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算學娘子 少女拓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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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拓跋月
“小娘子,前麵就是延州城了。”車伕老周的聲音帶著顫,他趕了三十年車,從冇見過哪個世家小娘子拖著病體往刀光劍影的邊關跑。
車簾徹底被風扯開,露出城牆上斑駁的箭孔,殘破軍旗在風中抖得像片枯葉,旗角的“延”字被炮火熏得發黑。
王珩扶著雲英的手下車,剛站穩就被寒風掀得一個踉蹌。周猛帶著親兵候在城門,鐵甲上還沾著未擦淨的血漬,看見她被雲英半抱著,眉頭擰成了疙瘩:
“不是讓你在汴京歇著嗎?延州這鬼地方,風都帶著刀子,你這身子……”
“周校尉。”
王珩打斷他,指了指城門旁張貼的軍糧告示,上麵的“實收糧五千石”被人用墨塗得隻剩個“五”字。
“拓跋月的賬,在汴京算不清。她的‘三疊賬’就像這被塗改的告示,得站在這兒才能看出刮痕。”
司馬蓁之前說過,這賬像是西夏”鬼算盤”的傑作,但在路上,王珩特地讓蘇蘅再次調查,發現這賬實際上是一個叫拓跋月的少女做的。據說,這兩人可能是師徒關係,但也隻是傳言。
延州軍帳比想象中更破。帳篷的帆布漏著風,把油燈吹得忽明忽暗,地上堆著的糧冊蒙著層沙,翻開時簌簌往下掉渣。
王珩裹緊棉袍坐在木榻上,指尖劃過“途耗三成”四個字,突然停住了。她從袖中抽出個油布包,裡麵是蘇蘅托驛卒快馬送來的信,信紙邊緣還沾著驛馬的汗漬,字跡卻依舊工整:
“汴河漕運十年數據為證:水運載糧,千裡途耗不過一成;環延三百裡旱路,即使用駱駝馱運,損耗最高一成五。拓跋月將損耗翻倍,絕非算錯,是想借‘途耗’之名,掩蓋中途盜糧的痕跡。”
“蘇蘅的算盤,果然比誰都精。”
王珩用硃筆在“三成”上打了個叉,咳得肩膀發顫,“周校尉,讓你的人按這個數重新盤庫,重點查。
然而平靜並未持續太久。
入夏的一個深夜,拓跋月的營帳突然燃起大火。王珩趕到時,帳子已經塌了半邊,拓跋月站在火海裡,懷裡抱著本黃皮冊子,銀飾在火光中泛著淒厲的光。
“小娘子,你來看!”
她把冊子扔過來,火苗舔著她的衣角,“這是黨項人的丁口黃冊!他們也缺糧,也餓肚子,可貴族隻知道搶!”
冊子落在王珩腳邊,燒得捲了邊,露出冊末的硃批,是黨項王的筆跡:“宋廷棄汝,黨項奉卿為聖!”
“他們想讓我當傀儡,做夢!”
拓跋月的身影在火光中搖晃,“你的法子若能行到西夏……或許邊地就不會再有餓死的人了……”
王珩撲過去搶冊子,灼熱的氣浪燎焦了她的頭髮,黃冊大半已經燒焦,隻剩最後幾頁還能看清,上麵用炭筆寫著黨項各部的存糧數,還有幾行小字:“鹽州有糧十萬石,被貴族囤在私倉,百姓易子而食……”
大火熄滅時,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王珩捧著燒焦的黃冊,站在拓跋月的骨灰旁,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雲英拍著她的背,看見帕子上的血跡,哭得說不出話:“三娘,咱們回汴京吧,這裡太危險了……”
“不回。”
王珩擦了擦嘴角,把黃冊塞進懷裡,“她用命換的東西,不能白費。”
春妞突然指著遠處的沙丘,那裡有幾個黨項牧民正鬼鬼祟祟地張望,見王珩看過去,扔下一個布包就跑。
布包裡是半袋新米,還有張用黨項文寫的字條,春妞譯道:“拓跋頭領說,這是還你的賬。往後黨項的糧,不會再混陳米了。”
王珩望著黨項人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田埂上隨風搖曳的青苗,突然笑了。
咳嗽聲裡,她輕聲道:“賬還冇算完呢。”
延州的風還帶著沙礫,卻吹得青苗直起了腰。王珩知道,她在延州種的不隻是莊稼,還有比青苗更堅韌的東西——是陳婆婆握著竹籌時眼裡的光,是司馬蓁臉上那道“勳章”,是拓跋月在火裡喊出的“不餓死人”。
她推著輪椅往回走,懷裡的算珠輕輕碰撞,發出清越的響。
遠處的軍營裡,傳來姑娘們晨讀的聲音:“有借必有貸,借貸必相等……”這聲音穿過風沙,落在延州的土地上,像一滴春雨,悄無聲息地浸潤著乾裂的凍土。
而那本燒焦的黃冊,正像顆埋在土裡的種子,等著破土而出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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