正弓著背給主位的陳默倒酒,酒瓶傾斜的角度幾乎要貼到杯沿,陳教授您隨意,我乾了!

他仰頭灌下整杯白酒時,喉結滾動的幅度都透著刻意的殷勤。而坐在斜對麵的張建軍剛想夾一筷子清蒸鱸魚,林浩就皺著眉打斷:叔,轉盤還冇轉過來呢,您等會兒再夾菜。語氣裡的不耐煩像根細針,紮得張建軍握著筷子的手頓在半空。

這桌畢業宴本是張建軍掏光三個月積蓄辦的,可他這個出資人卻像個多餘的擺設。

林浩忙著給陳默剝蝦殼,蝦線挑得比給自己親爹還仔細,轉頭看見張建軍袖口磨出的鬆垮毛線邊,又嫌惡地彆過臉,低聲對陳默解釋:我叔冇文化,在工地乾活的粗人,您彆介意他坐這兒。

張建軍的臉瞬間漲成絳紫色,他默默放下碗筷,起身時椅子腿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響。

你們吃好喝好,我先回去了。他冇看任何人,背影佝僂著消失在包廂門外。

門合上的刹那,陳默突然開口打破死寂:林浩,明天上午九點,準時來我辦公室一趟。

林浩還冇來得及堆笑應和好嘞陳教授,就聽見下一句,談談你畢業論文第三章的原創性問題,還有實驗數據真實性的覈查結果。

空氣彷彿凝固了三秒。

林浩臉上諂媚的笑容僵住,血色一點點從臉頰褪儘,最後連嘴唇都泛著青白色。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喉嚨像被砂紙磨過,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窗外的月光透過薄紗窗簾照進來,在他年輕的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像一張無形的網將他牢牢困住。

7

實驗室裡的異常

林浩盯著電腦螢幕上彈出的郵件提示,指尖在鍵盤上懸了整整三分鐘。

那封來自導師陳默的郵件隻有一句話:論文核心數據需重新覈驗,下週暫停答辯資格審查。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他卻覺得整個實驗室的空氣都凝固成了冰窖。

三天前,他還在師門聚餐上意氣風發地規劃畢業去向,陳默當時拍著他的肩膀說穩了,可現在,連導師辦公室虛掩的門都敲不開了。

恐慌像藤蔓一樣纏上脊椎。

他想起上週提交的論文終稿裡,關於新型催化劑效能的數據有幾處合理優化——那些被他刻意模糊的誤差範圍,此刻在陳默突然變冷的態度裡,成了隨時會爆炸的定時炸彈。

他攥著U盤衝到行政樓,卻被陳默的助教攔在門外:陳老師說最近要閉關審稿,所有學生的事都延後處理。

……工資已全數還清,林浩逐字念著,聲音發顫,當年若不是您偷偷預支三年工資給我母親治病,我根本走不到今天。這份恩情,學生永生不忘。

信紙右下角的日期,正好是他剛上大學那年。

張哥哪個張哥他猛地想起畢業宴上那個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被他嫌上不了檯麵的男人——張建軍,那個供了他十年學費、被他在同學麵前稱作鄉下遠房親戚的農民工叔叔。

胃裡突然翻江倒海。他想起自己是怎麼在觥籌交錯間,嫌惡地避開張叔想給他夾菜的手;想起張叔來學校看他時,他假裝不認識匆匆躲開;想起自己穿著張叔用血汗錢買的名牌西裝,卻在背後嘲笑他土氣冇見過世麵。

原來他瞧不起的寒酸,是支撐著他走到今天的全部底氣;他嫌棄的粗鄙,是導師陳默都要躬身感謝的恩情。

手機在掌心震動起來,是研究生院催繳論文修改版的緊急簡訊。

林浩跌跌撞撞跑回宿舍,指尖在手機螢幕上打滑了三次,才撥通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那串他曾在同學麵前戲稱農民工專屬的11位數字。聽筒裡傳來冰冷的電子音: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與此同時,城郊的建築工地上,張建軍剛從腳手架上下來,沾滿水泥的手機在褲兜裡震動。他抹了把汗接起,電話那頭是陳默恭敬的聲音:張哥,林浩的論文數據出了點問題,學校正在調查。您看……這事要怎麼處理

風捲著沙塵掠過工地,張建軍望著遠處燈火通明的大學城,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不能因為他是我侄子就徇私枉法。

8

抽屜裡的舊名片

出租屋的木門在林浩身後發出沉悶的響聲,空氣裡還殘留著張叔身上那股洗不掉的機油味。他蹲在吱呀作響的舊書桌前翻找落下的充電器,指尖突然觸到抽屜深處一張硬卡紙——那是張邊緣捲翹的名片,在昏黃的日光燈下泛著蠟黃色的光。

宏達玩具廠

廠長

張建軍

八個燙金大字像燒紅的烙鐵,瞬間燙穿了林浩的視網膜。

他猛地想起畢業宴上王經理那句張總當年可是我們市的納稅大戶,想起自己當時嗤笑我叔就是個修自行車的,想起張叔攥著酒杯的手悄悄收緊指節泛白的模樣。

胃裡突然翻江倒海。林浩踉蹌著衝進衛生間,趴在褪色的瓷磚上乾嘔,酸水灼燒著喉嚨。

他扶著牆站起來,鏡子裡的年輕人臉色慘白眼神渙散得像被抽走了魂。右手不受控製地抬起來,啪——!清脆的響聲在狹小的空間裡迴盪,震得他耳朵嗡嗡作響。

他看著鏡中那個陌生的自己,又狠狠扇了第二下、第三下,直到臉頰紅腫發燙,眼淚混著屈辱和悔恨砸在洗手檯上。

不是的……他怎麼會是廠長……林浩喃喃自語,手指抖得幾乎捏不住那張薄薄的名片。

十年學費、每月生活費、畢業旅行的錢……那些他心安理得接受的救濟,此刻突然變成千斤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跌跌撞撞回到房間想找手機給張叔打電話,卻在拖出行李箱時聽見箱底傳來紙張摩擦的聲音。

伸手一摸摸出一個白色信封,裡麵是張建軍的診斷報告——胃腺癌,早期,日期赫然是畢業宴前一週。

林浩僵在原地,窗外的蟬鳴突然尖銳起來像無數根針,刺進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

原來在他嫌棄張叔寒酸丟人那天,這個默默為他付出十年的老人,正獨自承受著癌症的診斷結果。

9

醫院走廊的對峙

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層密不透風的網,把病房裡的三個人裹在中央。

林浩跪在病床前,白襯衫被走廊的風掀起邊角,露出裡麵洗得泛黃的舊T恤——那是張建軍去年生日送他的禮物。

他盯著叔叔枯瘦如柴的手腕上凸起的青筋,突然咚地磕了個響頭,淚水砸在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水漬:叔,我錯了……我把恩人當仇人……我不是人啊!

張建軍的眼皮顫了顫,渾濁的眼睛裡映出侄子通紅的眼眶。他想抬手撫摸侄子的頭,卻在半空中無力垂落,最終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這聲迴應像根針,紮得林浩心臟抽痛——十年間,無論他考砸了還是闖了禍,叔叔總會中氣十足地罵他臭小子,可現在連責備都輕得像羽毛。

你以為張哥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站在窗邊的陳默突然開口,聲音裡帶著壓抑的火氣。

他從公文包裡抽出一遝泛黃的單據,摔在床頭櫃上:當年機械廠失火,為了保住工人飯碗,他把準備給老伴換輪椅的錢填了窟窿,自己扛下三百萬債務!你穿名牌球鞋的時候,他天天啃饅頭就鹹菜;你說要留學,他瞞著你去工地打零工……

林浩抓起單據的手抖得厲害,上麵的每一筆還款記錄都像巴掌狠狠扇在他臉上。

畢業宴上他嫌叔叔穿著舊夾克丟人,轉頭對開寶馬的陳默點頭哈腰——可他不知道,眼前這個被他視作成功人士的男人,當年隻是叔叔工廠裡一個跟著吃救濟糧的學徒。

護士推門進來時打破了沉默,她把繳費單遞給林浩:先生,這是住院費用清單。

林浩接過一看,金額欄後的已結清三個字刺得他眼睛發酸。

誰付的他聲音沙啞地問。

陳默遞給他一杯溫水:機械廠的老夥計們聽說張哥病了,連夜湊的。王師傅說,當年要不是張哥,他女兒的救命錢都湊不齊。

就在這時,張建軍床頭的老年機突然震動起來。

螢幕亮起,彈出一條簡訊預覽:張總,工廠複產批文下來了,老工人們等著您回來開工呢。

林浩握著手機的手猛地收緊,抬頭看見叔叔乾裂的嘴唇微微上揚,像株在寒冬裡終於等來春天的老樹枝。

10

畢業典禮上的轉身

聚光燈下的畢業典禮舞台,本該是青春榮耀的獨角戲,此刻卻成了一場跨越十年的情感和解儀式。

當主持人唸到優秀畢業生代表林浩時,台下第三排那個穿著洗得發白工裝的身影微微挺直了背——張建軍攥緊的手掌裡,還留著今早搬貨時蹭到的機油印。

陳默教授的演講,突然打斷了他的侷促不安。

這位以嚴厲著稱的導師,此刻聲音帶著罕見的哽咽:今天我要介紹一位特殊的'畢業生'。

大螢幕驟然亮起,泛黃的廠房照片裡,紅星機械廠的老工友們舉著林浩,彆忘了你叔的饅頭的紙牌,鏡頭掃過斑駁的機床,定格在安全生產1000天的褪色錦旗上。

張建軍的喉頭猛地滾動,十年前變賣設備時工友們紅著眼說:建軍,這機床你留著將來給侄子做紀唸的聲音,突然在穹頂下迴盪開來。

就在全場拭淚時,林浩捧著燙金證書轉身,卻冇有走向學位授予台。

這個曾在畢業宴上嫌叔叔不配站在這裡的年輕人,此刻單膝跪地,將一張手繪獎狀舉過頭頂:叔,這是您的'最佳叔叔'獎——比我的畢業證值錢一萬倍。

卡紙邊緣還粘著冇撕乾淨的膠帶,獎狀上十年風雨四個字被反覆描過,墨跡層層疊疊像極了張建軍手上的老繭。

當林浩把畢業證書塞進叔叔掌心時,一張泛黃的紙條飄落在地。

張建軍彎腰去撿,指腹觸到熟悉稚嫩的字跡,正是十年前林浩在作業本上寫的我的夢想是給叔叔買新鞋。

隻是此刻的紙條上,鋼筆字帶著少年人的執拗:叔,等我博士畢業,咱們用智慧機床讓紅星轉起來——這次換我給您發工資。

禮堂的風掀起張建軍褪色的衣角,露出裡麵洗得發亮的確良襯衫領。那是二十年前工廠發的勞保服,但此刻在滿場學士服裡站著筆直時,倒像是最體麵不過的心安理得。

11

未拆的快遞

秋末的雨絲敲打著窗欞時,張建軍在褪色的門墊上發現了那個快遞。

牛皮紙殼被雨水洇出深色斑塊,寄件人地址是他從未去過英國倫敦,名字欄寫著林浩——這個名字像枚生鏽的釘子,猛地紮進他塵封五年的記憶。

他坐在吱呀作響的舊藤椅上,美工刀劃開膠帶的聲音在寂靜的客廳裡格外清晰。箱底露出一遝泛黃的信紙,最上麵那張的字跡帶著刻意練習過的工整,卻掩不住筆鋒裡的顫抖:大伯,見字如麵。畢業宴那天的話,我在心裡排練了五千次道歉,卻直到今天纔敢落筆。

信裡夾著張建軍十年前的工資條影印件,邊角被摩挲得發毛。

林浩細數著每個被他忽略的細節:初中時大伯淩晨三點去菜市場撿菜葉省下的夥食費,高中時冒雪騎車兩小時送來的棉被,大學報到時縫在內褲裡的皺巴巴的學費——您總說工廠包吃住花不著錢,可我後來才知道,您的午餐永遠是兩個饅頭就著免費鹹菜。

張建軍的指腹撫過信紙上洇開暈染的淚痕,窗外的雨聲突然模糊起來。

他想起畢業宴上林浩躲閃的眼神,想起自己默默退到角落吃掉那盤冇動過的糖醋魚,想起陳默後來偷偷塞給他的紅包,說浩子不懂事,但您的好我們都記著。

手指觸到箱底硬物時,他以為是林浩寄來的補品。

抽出才發現是張塑封的老照片:二十年前的工廠門口,少年林浩踮腳摟著他的脖子,身後的陳默舉著扳手咧嘴笑,三個人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

照片背麵是陳默遒勁的筆跡疊著林浩娟秀的心形符號,共同寫著一行字——我們都是您養大的侄子。

雨停了,晚霞從雲縫裡漏出來,剛好落在照片上。

張建軍忽然想起,那年林浩考上重點高中時,陳默把第一個月工資全買了習題冊,說咱仨裡總得有個讀書人。

他笑著抹了把臉,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隻覺得心裡那道十年冇癒合的傷口,正在暖融融的霞光裡,慢慢長出新的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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