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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小日常 第29章 昭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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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元

氤氳的梅雨氣息,飽蘸了六月的水汽,沉甸甸地裹著整個縣衙簽押房。

窗外,天光被厚重的雲層捂得嚴嚴實實,泄不下一縷亮色,唯有連綿不絕的簷溜水聲,單調而固執地敲擊著階下的青石,聲聲入耳,像是某種不急不緩的催逼。

李縣令額上的汗珠,在昏晦的光線下亮得紮眼。

他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肥胖的身軀深陷在寬大的官椅裡,此時卻如坐鍼氈,時不時地扭動一下。那身大清早才換上的簇新六品鵪鶉補服,腋下竟已洇出兩塊汗漬。

許久,長隨纔拿著卷宗,一步三挪地轉了回來,小心翼翼放在祁羨手邊的另一張小幾上。

祁羨起身,走到幾旁,動作從容地解開繩結。修長的手指翻開最上麵一冊簿籍。

指尖所觸,紙質粗糙,墨跡黯淡暈染,如同被水汽反覆洇過。

他目光沉凝,一頁頁翻過,找到寶璽齋的卷宗時,發覺墨寫的字跡在潮濕的空氣裡彷彿融化了一般,人名、地名、數字,多處模糊得難以辨認:“李縣令?”

“這…”李縣令不知何時已挪到近處,聲音打著顫,極力擠出一點乾澀的笑意,“祁大人您看…梅雨季節卑濕,庫房難免…難免有些漏滲…再者蟲蛀鼠齧也是常有的事……”

祁羨恍若未聞。

那頁紙破損得厲害,像是被什麼動物啃噬過。

刹那間,祁羨心中瞭然。他將書合上,手指輕輕敲擊桌麵,“聖上關心民生,此案須得在兩日之內查清,卷宗上要一次不差的寫清楚,我會呈給聖上看。若是聖上問起來,我不好交代。”

得到了緩衝時間,李縣令隻能忙不疊地點頭,如蒙大赦,“本縣…本縣立刻督辦!祁大人慢走!慢走!”

“若是有包庇,李縣令可得想清楚了,可並非當不當官的事兒,而是掉腦袋的事兒。”

聽到掉腦袋幾個字,李縣令嚇得背脊都直了,“明白!”

祁羨微微頷首,不再多言,快步出了門。

他手中下意識地摩挲著袖中一個微涼的瓷瓶——裡麵是特意尋來的上好去疤膏。

祁羨的腳步不自覺地想要轉向楊家小院。

“大人留步。”侍衛在他身側,恭敬地行禮。

祁羨駐足,偏頭看他。

“大人忘了?”侍衛聲音清晰,“未時初刻,紫宸殿設宴,為新科進士慶賀。”侍衛擡眼看了看天色,“此時已近午時,大人還需回府更衣準備。”

祁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城西的方向,袖中的瓷瓶彷彿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墜著他的心。每每讓他心頭微悸,卻又不敢深想,隻能倉促移開目光。

“回去更衣。”他的聲音有些乾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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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的餘暉給巍峨的宮牆鍍上一層暖金,卻照不進昭元公主那張明豔卻寫滿不快的臉上。

精緻的步輦在宮道上行進,輦內的昭元公主彷彿一隻被強行塞進金絲籠的雀鳥,渾身透著不自在。

“不去!就是不想去!”她煩躁地絞著手中的絲帕,“年年都是這套把戲,一群木頭樁子似的男人,有什麼好看的?母妃你忍心看女兒像個待價而沽的珍寶被人挑揀嗎?”

她說著,氣呼呼地拔下鬢邊一支赤金點翠步搖,隨手擲在軟墊上,珍珠流蘇嘩啦作響。

負責護送她的老嬤嬤和宮女們垂首屏息,大氣不敢出。這位聖上最寵愛的昭元公主,驕縱任性是出了名的,偏偏生得傾國傾城,更讓人拿她冇辦法。

緊隨步輦的儀貴妃,聞言無奈地歎了口氣,示意步輦稍停,自己親自上前,隔著紗簾柔聲道:“昭元,我的乖女兒。”

她聲音溫軟,帶著寵溺,“母妃知道你不耐煩這些場麵。可今日不同往日,宮裡適齡姊妹有六個,還都不曾婚配。這宮宴聚的都是新科進士,各家才俊齊聚,未必冇有真龍。你若不去,豈不拂了你父皇的麵子?再說……”儀貴妃頓了頓,壓低聲音,帶著點誘哄,“母妃剛得了西域新貢的醉胭脂,那色澤襯你肌膚最是嬌豔,還有一套紅寶石頭麵,你不是唸叨許久了?”

昭元撇著嘴,長長的睫毛撲閃著,顯然冇有被完全說服,但醉胭脂和紅寶石還是讓她心中的抗拒鬆動了一絲。她想起父皇威嚴的麵容,又想起母妃的軟語和承諾的寶貝,半晌,才極其不情願地“哼”了一聲,算是默認了。

儀貴妃鬆了口氣,忙示意步輦繼續前行,又低聲叮囑:“好女兒,待會兒在宴上,稍稍收斂些性子。”

“知道了。”昭元靠在軟墊上,重新拾起步搖,意興闌珊地插回發間,心裡盤算著:去了就坐在角落裡,裝個樣子,應付過去便是。那些所謂的才俊?嗬!

紫宸殿內,燈火通明,衣香鬢影,絲竹悅耳。

昭元公主的位置極好,視野開闊,她百無聊賴地撥弄著麵前玉碟裡的葡萄,對下麵觥籌交錯、爭相表現的新科進士和勳貴子弟們毫無興趣,隻覺得一個個都像泥塑木偶,無趣得很。

她敷衍地應付著旁邊姐妹的搭話,眼神放空,隻盼著這煎熬的宴席早點結束。

大殿中央,傳來皇帝清朗含笑的嘉許:

“今科殿試,策論精妙者眾,朕頗為欣喜。”年輕的帝王聲音清朗,目光掃過大殿,最終落在了祁羨略顯沉默的身影上,“其中,祁羨所呈論吏治清源疏,見解獨到,切中時弊,尤以正本清源,當自胥吏始之論,深得朕心。”

“祁羨?”這個名字像一顆石子投入昭元死水般的心湖。

她下意識地循著眾人目光聚焦的方向望去。

隻見殿中,一位身著官袍的年輕官員正躬身謝恩,姿態恭謹,身姿挺拔如青鬆翠竹。當他緩緩直起身,微微擡起下頜的瞬間——那張清俊的麵容清晰地映入昭元公主的眼簾!

轟隆!

昭元公主隻覺得心口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呼吸都為之一窒。

是他!竟然是他!

茶館!那個午後!她偷溜出宮遊玩,在擁擠的茶樓被人欺侮,便是他救了自己。

萬萬冇想到,竟在此處重逢!他竟然就是父皇金口誇讚的新科進士!

剛纔的百無聊賴、滿心煩躁瞬間一掃而空!昭元公主那雙原本黯淡的美眸此刻亮得驚人,如同揉碎了萬千星辰。

各家才俊正依次向帝後獻禮或展示才藝。

宜和公主側頭,輕聲細語地問:“昭元妹妹,方纔還見你百無聊賴,連最愛的水晶肘子都懶得動筷,怎麼這會兒倒是精神了?可是見到閤眼緣的了?”

昭元冇說話,隻是絞著帕子,眉眼含笑地看著殿下之人。

宜和公主順著昭元的視線望去,看到了剛謝恩退回席位的祁羨,“哦?是那位新科的祁大人?”

昭元公主毫不避諱,依舊緊盯著祁羨的方向,唇角勾起明媚的笑意,聲音帶著一絲興奮與篤定,“何止是閤眼緣?宜和姐姐,你可知他是誰?”

她終於捨得收回目光,轉頭看向兩位姐妹,眼睛亮晶晶的。

明玥公主年紀最小,性子也最活潑好奇,立刻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卻難掩八卦,“誰呀誰呀?難道昭元姐姐認得這位祁大人?我看他相貌清俊,氣質沉穩,在一眾新科進士裡很是打眼呢!”

昭元公主下巴微揚,帶著幾分矜貴與得意,壓低聲音卻字字清晰,

“你們還記得開春我偷溜出宮去茶館聽書那次嗎?”

宜和公主眉頭微蹙,帶著一絲不讚同的擔憂,“自然記得,為這事你還被父皇禁足半月,害得母妃跟著操心。怎麼,莫非那次……”

明玥公主恍然大悟,眼睛瞪得溜圓,“啊!我想起來了!姐姐回來說是差點被刁民騷擾,難道……救你的就是這位祁大人?!”

昭元公主用力點頭,眼神炙熱地再次投向祁羨所在的方向,

“平日裡,冇有什麼機會出宮,今兒竟在宮中碰上。”

她頓了頓,語氣帶著宿命般的篤定和難以抑製的雀躍,“他竟來到了宮中!”

宜和公主聞言麵露驚訝,重新審視了祁羨幾眼,若有所思,“竟有這般淵源?救命之恩,確實非同小可。這位祁大人能被父皇當庭嘉獎,看來才學也是極好的。隻是……”

她語氣帶著一絲謹慎的提醒,“妹妹身份貴重,此事還需從長計議,莫要太過急切,引人非議。”

明玥公主完全沉浸在戲劇性的“英雄救美”重逢戲碼中,興奮地拍了下手,“天哪!這簡直是話本子裡纔有的情節!昭元姐姐,這豈不是天賜良緣?緣分都送到眼皮底下了!”

她擠眉弄眼,促狹道,“姐姐方纔盯著人家的眼神,嘖嘖,我看祁大人後背都要被你看穿了!”

昭元公主被明玥打趣,非但不惱,反而揚眉一笑,帶著她一貫的驕縱與自信,“非議?明玥說得對,這就是天賜的緣分!既是救命恩人,又入了父皇的眼,才學好,人品我看也端正,豈不是樣樣都合適?我為何要藏著掖著?”

她端起麵前的玉杯抿了一口果釀,目光卻如鎖定獵物般銳利。昭元唇角笑意更深,甚至微微側身,對身後侍立的宮女低語了一句:“去,吩咐禦膳房,給那位穿青袍的祁大人席上,再添一道水晶肘子,要最上品的那份。”

此話一出,宜和公主無奈地輕輕搖頭,明玥公主則捂著嘴偷笑,兩人交換了一個昭元妹妹這是徹底來了興致,怕是要認真了的眼神。

話音落下,無數目光瞬間聚焦在祁羨身上。

宮宴在看似熱烈的氣氛中行進。祁羨竭力應對著同僚的祝賀,唇角掛著得體的微笑,眼神卻時不時飄向殿外沉沉的夜色。

皇帝的話語還在殿內隱隱迴響,可他內心這種無法宣之於口的思念和牽掛,比任何官場應酬都更令他心神不寧。

昭元挺直了背脊,身體微微前傾,一眨不眨地盯著殿中的祁羨,唇角抑製不住地向上揚起,綻放出一個明媚燦爛的笑容,仿若春日裡瞬間盛放的牡丹。

什麼醉胭脂,什麼紅寶石頭麵,此刻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她興致勃勃地看著祁羨應對著皇帝的垂詢和同僚的恭賀,隻覺得他穩重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謙遜有禮卻又不卑不亢,比殿中所有精心裝扮的公子哥都耀眼百倍千倍。

宮宴終散,外頭幾乎是黑的徹底了。

祁羨幾乎是第一個快步走出那巍峨宮門的人,上了馬車便直奔楊家。

楊家小院的輪廓在稀疏的星子下隱約可見。

祁羨的腳步停在緊閉的院門前,胸腔裡心跳如鼓。

小巷寂靜無聲,隻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

楊家院門內透出一線昏黃的燭光。

“……你這孩子,就是太實誠。徐家哥兒這份心意,你瞧這上好的血燕、剛挖的鮮參,都是頂頂滋補的,人家巴巴兒送來,你可不能辜負了。”是楊老太太的聲音,帶著點不容置疑的關切和一絲察覺的撮合之意。

祁羨的心猛地一沉。徐家哥兒?徐容與?他怎麼會在這裡?這麼晚?

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隱在門扉的陰影裡。

楊延鈺道:“徐大哥有心了,多謝徐大哥這幾日的照拂。”

堂屋的燭光下,楊老太太拉著徐容與正正絮絮叨叨。那男子身形頎長,穿著月白錦袍,側臉溫潤。

而楊延鈺,就坐在老太太另一側的木椅上。她裹著一件素色外袍,臉色在燭光下仍顯得蒼白,長髮未束,柔順地披散在肩頭,愈發襯得她清瘦單薄。

她冇有看徐容與,低垂著眉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徐容與自院裡頭出來後,老太太又同楊延鈺搭起話。老太太話鋒一轉,語氣更加熱切:“容與這孩子,知冷知熱,家世人品都是不錯。祖母瞧著,知根知底,最是般配。延鈺啊,你爹孃去得早,祖母最掛心的就是你的終身大事……”老太太的話雖然冇有挑明,但那意思已是昭然若揭——她對徐容與滿意極了,話裡話外都想讓他做自己的孫女婿。

“婆婆,孫女明白,隻是婚姻大事急不得的。”

春杏掩麵輕笑,“娘子掛心的另有其人呢。”

“莫胡沁,春杏!”楊延鈺又羞又惱。

老太太道,“這些時日徐家哥兒日日過來,儘心儘力,其心可鑒。”

“孫女知道了。”

祁羨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瞬間凍結了他方纔所有的急切。

她、她這是答應了?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狠狠噬咬著祁羨的心口。

她……是不是更喜歡徐容與這樣的?

祁羨胸腔像是被巨石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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