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算學娘子 古代宮鬥誠不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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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宮鬥誠不欺我
曹皇後召之入宮不久,高太後就等不急了。
王珩按流程再次入宮,跪地稽首。高太後斜倚在鋪著白狐裘的寶座上,鬢邊那支赤金點翠步搖隨著呼吸輕輕晃動,目光落在階下那方紫檀木算盤上時,陡然添了幾分寒意。
“聽說你憑著這幾塊木頭片子,就能算清天下糊塗賬?”太後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子似的紮在人耳裡。
她身側的掌事宮女捧著個描金漆盒,盒蓋掀開的瞬間,滿堂光亮彷彿都被吸了進去。
那是條百鳥裙,裙裾上用金線銀線密密匝匝繡滿了飛鳥,鳳凰的尾羽掃過仙鶴的翅尖,珍珠綴成的鵲鳥停在寶石鋪就的梅枝上,繁複得讓人眼花繚亂。
“回太後,記賬憑的是法子,不是器物。”
王珩垂著眼簾,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算盤邊緣被歲月磨出的圓潤包漿。自那日曹皇後將內庫賬托付給她,這皇宮裡便成了是非場,高太後明裡暗裡的刁難,早已成了家常便飯。
“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
高太後嗤笑一聲,擡了擡下巴,“這裙上繡了多少隻鳥,你若能算清,便準你進內庫查賬。算不清,就趁早把那女賬堂拆了,安安分分回相府養病去。”
周圍的太監宮女們都屏住了呼吸。誰都知道,這條百鳥裙是江南織造局花了三年功夫才繡成的貢品,飛鳥大小不一,有的藏在花葉背後隻露半隻翅膀,有的成群疊在一處,連當初領頭的繡娘都說不清總數。太後這哪裡是考較,分明是要斷了她查內庫賬的路。
王珩卻上前一步,仔細打量著那條裙子。金線繡的鳳凰尾羽泛著柔光,銀線勾的鵪鶉絨毛根根分明,確是亂花漸欲迷人眼。她忽然笑了,轉向高太後:
“臣女需要一把剪刀,一卷棉線,還有一方硯台。”
高太後眉梢一挑:“你要做什麼?”
“數鳥。”王珩的聲音平靜得像深潭靜水。
剪刀剪斷絲線的“哢嚓”聲在寂靜的宮殿裡格外刺耳。
王珩將百鳥裙平鋪在殿中那張紫檀木長案上,用棉線縱橫交錯地拉出方格,每個格子恰好能容下三隻飛鳥。她蹲在案前,從左至右逐格清點,遇到疊在一起的便用毛筆蘸著清水輕輕點在鳥身,待水漬暈開後再勾勒輪廓。
“方格一:鳳凰1隻,鵪鶉2隻,合計3。”
“方格二:喜鵲4隻,黃鶯1隻,合計5。”
“方格十七:杜鵑半隻藏於山茶後,需與方格十八的半隻合併計數,合計1……”
她的聲音不疾不徐,指尖劃過金線時帶著極輕的沙沙聲。
高太後起初還端著看戲的神情,手指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腕間的玉鐲,漸漸便坐直了身子,眼神裡多了幾分凝重。
兩個時辰後,日影在金磚上移過三指寬,王珩直起身,將最後一個數字記在紙上。
“回太後,裙上共繡鳥三百二十七隻。”
她將清單呈上,紙上的數字旁都標著方格座標,哪隻鳥在第幾行第幾列,是否有重疊,寫得清清楚楚。
高太後看著清單,又看了看被剪得滿是棉線的百鳥裙,突然一拍案幾,赤金步搖猛地晃動起來:“放肆!竟敢毀壞禦賜之物!”
“臣女不敢。”
王珩屈膝行禮,目光卻不卑不亢,“太後要的是數目,臣女便給您數目。這裙子縱有千般錦繡,若連繡了多少隻鳥都算不清,與矇眼繡花何異?”
正在這時,曹皇後的笑聲從殿外傳來:“娘娘息怒,珩兒也是為了查賬嘛。”她走進來,目光掃過案上的裙子,笑著打圓場,“這方格計數的法子倒新奇,本宮瞧著比盲猜靠譜多了。再說這裙子舊了,本就該換了,倒不如讓她算出個數目,也算物儘其用。”
高太後臉色鐵青,卻不好再發作,狠狠瞪了王珩一眼:“罷了,讓她去內庫!我倒要看看,她能算出什麼花來!”
內庫的門一推開,一股混雜著塵土、黴味和腐朽木頭的氣息撲麵而來。發黴的賬冊堆到房梁,老鼠在卷軸間竄動,留下窸窸窣窣的聲響。
雙喜和雙福兩個宮女跟在王珩身後,手緊緊攥著衣角,連大氣都不敢喘——她們從小在宮裡長大,也隻遠遠見過內庫的門,從未想過裡麵竟是這般景象。
“小娘子,這是萬曆年間的賬,都爛成這樣了。”
雙喜從最底層的木箱裡翻出本賬冊,紙頁脆得像枯葉,一碰就簌簌掉渣。
王珩卻眼睛一亮,她記得曹皇後提過,萬曆年間曾有筆五十萬兩的宮帑不翼而飛,當時查了許久都冇結果,最後不了了之。她小心翼翼地翻開賬冊,用毛筆蘸著清水一點點潤開字跡,忽然指著其中一行,聲音都有些發顫:
“你們看這個。”
上麵用小楷寫著“支銀五萬兩,借與外戚張氏”,落款處的硃砂印雖已模糊,卻能辨認出是高太後的父親張堯佐的舊印。更驚人的是,賬冊背麵用墨筆寫著“月息三分,利滾利”
竟是放高利貸!
“這……這是放印子錢啊!”雙福嚇得捂住嘴,聲音都變了調。
王珩繼續翻查,發現類似的賬目竟有十幾筆,涉及的銀錢高達四十萬兩,其中一筆甚至記著“司馬氏借銀三萬,以祖宅為質”。
“司馬氏?”雙喜驚呼,手裡的賬冊差點掉在地上,“是司馬蓁小娘子家?”
王珩的手猛地停住了,她想起司馬蓁在漳河邊割發偽裝自己屍身的決絕,想起兩人在霸州軍倉外並肩看著流民護糧的夜晚,心口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堵住了。
她將那頁賬冊小心翼翼地撕下來,摺好塞進袖中,聲音沉得像灌了鉛:“先彆聲張。”
回到女賬堂時,司馬蓁正在教新招的六個學子打算盤。她們都是寒門出身,指尖還帶著做活留下的薄繭,此刻卻學得格外認真,算盤打得劈啪作響。
見王珩回來,司馬蓁笑著迎上來,手裡還拿著本剛編好的《記賬入門》:“宮裡的賬理清了?我這冊子編得差不多了,你幫我看看?”
王珩卻冇接冊子,拉著她進了內室,將那頁賬冊拍在桌上。
司馬蓁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手指顫抖地撫過“司馬氏”三個字,臉色白得像紙,嘴唇哆嗦著:“這不可能……我祖父最恨放印子錢,說那是‘飲鴆止渴’,怎麼會……”
“是你二叔。”王珩輕聲道,指尖點在賬冊角落的日期上,“這上麵的日期,正好是你二叔掌管族中事務的時候。”
司馬蓁猛地擡頭,眼裡瞬間蓄滿了淚:“我去找他問清楚!”
“彆去。”
王珩拉住她,掌心的溫度透過衣袖傳過去,“現在去,隻會打草驚蛇。你祖父若知道了,以他的性子,怕是會氣出病來。”
她拿起賬冊,劃亮火摺子,火苗舔舐著紙頁,將那行刺目的字跡燒成灰燼。黑色的灰燼在風中打著旋,像無數破碎的蝴蝶。
“你乾什麼?”
司馬蓁驚呼著想去搶,卻被王珩按住手。
“這賬可毀,但根不能留。”
王珩看著灰燼落在地上,“你二叔敢挪用宮帑,背後定有‘高太後’撐腰。我們要做的,是找到他們利滾利的收息記錄,讓這筆死賬再也活不過來。”
司馬蓁看著王珩,眼裡的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砸在桌上暈開一小片水漬:“我……我幫你。”
她擦掉眼淚,眼神變得異常堅定,“我不能讓司馬家的名聲,毀在這種齷齪事上。”
接下來的幾日,兩人分頭行動。司馬蓁回府藉口整理族中舊賬,暗中查詢二叔與“高太後”外戚的往來書信;王珩則在內庫的蛛絲馬跡裡翻找對應的收息記錄。
就在她們即將拚湊出完整證據鏈時,宮裡突然來了位內侍,捧著明黃色的請柬,說是官家要在中秋宮宴上宴請百官,特意點名讓王珩參加,“賞她理清內庫的功勞”。
“這太突然了。”
司馬蓁捏著那封請柬,眉頭擰成了疙瘩,“‘高太後’向來不喜歡你,怎麼會突然請你赴宴?這裡麵肯定有詐。”
王珩也覺得蹊蹺,指尖反覆摩挲著請柬上的龍紋,卻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她換上曹皇後賜的淺碧色宮裝,領口繡著幾枝淡雅的蘭草,鬢邊依舊插著那支風乾的白梅簪,抱著那方紫檀木算盤上了宮車。
中秋宮宴設在禦花園的水榭,月光如水銀般傾瀉而下,灑在滿桌的佳肴上,映得琉璃盞裡的酒泛著銀光。
王珩坐在末席,看著高太後在主位上言笑晏晏,總覺得心裡發慌,像有什麼東西要從水底下鑽出來。
酒過三巡,正當歌舞漸起時,突然聽見“撲通”一聲悶響。
戶部侍郎竟捂著胸口倒在地上,臉色瞬間變得青紫,口吐黑血,抽搐了幾下便冇了氣息。
“有毒!”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原本熱鬨的宴席頓時大亂,尖叫聲、桌椅倒地聲響成一片。
高太後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指著角落裡的王珩,聲音尖利得像劃破夜空的哨子:“是她!是這個妖女!她帶的那算盤定是巫蠱之物!”
幾個侍衛立刻如狼似虎地衝過來,按住王珩的肩膀。她懷裡的算盤“啪”地掉在地上,算珠滾落一地,其中一顆正好滾到那具屍體旁,沾了點黑血,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
“不是我!”
王珩掙紮著,肩膀被侍衛按得生疼,“我根本不認識戶部侍郎,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他?”
“不是你是誰?”
高太後步步緊逼,珠翠滿頭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你剛進內庫就出了人命,不是你用巫蠱害人,還能是誰?來人,把這妖女拖下去,嚴刑拷打!”
侍衛拖著王珩往外走,她的淺碧色宮裝被扯破,鬢邊的白梅簪也掉了,落在地上斷成兩截。她回頭望著水榭上的燈火,看著高太後嘴角那抹得意的笑,突然明白了。
這毒案從一開始就是衝著她來的,那方算盤,不過是早就備好的“罪證”。
九曲迴廊的風帶著深秋的寒意,吹得她瑟瑟發抖。王珩看著天上那輪圓月,突然覺得極其可笑,穿來這裡不久,每天過得是水深火熱不說,還因為這該死的敬業心要把命搭上了。
真的是,活該啊……
她以為理清了賬目就能平安,卻忘了這宮牆裡最亂的不是賬,是人心。那些藏在墨痕裡的陰謀,那些裹在錦繡中的刀光,遠比軍倉的假糧、市井的暗算更凶險。
可她偏要算清楚。
就算身陷囹圄,就算算盤碎了,她也要用這顆心,算出個是非曲直來。
侍衛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留下滿地滾落的算珠,在月光下泛著清冷的光,像無數雙眼睛,沉默地注視著這深宮夜宴的驚魂一幕。而水榭的陰影裡,一個小太監悄悄撿起那截斷了的白梅簪,飛快地往後宮方向跑去。
那是曹皇後的人,她要把這裡發生的一切,儘快告訴聖人。
宮牆高聳,月色如霜,這場以算盤為引的宮闈暗戰,纔剛剛拉開最凶險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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